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钟爱的死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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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开始进入正题哟。 其实我一直都对死亡有某种迷恋。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对艺术性的死亡更甚。文学作品总是会因为与死亡有关而“得到升华”。这类例子有很多,比如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巴黎圣母院,莎乐美,活着(一部叫活着的书里绝大部分重要角色都死了是件挺有意思的事)等等,在我的书架上可以找到一大堆。大团圆的结局总是像虚伪的幻境,只有血淋淋的死亡才能给我真实的触感。 在童年时期,我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倾向。我多次幻想死亡的场景,想象一朵朵鲜血开出的花(好吧,不是所有的死亡都这么结束)。然而,我也清醒地意识到人们对虚伪假象的热爱。人们总是喜欢自我蒙蔽。许多人接受不了鱼在面前被开膛破肚的场景,却能毫无压力地喝下nongnong的鱼汤。也有许多人看到完整的动物皮毛会感叹它的残忍血腥,却对皮具皮草爱不释手。人类就是一种虚伪的动物。 我不否认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部分来源于人类的天性,部分是因为在这个虚伪的物种间生存的必要。假如面对一具真实的尸体会因恐惧而颤抖或呕吐,那么这个人就是人类社会标准中的“正常人”,而不是什么可怕的存在。假如对着尸体作出“啊,太完美了”或者“他死得一点美感都没有”的评论,那可大大违背了道德标准。虽然在虚构作品中不乏这类人物形象,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都会对这种“变态”敬而远之。 刚刚说到了死亡的美感。没错,即使是钟爱死亡的我也更偏爱优雅的死亡。什么是优雅的死亡呢?这是一个很难给出明确答案的问题,不过可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嘛,先不说这些。求生是人类的天性,死亡也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活着就在不断追求生,但我们的终点无论如何都是死。可以说,我们每天都在为接近死亡而努力呢。好像有点偷换概念了? 死亡是神秘的。谁都不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知道那个神秘彼岸的人们都无法向我们描绘。但毫无疑问,死亡是自由的。 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人类的灵魂只有21克重。虽然只是无聊的心灵鸡汤,不过似乎普遍认为灵魂(如果存在)是很轻盈的,古埃及人不是用羽毛来称量灵魂吗?想想看,死后就会浑身轻盈,迎来未知的自由,多么美妙啊。 死亡也是生命最后的庇护所。当一个生命在这世间感受到过大的痛苦,它便会寻求死亡的庇护。像麻雀这样的动物,失去自由,便通过死亡来获得自由。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拒绝死亡的诱惑呢? 我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死是在大概四岁。那时我在公园里发现一只幼鸟。它蜷缩在地上,羽翼未丰的翅膀不住地颤抖。我突然感受到一阵渴望。那是来自真实自我的渴望。 不过我当时还不足以明白这些,只是着迷地伸出脚踩了一下,只一下。 我感受到脚下的轻微脆响,“啪”的一声,像是一声惊呼,又像是一句叹息。那只小鸟就歪着脖子不动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这种声响。我不断抓一些昆虫,将它们按扁。我还踩过一只幼小的老鼠,或者将猫狗从楼顶扔下去。“啪”,“啪”,“啪”,我扯断蝴蝶的身躯,捏碎漂亮的甲虫,踩烂路上的蜗牛。如果捏一下被蚜虫覆盖的枝条,那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真是动听,就像死亡大笑着经过一样。 这些声音令人着迷。后来,我看到一篇文章,里面提到“生命拔节的声音”。这不就是生命在拔节吗?从落后的沉重躯壳飞跃至死后的自由自在。 不过,我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人啊。我喜欢看生命在两种天性中挣扎的矛盾,但我连一只小鸟的表情都读不真切,就更不可能从昆虫的复眼中看出什么了。 