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01 东方 (未修订)
01. 东方 清晨的雾气很淡,叶英从叶孟秋处出来的时候,叶晖正急匆匆地跨过洗心堂的正门。 “阿兄!”叶晖看到他更急,一把上去拉住他袖子:“你真要出门?庄中这才安稳多久,许多事还要你坐镇……” 叶英直接打断他:“庄中大小事,你料理熟稔更胜于我。你来决定就好。”说罢风轻云淡地就要溜走。 “可是!阿兄,你是庄主啊!”叶晖急忙跟上几步,叶英侧首瞥他一眼,叹了口气。 “既如此,你以后就是代庄主。我不在时,凡事全凭你主张。” 叶晖万没想到叶英数日前才提了寻寒铁的事,今天说走就走。这么大一个山庄全砸自己身上,面前这真不是易容成长兄的三弟?! “这怎么可以!庄主是山庄内的全权威信。随便由人替代话事,以后下头的哪里知道该听谁的?” “为下次名剑大会寻南海寒铁,本就是我身为庄主的首要之事。而且,”叶英耐心道,“我也一路往南去寻五弟的消息。” “可是、可是,”叶晖满脑子想着偌大的山庄自己该怎么办。却忘了平日叶英独坐剑冢,叶炜在虎跑别居,叶蒙又整天待在剑庐,根本和他自己一个管理山庄也无甚区别。 “既已有了南海玄铁的线索,我们让几个弟子先行探路,若是需要再去不就好了?”叶晖脸上满是担心,仿佛往日父亲下了责罚那般,但这次叶英却选择了各自独担。“阿兄你又没出过海。” “铸一把好剑,便该倾注己身悲欢,熔炼世相百情。心中所历才无人能代之。”叶英抱着剑,眼神已远:“故而父亲许我此番远行,剑上缺憾,乃心上不足。” 他轻叹了声,不等叶晖再说什么,又道:“名剑大会已过,明教短时间不会再来犯。你尽可放心专注商行的动向。” 叶晖还是浓眉紧锁,可是兄长已经把父命和五弟都搬出来了。他绞尽脑汁也没有什么说辞,只得踌躇道:“可是几次商路开辟和变改,还是阿兄你拿的主意。这份重责我实难……”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叶晖一愣,叶英忽然压着他硬生生坐下。叶晖才发现自己屁股底下是专属藏剑庄主的高位,顿时要蹦起来!他长兄却又手劲极重地把他拍了回去。 叶晖唉哟一声,揉着肩膀再看,欣长的背影已向门外,只余轻笑回荡: “你也可以。” 李渡地处南北要道,早有耳闻繁华不下余杭。一路入城,往来多见走马的士卒和行商。当地居民皆着细布罗裳,沿街摊贩前,二三妇人挑拣着时新的首饰,酒楼门口唱卖不绝。整座城虽说相比扬州要小许多,却是五脏俱全,一派安乐殷实的景象。 叶英白马金羁,轻装飒然。入了城后看着市井熙攘,也不禁下来步行,想置身这喧嚣人间。然而没走多久,四周偷瞟的目光越来越叫人难以忽视。有些胆子大或者年纪小的,干脆一路跟在后面,盯着他不放。 任凭叶英再心外无物八风不动,当路上的人越聚越多,甚至堵得马都难牵的时候,他也无心闲逛了,走向旁边的食摊打听起一处所在。 “那地方……哦,裴大夫义诊的摊子后面!”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叶英还想再问,但老丈只顾忙着收拾客人的碗筷。旁边忽然脆生生的声音插进来:“郎君可是身体不适?我的阿爷就是大夫,不如去我家医馆看看?” 转头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双眼亮晶晶地把他望。叶英愣了愣,当下便想婉拒,不料对方看出他的打算,忙道:“郎君若是想给裴元裴大夫看,我家阿爷与裴大夫也相熟呢,郎君可需引路?” 叶英眨了眨眼,他知裴元仁心仁术又常外出义诊,却不知对方才在李渡城待了数月就又闯出了一番名声。叶英持礼,道了句劳烦娘子。 旁边老丈的嘴张了张,也没说什么,端着残羹往店里去了。 一张方子抄好,他便双手捻起,小心地放旁晾干,接着又埋头继续。他抄得极快,不多时桌边垒着的古籍就去了十之八九。再挡不住一道探究的目光,在书册和裴元之间游移。 老者锦袍戴幞,虽鬓白瘦削,但浑身精明的神气绝不会让人误以为好欺。裴元垂眸专心抄写,嘴上却分明道:“李大夫未免抬爱,只是裴某不过一个寻常医者,实在配不上李大夫那一贯钱一颗的‘灵丹’。” “裴大夫,这是心里有气啊。”老者捋须笑了笑,“李某何尝没有悬壶济世之愿。