卷一 14 霜雪
醒来时,已经能感到充盈流转的内力,清醒的意识以及跃跃欲动的身体。叶英侧过头,看向床边,大夫的眉头轻蹙着,表情很严肃,若是不熟的人怕会觉得有点凶。但不像小时父亲要罚他那般暴躁,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稍带嗔意。 “藏剑武学顺时而变,大巧不工,”裴元轻声问:“为什么你会发生反噬?” 叶英长睫忽闪了下,这场面他不擅长应对,于是他只盯着裴元青衫上缀着的薄纱,开始不作声。 裴大夫等了好一会儿,竟是有些气笑出来,点头道:“你也不必同我说。”叶英还没来得及留人,只见他起身就走出门外,叶孟秋已迈了进门,叶英撑起身体来见礼。 叶孟秋抬手止住了他,然而叶英还是先开口告罪:“孩儿无能,没有保住碎星。” “不必提了。”叶孟秋并未坐下,窗外透入的光将他的轮廓映得模糊,投下大半影子笼罩了叶英床前。“你先安心养伤,从今以后你就是藏剑庄主。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的父亲似乎看了下他,用那属于“江南大侠”的目光。与多年来一般,从未显露半点老态、仓皇、软弱或者温情。就连这目光中所有的审视评判,都可以坦然无愧。因为叶孟秋为藏剑之责和叶家做尽了完美,应得这份无愧,这是作为父亲、长者、一家之主的权威。 轮到叶英欲承其重,却无法以寥寥三两句便能扪参历井,凌泰山之巅。 叶英也久不曾正视叶孟秋,只垂首应是。叶孟秋鲜少地仔细打量这个并不精于算计的儿子:确实天资斐然,出鞘即引动江湖侧目,回想当日情景,纵使是他也难免不心惊。 如今叶孟秋自问还能握紧这柄利剑,控制寒芒呈现时的锋刃所向。但以后呢?这本该是他最放心的一个儿子,有能独对寒暑枯荣的专注,不至担忧往后红尘扑面,误了脚下步伐。再论嫡长,无疑是最优的人选。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没考量在内。 叶孟秋已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却道:“至于剑思,你打算如何处置?” 叶英沉默片刻,知这是最后一问,道:“当罚。”然而稍顿后,还是选择了从心:“然,雏鹰展翼,亦感甚慰。” 叶英睡了又不知多久,再醒时四下暗沉,外头一阵吵闹,还能听到叶孟秋的怒斥。他心中忽然有些急,正欲起身。房门被人推开,是裴元,看他动作急急上前:“你做什么?!” “出了何事?”叶英一把反抓住他的手臂:“我听到他们再喊五弟名字。” 裴元僵了僵,很快那紧握的力道中软化:“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一个人去。” 洗心堂内,叶孟秋、叶晖、叶蒙俱是坐立难安。 “他一个小儿,能到哪里去?!找都找不着!”叶孟秋来回几次,拂袖叱道:“你们都去!带人去探查那些明教之人的去向,还有附近的明教据点!” 叶晖急道:“可是父亲,明教在扬州的据点就有不少教众,我们带弟子贸然前去,恐怕也以卵击石!” “滚!”叶孟秋回手将一个茶杯砸向叶晖,叶晖也不敢避,任那含着内劲的越瓷片片碎在身上:“都是废物!” “父亲暂缓动怒,明教少主携两位重伤的法王,不可能有暇潜入山庄掳走五弟。且容孩儿与裴先生出去查探。五弟既是无声无息离开的山庄,路上居民或会看到形迹可疑之人。” 叶英有些虚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裴元跟在他身边,两人俱已披上了大毞。这时恰巧有藏剑弟子冲回来报告,说有人在烟香楼附近见过叶凡。堂前几个青年互相会意,一同策马奔出藏剑山庄。 “侬看到他呀一路哭,就给他喝了点水……可怜见的。”妇人擦着手道:“他说他兄长为保护他受了伤,他阿爷又不教他武功。他气自己,也气阿爷,就跑出来了。” “这,那他之后往哪里去了啊?”