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13 出鞘
十年一铸，群侠论武。早在藏剑之前，霸刀山庄的扬刀大会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盛宴。然而随着御神、正阳两柄神剑出世，又以群雄之争皆得归名主，江湖中人看待藏剑的目光一朝仰止，口中皆尊为铸造世家。而至于叶家的四季剑法，在名剑盛会之下反而相形见绌，就算再美而言之，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纵使如此，这第三次名剑大会虽不知邀请了哪些名家大派的掌门高手，藏剑山庄接待的来观者仍从年初开始就络绎不绝。名剑大会会场再开时，不到半日台下就是人头攒动。裴元费了不少劲才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出来，仰首往二层高座去寻他师父的身影。周遭议论的，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对神兵万分好奇，更有的则是嗤之以鼻： “可不是一届不如一届！老子前两次来的时候那是什么，剑圣啊，纯阳宫的，神策军的都来了，那叫一个规矩。由得明教那种异邦教派在这里嚣张？” “你少来了，加入明教的汉人还少？连他陆教主都是汉人呢！说白了还不是藏剑武艺不精。都说这名剑会广纳天下宾客，怎么闹成这样啊？ ” “怎么？你们也住烟香楼的？哎哟还好明教那些人来砸场子的时候我不在！听说有个兄弟本来报名参加大会了，结果那天强出头，已经被人揍得送回老家咯。” “是啊，你说这烟香楼不是藏剑的么，也不管管！” “呸，管得了个屁！他们家叶老三都是个仗势欺人的货色，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到处管闲事，听说武功终于被废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出的手。” “好像是惹到了霸刀山庄？怪不得，要我说这藏剑霸刀也是积怨已久，早该打起来了，是吧？两个都是铸造世家，又都开这种大会。” “可是霸刀已经十年没有名刀问世了。哎，听说就是霸刀没有举办扬刀大会的那年，这名剑大会倒是开始了。你们说怪不怪？该不会就是藏剑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嘿！那他们被明教砸场子就是活该！” “二十年了。”一位北地打扮的老者忽然道，“扬刀大会延期，名剑大会开始，至今也二十余年了。” 裴元这会儿才见他师父和盛长风在对面萧音阁上入座，偏偏此时台上中央，叶晖也出来致辞，场下更是挤得密不透风。裴元眉毛一撇，只得硬着头皮又试图从人群中钻过去。 “出来了！叶二郎？哎听说藏剑不是要换新庄主了吗？” “新庄主是叶二郎？他们不是还有个大郎吗？听说以前可是被剑舞公孙氏称赞过，可是已达道剑的境界。” “你懂什么‘道剑’嘛你就听说，这肯定出来的哪个就是哪个啊！什么境界，要是他们藏剑剑法这么厉害，早还任由明教之人四处横行？” “也是，搞不好庄主之位早就传给这二郎了……不对，好像之前有人在扬州看到过他们家老大啊？” “啧，”裴元皱眉，知道自己用走的是过不去这两道rou做的铜墙铁壁了。随即解下腰间判官笔，指间绕旋成花，以rou眼难察之速击中那两人腰侧xue位。两个汉子双双哎呦一声弯下了腰。裴元瞬间撑着他俩厚实的背部跃起，只见他身轻如燕地倒翻上半空，又以内力震开手中书册，以长长的锦帛借力，脚下踏素练直登高楼，甫落地就隐入了孙思邈座位后面。 而台上叶晖注意到后排的人群有几分喧闹时候，早不见了裴元身影。便纳闷地按流程往身后一让，两名藏剑弟子将籯椟打开，捧剑而出。顷刻间，满座哗然，竟仿佛漫天星河尽熔炼于这三尺楚器的寒芒之中，银辉耀目里又隐见溢彩华光。后人有诗赞曰：“神器化成，阳文阴缦；流绮星连，浮采泛发；飞光碎星，穷理尽现。” 未曾料场上四周忽然回荡一阵尖笑：“哈哈哈哈哈！你们藏剑这打铁的活儿做得确实不错， 就是送货慢了点。先前名剑帖没送到，少主已经警告过你们。还唠叨这许久才把碎星拿出来！西域路遥，不指望你们送上门，还是我们替少主带回去吧！” 魔影的指尖触到自己眉心的瞬间，叶英才想起，有些事情，原是自八岁习剑开始一直没变过。他身边从来并无多助，二弟也是到了自己被父亲逼着学剑的时候，才开始替他担惊受怕起来。彼时叶英已独自在剑冢里住了两年。不反抗，是因为没有人承诺过他能够得到从剑中得到什么。 