只是这李渡城位于洛道咽喉,这城中之人即使是要饭的都比别处滋润上几分。试问,哪有花不起这两个钱的呢?” 那老者睨了裴元一眼,又道:“何况这洛道来往的人多了,连消息都得过李渡城。裴大夫想找什么人,什么物件,在这城里行医不也灵通方便些?” 裴元抄写的动作顿了顿,又想到叶凡既已出城,消息也传到了叶英手上,应无需担心。语气便不肯软半分: “玄九丸无毒,但药性相冲也能成害。李大夫在裴某的方子里擅自加这药丸,无非名曰诊金不变,实是以药养医。此种做法与裴某行医理念背道而驰,还恕裴某婉谢医馆的回请。” 老者也料到他这般反应:“裴大夫可曾想过,你妙手回春,在李渡城早已无人不知。若非李某定此高价,便有小病小痛者也来寻你,岂非对那些重病之人更是不公?” 屋内又陷入了一段沉默。 过了一会儿,裴元抄完后停笔收拾起了东西:“即便如此,暗收高昂诊费也绝非解决之道。但凡有一人因为这高价诊费望而却步,裴某都忝为吾师之徒。李大夫或有自己的考量,道不同,还是请回吧。” 李大夫清点过古卷,又见那抄好的眷稿整整齐齐码放着,眼神忽烁,笑了笑: “裴大夫果然过目不忘,后生可畏。关于这苗医之术,李某家中还藏有数本古卷遗册。无奈年老眼花无法重新抄撰,若不能让裴大夫尽览,岂非辜负?” 自从发现对方在药方上做了手脚,裴元心中对此人的话已万分不信。然而在中原能找到关于苗医的记载寥寥无几。裴元自然求书若渴,但他背过身,不愿再去与对方多谈:“若李大夫真觉得可惜,或许裴某在医馆坐诊的第一天就该看到这本苗医残卷。” “呵呵,罢了。裴大夫若不愿回医馆,老夫也不强求。”李大夫长出口气,慢悠悠地起身准备离开,动作一如数日以来未变: “只是方才的提议,裴大夫不着急,慢慢想。” “……李大夫还未告诉我,那些人家都是什么难症?” “这嘛……” “阿爷!” 忽闻外面传来清脆女声,他们也止了话头。裴元看去,刹那间只觉脑中万般烦恼皆抛,旁边李氏父女顿时也作无物。 院门外,那道身影自数月前的记忆中走来,步步唤起裴元心底隐秘的暖意。他堪堪将笑忍在弯起的眉眼中,一掸衣裳,叉手向前: “叶大庄主,裴某恭候多时!” 一道白得反光的衣袂在食摊前晃来晃去,旁边桌的客人都换了两拨,这位还对着木牌上的选择挑挑拣拣: “羊rou泡馍……太油了,夹馍闻起来倒香,但我今天早上吃的有点多。” 末了这年轻人大叹一口气,才道“老丈,可否向您打听个去处?”然而老人家仿佛耳背,只是低着头往前拣碗。年轻人跟着他背后走了几步喊也未应,却听到坐在边上的俩女子交谈: “娘子莫急,如今知道那人住在裴大夫那里。回头处寻个缘由,不就时常都能去看看么?”其中一个婢子打扮的劝道。 衣着精致些的面带轻愁:“说是这么说,听闻前些日子李大夫与裴大夫有些龃龉,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家娘子上门说和,还哭了一场呢,他照样还是不去医馆了。” “要奴说,那裴大夫也当真不知好歹。李大夫为他师徒又是找院子又三请四请的,虽说他是药到病除,但那药钱也收得越来越高,从原本十文变作一贯!恐怕也是人心贪不足……” 另一个迟疑了下,也道:“我曾听人讲,裴大夫在扬州的名声可不太好呢……” “叨扰二位娘子,可是也听说过一位名声不好的裴大夫?” 忽闻问询,二女抬眼看去,好一个浊世佳公子!广袖若仙,长佩陆离,一双眼温文含笑,疏离又热切地将人看着。旁边女婢呀了一声,正觉失礼地捂住嘴,却见她家娘子脸颊也烧了。 院内,送走李大夫,叶英落后裴元半步,将大夫周身装束看在眼里,心里暗赞二弟的细致。 细银束额,袖缀白纱,底下是赭色圆领,大开至肩的玄色外披用的与他自己那件礼服同出的面料,材质轻软却肃穆端庄。衣摆双面暗绣绞银丝缠莲纹,是叶家从苏州专门请回的绣娘的独门手艺。 裴元似有所感,侧首看他:“陋屋寒舍,要委屈大庄主了。这院子是我之前在城中医馆坐诊,东家暂时给租住的。”然而他说完自己冷笑了声,“但也住不长了,我们准备搬去城郊。” “可有能帮得上先生的地方?”叶英停下脚步,敏锐地察觉大夫似有不顺。 裴元摇了摇头:“方才你见那李大夫便是医馆东家,你莫看他样子也像个知书通博的。数月来,但凡我看过的病人,方子里都会多一粒玄九丸,他便以此为由每人多收了一贯钱。” 见叶英有些困惑,裴元解释道:“两京米斗尚不至二十文。