叶晖忙问,周围有认识三个藏剑郎君的居民都凑过来,又有人道:“有个富商打扮的人说送他回家,侬也不晓得了。” “糟了!”叶蒙慌道:“五弟该不会是被人拐走了?” “去扬州。”叶英沉声道:“牙侩要去外地,必须趁宵禁前出城,我们分别去城门附近寻。” 裴元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们先去, 我……或许有个门路!” 叶英却看了眼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同你一起。” 扬州街边吆喝声渐渐凋零,簇簇落下的新雪中,灯火初升,替余晖给青石板续上艳色。忽然听闻远处马蹄嘶鸣,刚收铺的永信堂前,有人转过身吓了一跳,两个影子几乎是凭空跳到他面前!其中一个更是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裳:“我问你!上次冯家那浪荡子的老窝在哪里?” 裴元墨发雪肤,横眉怒目,看起来倒比那无常厉鬼还凶恶几分,更可怕是后面还有那个美得不像人的冷面煞神!杨老板上次虽溜得快,倒也算逞了威风,回头又收买了好些人去四处宣传裴元的“恶医”事迹。自己倒是在医馆中又用了裴元改良过的方子,将诊费放优了一段时间,赚了不少美名。裴元后来得知此事,只笑说:“用我的,至少比卖他们胡乱拼凑的方子对症。可惜也不过只知其一,若如今还给他们坐诊,保不齐要供我当菩萨咧。” 然而此刻心虚之人看来,活佛菩萨的气势便像足了催命阎罗:“冯老六他嗜赌如命,没少和那些卖良为奴的牙子厮混,别以为我不知!他们那帮人的窝点到底在哪?” “裴元!你还敢出现在扬州城!你不过是仗着这叶家的护你……” “你说不说?”裴元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不说我这就让你五脏六腑溃烂而亡……” “你、你想干嘛,救命啊,杀人了!” 叶英眼睛睁大了点,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看裴元把药粉往杨老板身上抖落,然后手一松,那人自个儿挺在地上打起滚来:“说!我说,我说!他们天天宵禁前就往洛道那边跑!根本不在扬州城多待,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裴元赶忙回头催叶英去追,然而地上的杨老板骨碌一下滚过来抱住他的腿:“别走!你给我解药啊!” 裴元呸了声:“石灰粉都看不出来,你行什么医!”说罢将其踹开,也跨上马疾驰而去。 飞雪渐急,迎风化成点点冰珠,绽在他颊边。叶英扬鞭飞驰,马蹄震碎凝在路旁的冰雪,转眼就是扬州城门前,守门卫兵看到有人欲冲闸更是加快了关门的速度,一排长枪横列在前。叶英急转马头,旋身落地,叉手道:“诸位,某家中幼弟被人拐走,急需出城,还请通融一二!” 身后裴元也跃下马:“劳烦诸位!这是藏剑叶家的大郎,他五弟被人拐往洛道方向去了,我们正在追!” “洛道?”一个像领头的武侯走出来,“今日去洛道的少,城门也关得早。若是有牙侩拐了人,那也是午后就出门了。脚程快的现已到了李渡城,你们怎么追?” 叶英和裴元顿时相觑错愕,叶英眉目一沉,厉道:“那就追去李渡!”这武侯也是个讲情理的,藏剑久有盛名,叶英满身的金银玉石一看也错不了,便挥手让人把城门开了道缝。此时裴元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回元丹毕竟只能短时间止痛回气,使人最大化调动功力。叶英遭自身功体反噬本就损伤颇重,又想勉强三日疾行千里,恐怕只会半途折戟。 虽说如此,裴元还是跟着他上马奔了近一个时辰,月色已然高悬,就见叶英在前头的身形不稳。裴元催马赶前,直接一撑马背落于叶英身后,替他勒住缰绳。好容易马停下来,裴元扶他到路旁休息。