难道是不用跪祠堂饿肚子？还是能和家人亲朋一起住在山庄？其实无所谓。他的阿娘早就去了，而父亲的态度从一开始便说得清楚，只要他将四季剑法传承发扬。若做不到，他的剑也好，他的命也好，都毫无意义。但随着叶炜、叶蒙接连出生，叶英逐渐发觉，或许他还能让他的几个弟弟过得好一些。 至少阿晖能安心地学理账册，阿炜能去闯荡江湖，阿蒙四处广交英豪。 直到他无意间被捧上云霄后，原来十年里，他终于做对了一件父亲认可的事。随即强大、名声、倾慕，一切都轰隆隆纷涌而来，诗书礼乐又被重新捡了起来，告诉他毕竟他是长子，是长兄，是人师。 父亲也终于真正放他走出自己的天地。 但仍旧没人承诺过他能从剑上得到什么，以致有时他也不明白为何执剑。 此时的叶英尚不知世上有些人事是不为剑来，也不为剑去，甚至剑所不能护，剑不能及的。他只是明白了自己所滞之物甚多，莫怪平白费了这许多时日，也没能突破至无上剑境。心湖惊涛碧浪，又化作点滴微澜，当下他必须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了。 不遗憾吗？ 去伪存真，方知何者为重罢了。 裴元的手才往腰间移了一下，就被他师父按住：“元儿，倒茶。” “是。”他低头为孙思邈和盛长风添了茶水，只是侧耳凝神，静听楼下动静。 场上已是一片嘈杂，却又多迫于明教威势，也没谁敢来出头。叶晖挥袖使藏剑七子上前防卫，只是阵中明显空缺了一处。老者眼神玩味，嗤笑了声：“哟，叶老二，你是不是藏剑的新庄主？怎么刚上任就这么不识时务，叫几个毛头小子打发我们兄弟？这落到武蝠王嘴里，只怕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哈哈哈哈！也就是我莫言笑脾气好，你若将碎星拱手奉上，饶你一命也无妨！” 叶晖怒道：“休得放肆！明教此番不在名剑大会邀请之列，二位若要执意生事，别怪藏剑不留情面！” “哦，不留情面？”莫言笑故意讶道，“你们那花拳绣腿的四季剑法要如何不留情面，是不是这样啊？”言语间抬掌凝气，不稍时擂台周围众人皆感寒意，只见莫言笑聚气凝霜，一柄冰刃转瞬成型于掌上。 不待叶晖反应，莫言笑反手一划，刀劲穿透四方。迫得近旁围观的武林中人纷纷退了一步，会场上竟如风雪吹过，就连围墙边高耸银杏的叶子上都结了冰霜！ 裴元在那瞬间挡在孙思邈和盛长风身前，以内力撑起屏障，却感觉小指忽然刺骨冰凉，就像被冻住了般微颤难弯。 就在这瞬间，天地静谧。 和煦春风拂过众人面颊，飘落的银杏叶上寒冰消退，细察下才发觉这是另一股澎湃内力，随着场外一个缓步而来的身影无声渗入。 无法否认，看到叶英终于出现，裴元在惊异中生出一丝不可抑的欣喜，口上仍是与孙思邈说道：“师父，这功力就算在东海也……” “哎，”孙思邈将爱徒往旁边一拨拉，“挡得为师都看不到了。” 莫言笑比任何人的反应都快，瞳孔紧缩，死死盯住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你……” “藏剑庄主，叶英。” 急，如雷霆骤雨。说的不止是他的脾气，更是他的刀。 莫言急虽是比他兄长小上十岁，但一双弯刀快如鬼魅，对伤他兄长的敌人更是急如催命阎罗。叶英腾挪之间不见支绌，剑也还未出鞘，竟是光凭一道道随指而发的剑气就使莫言急占不到上风。莫言笑观察战局，寻得一隙立刻抽刀突入。 半空中只见叶英身周寒光一闪，荧惑剑弹鞘而出，剑影飞纵间生生把莫言笑兄弟逼退数步。而叶英仍是以气驭剑，荧惑即出则归，方自半空缓缓落下。 高束的长发凌风而舞，藏剑庄主双眸幽深，秀逸绝伦的脸上却是极其沉静。裴元眉头微蹙看了许久，只觉叶英似与两天前相比又有进益，但也更难辨喜怒。场下多是第一次见到叶英天人之姿，又或震惊于其以一敌二的功力，竟只余倒抽冷气的声音。 而叶英荧惑长剑斜指，一时间也没谁去看那神兵碎星了，众人视线皆聚焦在这睥睨明教双雄的弱冠青年身上。他开口时，全场更是噤如寒蝉： “明教不请自来，横行跋扈，只是藏剑也不能少了礼数。若你们少主欲为早先犯我四季谷之事赔罪道歉，尚可一谈。未料今日只有二位法王前来，藏剑少备了座位茶水，只好请明教之人在外稍候了。” 此言一出，登时会场仿佛解封了一般，顿时四座轰动。有血气方刚的汉子忍不住站起来叫好，旁边刚有人拉他说那是明教的，你想死啊？立刻这边就有人跳了起来，说明教怎么了，他明教就能欺我中原无人吗！ 又有人拊掌高声道：“今年这开场看来是比往年都精彩，这位叶庄主武学根基深不可测，要我说，和那两个明教法王比，叶庄主必胜！”还有人要说这藏剑新任庄主可谓是风华绝代的…… 裴元从高楼上扫了一眼下去，满场已此起披伏地跟着喊了起来：“叶庄主必胜！” “叶庄主必胜！