一贯钱,怪不得我见病未痊愈就不来看诊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病人还以为我私下授意,与李大夫同流。罢了,如今也为时已晚,只是他医馆我断不再去。” 听完叶英蹙了眉,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屋里的孙思邈由阿岚扶着出来了,叶英又躬身见礼。 孙老摆摆手免了,拿拐杖去敲裴元股侧:“你啊,去把那宇轩几箱子东西挪开不就有地方了?还有那衣服啊,你试合身了就收起来。” “知道了师父!”裴元挨了一记,快步去了,嘴里嘟囔着什么那家伙当我是移动仓库之类的。叶英跟着裴元进去,本想帮手,却鬼使神差地看到裴元衣架上的一件青衫。 那衣裳全由鲛绡制成,薄若蝉翼,在阳光下若有珠光幻彩的色泽,连那晚为给他包扎而撕坏的衣袖也修补如新。 裴元回头,正发现叶英正在静静望着那件衣服,抱着剑,面无表情。 “怎么了?” 他隐约觉得对方好像不太高兴,但叶英那张脸似乎也一向如此。“哦,我朋友找人寻得的鲛绡,才又补好了。他应该这两日也能到,届时你便能问他有关寒铁的详细了。” “嗯。”叶英轻轻应了声。 裴元纳闷,看着叶英,脑中将方才所经之事翻来覆去细想了一遍,只能当是对方累了:“你便在我房里歇息吧,今晚我睡外间就好。” “嗯。” 叶英的回答雷打不动,但眼里总算稍见回暖。 “那,叶庄主也准备往西南去?” 吃过晚饭,叶英陪孙老闲坐,闻言应道:“裴先生既然探得五弟跟着丐帮弟子往西南出城,好歹不落在牙侩手中。我已着二弟联系丐帮分舵,看他们能不能帮忙找到五弟。” “好,好。五郎吉人天相,叶庄主也不要太着急,歇息两天再动身。”说着裴元端着三个杯子回来了,忽然孙思邈白眉动了动,顿时弯弯的眼睁开了些:“哎,我的秋露白呢?” “徒儿没偷喝您老人家的酒!”裴元哭笑不得,边将杯子摆在桌上:“每日三杯,不可多饮。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孙老闻言嘴一撇,忽然转头又向叶英道:“叶庄主,你可听过人参娃娃的故事?” “师父……”裴元一听这开头立刻拖长了声音。 再看叶英,含笑呷茶,抬起眼往他烫红的耳根瞧,竟是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 裴元赶紧转话头“师父,今日我与那李大夫说了,叫他另开个条件,再让我把余下的苗医古卷看完。他便说让我去些患有难症的富户家里看看,这般他与那些富户收费高些也无妨,我闲时再给百姓们义诊便是。” 孙思邈蹙眉思忖:“如此,便做你该做的吧。纵使那些人给你横加虚名……” 忽闻夜色中朗声长笑,远远竟有人抢白道:“纵使是虚名也未必无用!若非他这大夫当得‘恶名远扬’,我如何能从扬州寻得到你们呢?” 三人俱向外看去,只见一青年横笛唇边,足下踏月,伴随着悠长清音飞身旋落庭中。 不待他们动作,这人三两步跨入厅内。便看这青年剑眉星眸,宽袍缓带,手中一把形制奇特的玉笛。长发无冠,松松地束在脑后,浑身气度洒脱不羁,颇似几分魏晋的风流。 “孙伯伯安康。”青年正要俯身长揖,孙思邈也摆手免了,他却眼珠子一转瞥到裴元:“伯伯恕罪,若不是元儿这一路的名声,宇轩还真难寻仙踪了!” 他话音未落,裴元早就忍不住眼珠翻到脑后:“我名声再差,也是行得正坐得端。不像某些人欠了一屁股风流债!纵是这中原九州再宽广,怕也不够他四处逃窜。” “哎,谁说我逃了?这两年我可是游历遍访名山古迹,结交俱为高朋雅士。不信你同我去见几位,保管有叫你心服口服之人。”方才还风度翩翩的青年像被触了开关,声调都扬了起来。 忽然他眼带戏谑,笛子一转,点着裴元的肩引他转头:“亏我辛苦给你去找鲛绡,刚见面嘴就不饶人。我还怎么好与你这位倜傥卓荦的朋友解惑?” 裴元这时才想起从刚刚就被一直晾在旁边的叶英,顿时噎住。 然而后者不语观察已久,此刻墨瞳暗沉,朱唇微启,揖让道:“藏剑叶英,还未请教。” 青年眼中笑意不减,也回了一礼,张口却已点明:“叶大庄主,既与孙伯伯和元儿相熟,便知我来历。”只见他广袖轻拂,举手投足间自有三分桀骜天生: “在下,复姓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