叶英意识仍在,只是满头冷汗显露出体内真气的紊乱,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铁钳一样的五指死死扣着裴元。 “我替你去追,好吗?你先让我为你调息。” 大夫算是对他的固执心有余悸,只想将先稳定住伤者。叶英闻言,手指逐渐颤抖着放开,裴元立刻与他盘坐落雪石上传功。叶英模糊的视线盯着裴元手臂上的红痕,过了很久,体内真气在牵引下已平复下来,叶英才缓缓摇了摇头:“不了。” 叶英扶住身旁山石,好像抓碎了什么,他自己也没在意。裴元收功看他,立马又将眉头皱得死紧:“放手!” 他试图将叶英握住那块冰岩的手掌掰开,却如蚍蜉撼树。裴元眼见有淡淡鲜红渗透积雪,登时火气上头,挟怒一掌打在那块霜冻住的岩石上,瞬间半人高的巨石碎为齑粉! 叶英只阖目,任身旁爆裂飞溅的石块擦破两人衣裳。裴元冷脸瞪着他,然而所有的情绪,他的也好,叶英的也好,在那双眼中仿佛沉石枯井,没有丝毫回响。医者心中忽然冒出一阵疲倦,他是想帮叶英的,可他已尽他所能。 “我答应过给五弟铸一把剑。”叶英垂眸,但眼中焦距已失:“我身为藏剑庄主,却思虑不周,偏行不察。致三弟重伤,五弟出走,师徒背离……先生何必费心……” 大夫不理他自责的话,直接去捉他的手查看。冰棱碎石与刀劲所伤的细碎伤koujiao叠错杂,乍看血rou模糊。叶英说了句“无妨”就想抽回手去,被裴元皱着眉用力拽住腕子。 他随手从袖口撕下一条白纱清洁伤口,边道:“在我面前,接二连三伤的伤倒的倒,现在叫我不必费心?!那牙侩把五郎拐去,也是卖给富户人家,好歹不是落到明教之人手里!明日带上你藏剑的弟子去寻,或者我今后行医也帮你打听,难道没有希望了吗?” “不想想若非是你,明教法王夺了剑,你弟弟还有剑思,现在可还会好端端的?” 叶英木然不语,裴元边说给他上药,又撕了衣袖一次用来包扎。 “现在不是看你做得好或不好,是藏剑,只有你!”裴元咬牙切齿地说完,大功告成,叶英的手被层层叠叠缠成粽子。后者举起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衣服……” “无妨!”裴元用他刚才的话冷冷堵回去。于是叶英不说话了,回去两人同骑,他在裴元身后,一路都没敢说话。 回到山庄又是一番商议。等两人再出来时,路过那棵花树,裴元忽然道:“我明天就随师父启程。” 叶英停住了脚步看他,名剑大会已过去两天了,看来孙老早有去意。即便叶英重伤才愈,裴元也不会因此更改计划。 “你们大户人家,果子不摘放着烂了,太可惜。我全酿成酒了,这树下埋了两坛。”裴元语气闷闷。叶英看看他,又去望着那树,半晌才犹豫道:“那,先生可愿再醉一回?” 裴元也不知视线怔怔地盯着哪处,双唇微启,又不吭声。叶英快要以为他不愿,敛了眉眼刚想作罢,又听得一声:“好。” 他鲜有这般慵懒不羁的姿态。 躺在树杈上,酒没喝多少,身边裴元正将一颗新熟的梅果小心地放进燕子未筑完的巢里。回头察觉叶英正在看自己,裴元愣了愣,忽然垂眸道:“有件事,我不该置啄。” “但是功体反噬,往往是因为修炼者于识海中遭外邪侵扰,又或者参悟的功法太过艰涩玄奥,一念之差促生了心魔。”他注视着叶英,没再说下去。叶英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裴元以为他决意不会回答了,才言自己当时修炼无上心剑已到突破关键,然而两个法王威逼叶晖,他心有所感,尚未敛气调息就强行脱离识海,这才导致的反噬。 裴元闻言脸色柔和许多,松了口气:“裴某原不识藏剑武学之深,大郎勿怪。只是你剑道虽臻化境,邪佞之徒总会寻些旁门左道,如何能一剑清平?医者开方,也常有为君的药,有为臣的药。君无臣佐相与宣摄,则反为毒。大郎往后亦需纳贤多助,方得周全无虞。” 叶英也轻轻颔首:“这段时间闭关虽有所得,但确感进境滞阻。等琐事安排妥当,我亦打算远行,为下一届名剑大会所出的神兵寻铸材。