藏剑必胜！” “什么明教，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叶庄主必胜！” 裴元唇边噙着半分笑意，轻轻跟着念了一句。等他再回望场上时，却冷不防被那双眼睛吸住了魂。 “叶庄主好功夫。只是既然我们来了，要想明教空手而归，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莫言急气不过，又一轮刀光攻了上来。叶英轻易避过，却是下一秒疾冲后方。原来莫言笑同时身影虚晃倏动，正是向守着碎星的叶晖逼去！ 七子尚不及结阵，叶英又被莫言急再次阻拦，此时少年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横冲出来，重剑听雷下醉月，震开了莫言笑的第一击。随之叶英的剑芒已至，莫言笑不得不半空中折身而返，却听少年轻呼一声！ “剑思！”裴元猛地抓住了阑干，这次孙思邈实实在在把他给按住了：“你不是对手，相信那位叶庄主。”师父的重音压在了最后三个字上。裴元才呆坐下来，这是藏剑的家事。 “怎么样，叶庄主？”凝冰刀刃抵住剑思的喉咙，莫言笑挟持着憋红了脸的少年：“碎星和这小子的人头，总得带一个回去祭我明教圣火吧！” “剑思！”叶晖和七子都急前一步，却被叶英横臂拦住：“去拿碎星来。” “兄长！”叶晖不可置信地看了叶英一眼，又望去那边：“剑思……” “拿来。” 叶晖不敢违背，转身捧了碎星剑与叶英。而叶英干脆接过，横递在前：“放人。” 对峙只在一瞬。 下一刻，莫言笑横掌拍出剑思，莫言急同时夺碎星，俩法王从前后夹攻叶英师徒！ 此种情形一般高手尚能自保，却救不下剑思。而叶英抬手推开剑思，以剑为支点，自己完全仰倒至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过莫言笑的刀锋。紧接着孤山夺月自下而上，反打莫言急抓着碎星的手。 只听刀剑相接，叶英已飘然于半空中，明教法王刀刃已断！再看叶英并指起式，浩荡内力凝于一招。莫言笑已见不好，忙抓过莫言急，带着碎星以轻功发足奔出，正是身后万千剑影如同流火追命！ 叶凡才不想乖乖待在庄里。 他明明上回都能接住四哥喂的招，阿爷说好了这样就可以学四季剑法的嘛，又不教他！还说什么会带他来看名剑大会，也是出尔反尔！但怎么说他也是藏剑叶五，从山庄溜到名剑大会会场有何之难？三哥和漂亮阿姐在一起，哪看得住他？哈哈哈哈…… 眼前就是名剑大会的正门，此时大会已开始，守卫肯定不多了。叶凡想得正得意，却见两个穿着古怪的人火烧屁股一样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剑——这是他家的剑！ “你们！干嘛拿我家的东西！” 眼前小小人儿骄矜贵气，叉腰直指，好不可笑。莫言笑一打眼叶凡行头，嘴角忽然带上残忍笑意，手上冰刃凝型。叶凡睁眼看着这怪老的身影渐渐将自己笼罩，这才突然感到惊惧，双脚却似被黏在地上般动弹不得。 就在刀劈下来的瞬间，血rou爆裂的声音挤入耳膜，一声闷哼响在自己头顶。叶凡睁眼去看，是三哥！可三哥身上的血流了好多！ 而叶炜拼死架住无双剑，身上未愈的伤口又因内力相抗破开。叶炜咬死牙根，终是提气吼出一句：“明教法王……将碎星，还来！” “阿兄——！！！” 顷刻间漫天剑雨自天空落下，无数剑灵挟怒恨呼啸！只见叶英踏风奔至，以百转千回的身法运动万钧之力，焰归重剑也第一次出鞘于世人眼前，顿时天地间扭曲异色，平地升龙： “聚烽诀，风——来——吴——山！！！” “两位叔叔！走！” 裴元赶到时，只见沈酱侠携那重伤的两人轻功奔逃而去的背影。他忙上前查看满身是血的叶炜，所幸对方意识还算清晰，裴元给他止住血后又服了回元丹，便已能缓慢调息了。这时身后那大群的武林人士才跟着也追了出来，看着这满地剑痕狼藉，忽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好，众人顿时像炸开了锅，称赞和溢美之词成吨地往叶英的背影砸来。 “叶庄主剑境之高！当世少有人及啊！” “叶庄主果然少年英雄！武功盖世！” “叶庄主力挫明教两位法王， 消了他明教气焰，实在大快人心！” “呜呜呜呜呜阿兄，阿兄……都怪我……” 这些声音吵得脑仁疼。裴元急唤了藏剑弟子过来帮忙，又见叶英仍静静立在那里，裴元便想叫他一起先回庄。谁知还没开口，他的手又被紧紧抓住。 “……” 叶英垂眸看了他一眼，突然整个就栽倒下来。 “……大郎？叶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