山庄, 可暂时交与二弟打理。” 裴元微讶,问他可有寻铸材的头绪。叶英摇头道:“或许可以一路往南,顺便查访五弟的踪迹。” 裴元略一思忖:“中原北地我还尚未去过。倒是记得小时,曾见过有船主送给蓬莱门主一种奇异寒铁,其质地晶莹坚韧,极适宜铸造兵器。只是据说此种寒铁由南海蜃怪看守,人近久之入幻,故而他们能采到的分量也极少。” 叶英眼神微微亮起,送到唇边的酒也放下来,细问了几句这寒铁特性。只是裴元也摇首道:“当时我年岁太小并不清楚,但我有个朋友更知个中详细。若是机缘合适,倒是可以给你们互相引见。” 叶英点点头,便看裴元独自望着远处啜饮。此时夜风拂动树花摇曳,披散的青丝也被吹起,飞扬难捉。纵然他凭剑意通万灵,捻花为刃自如随心,却仍旧觉得天地渺渺,多少相逢际会,身畔至亲良友也会在弹指间翩然留不住,口中不免又咂尝到几分怅然滋味。 剑思打包好行李了,准备拜别叶英就前去灵隐寺。然而到了天泽楼却见一片灯火昏暗,也没什么仆从。想来叶英前日宣了庄主身份,却还没正式在这里住过一晚。但剑思眼力好,分明看到树上两个人影,细看竟是叶英与裴大夫在一处。 他刚想过去,眼前却出现叫人震惊的一幕:裴大夫竟然在解他师父的衣裳!远看那两人几乎身形交叠。剑思尬在原地,正不知该不该非礼勿视,只听身后唤了声:“剑思。” 他猛一转头,是叶晖。 名剑大会之后,叶晖面对剑思一直有点尴尬。但庄内百事待兴,还要凭长兄作主,他支吾片刻,还是问了有没有见到叶英。 剑思整个人僵住,脑子都懵了,根本不知怎么说也不敢说。叶晖疑惑,眼神往他身后一瞟,树上怎么有人,那不是叶英的外袍?他正要举步,突然剑思冲上来拦在他身前:“我……我正打算去和庄主道别!但、但、但也没见到他!” 叶晖看那边树上也看不到,给他搞得莫名其妙的,正要往他身后指。剑思连忙摆手:“……我这才找到!二郎能不能先让我、我去和庄主告别,我这一去灵隐寺不知道什么时候……” 这一说,叶晖确感于心不忍。碎星虽失,名剑大会的闹剧终究不是剑思一人之过。便安慰道:“那,你去吧。唉,阿兄自有他的安排,你在灵隐寺就静心修行。我等会再来。” 可看叶晖走远,又回头看看树上那二人,剑思哪里敢真的过去?只道诸多心绪,亦非言语能尽述。是恩?是愧?是敬?是惑?叶英命他去灵隐寺静修,去多久?去做什么?又或者,是否他这辈子就一直待在那儿了? 这些叶英都没说。 只是剑思眼角忽然瞥见,从长安回来前砌好的石阶,覆雪的缝隙中又有一株青草抬头。他看着那青草许久,心中竟自定下来,转身离开了天泽楼。 “感觉好些了没?就说内伤未愈只能小酌,还闷着喝酒。你这件礼服怎么穿上去的?怎么领子都这么麻烦。” 裴元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到脑子里柔得就像新弹的棉,叫人晕乎乎地想睡。叶英半睁着眼也不说话,只看裴元把他的玄色外袍一起盖在他身上。然而裴元那身鲛绡所制的青衫,缺了不少缀饰的薄纱,看起来就有些寒酸伶仃。叶英看着看着,眼皮慢慢就黏起来了。裴元见他犯困,又把早空了的酒坛从他怀里拿走。 雪早停了。明月如洗,照见美人如画。裴元坐在花叶树影中,看着叶英睡着的面容。看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想到那夜在灵隐寺中是自己先道过了离别。 曲终人散,余韵不消与说,他该走了,回头再看一眼。叶英额上的梅印许是因着酒气,艳得酷似女子所点丹朱。 他凑近了点。 不知多久,叶晖再来时,树上只有一个叶英。他过去才发现兄长盖着衣裳,发冠也乱了,但手里揪着那外袍不知在想什么。 “阿兄,明天孙老和裴先生就要启程了,只是今晚五弟……也来不及备宴送行……” “嗯。” 叶英无话,叶晖也不知道怎么接,刚想劝他回天泽楼去睡,只见叶英翻身跳下来,说你帮我办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