终于到我喜欢的部分了。还记得那个小女婴吗?她是被橡皮噎死的。虽然mama没有告诉过我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橡皮。橡皮是浅绿色的,本来就很小,两头都被擦圆了,还有点黑黑的铅笔印。 当时那块橡皮被放在房间里的床头柜上。边上还有几支铅笔和纸张,是哄小孩的简笔画。 大人们都在讲话,我偷偷把它捏在手里。 然后,在他们都背对房间准备离开时,我把橡皮在小女婴的眼前晃动了一下。她的眼睛很清澈,没有任何尘埃。沾染了世间污秽的人一定不会有那种眼神。我看见橡皮在她眼中扭曲变色的倒影,还有我的脸。她的视线追着我手中的橡皮。 然后我把橡皮放在她手边,跟在大人们身后走出房间。 上二年级的时候,我经常去河边的草丛抓昆虫。mama当然不知道我的这些爱好,不然我就变成“残忍冷血的孩子”了。 在一个盛夏的周六,我腿上的伤已经结痂,还有点疼。我去了河边,那里杂草丛生,几乎不会有人经过。我在草丛里看见一只很漂亮的甲虫,准确来说,是在一片番薯叶上。几年后我了解到那种甲虫叫做甘薯台龟甲。它很精致,透明的外壳包裹着绿莹莹的身躯。我有点舍不得按死它,因为它死后那种宝石般的光泽就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结构色。 都是多久前的事了,这些朦胧的回忆就象那条河里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闪烁不定,变换莫测。 我痴迷地盯着那只甲虫看,直到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我身边。 “你在看什么?”是那个调皮的男生。 我没搭理他,继续观察在叶片上爬行的甲虫。我舍不得不代表我不会弄死它,杀死这些漂亮生命带给我的满足感要远大于杀死丑陋的东西。我很享受那一刻。 但是我不能在别人面前做这些事,他们会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孩子,所以我相当不希望这时候有人在边上。我对人通常没有好恶,但在这一刻我厌恶打搅我的人。 “你在看甲虫吗?”他不依不饶地问道,“它好漂亮。我以为女生都会怕这些东西,你之前不是也被吓到了吗?” 我没理他。如果我表现出对这些东西的喜爱,我会被当成和他一样的奇怪小孩。同样的,跟一个被人讨厌的山脚的孩子一起玩就相当于同时背叛两个山顶,也意味着从舒适的鞍部被一脚踹到山脚去。 真是太糟了。 不管从哪种层面来讲,都太糟了。 毕竟,在这种审美上与我有共同点的孩子比和我真正亲密的朋友还要罕见。 “你会游泳吗?”我突然问。 “不会。”他答得很干脆。 河水缓缓流过。 “也是,游泳挺难学的。”我说,“不过那些厉害的大哥哥都会在河里游泳。” “才没有呢,他们会带着我的。”他骄傲地说。 “我就住这边上,经常看到他们下河玩。”我说,“你还是小孩子,他们才不会带着你。” “我才不是小孩子。”他不屑地扭过头,说道,“等我游给他们看,他们就会知道了。” “你不是不会游吗?”我问。 “我会游!”他坚定地说。 “游泳很难的。”我说。 “才怪,超简单。”他冲到河边,脱下鞋子和上衣,然后是裤子(我扭头没有看他),跳进河里。 河水很深,而且似乎因为前几天的暴雨更急了,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他在河里浮浮沉沉,一面回头冲我招手。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兴奋的招手变成求生的挣扎,最终变成水中的一个小小的漩涡。 顺便说,其实那条河浑浊得很,根本看不到水底有没有石头。 阳光很刺眼,河面漂浮着片片碎金,平静而美丽。那个小小的漩涡也立即淹没在奔涌的河水里。微风吹过,我蹲下来,将那只小小的甲虫从轻颤的叶片上摘下,稍一用力,指间传来啪的一声。 生命拔节的声音。 我似乎多次提到,虽然我不想和人太过亲近(他们可能会发现我的小爱好),但我也不想和他们太过疏远,或被他们嫌弃。 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恰恰相反,从他人的观察中隐藏真正的自己是一件很烦的事,而且我相当喜欢从旁观者的角度认识别人。 但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况且,假如我被人排挤了,那个漂亮的女孩会去一个被排挤的孩子家里玩吗?我也没有机会和别人一起玩球或者去烧烤了吧。 啊,说到那个漂亮的女生,她的美和对美丽的追求超越了一个小学生的水平,我本应和她挺有共同语言的。我还知道她很喜欢画画。 学校有一个数学比赛,奖品是一套非常高级(对于小孩子来说)的彩色铅笔,装在绘着蝴蝶的精致铁盒里。 我拿到了那盒铅笔。当天,那个女生想问我借去用,我就邀请她周末去我家。 周六下午(又是周六呢),她过来了。我们着迷地画了很久。她比较专业,画的是我家里新买的大花蕙兰,我在临摹漫画书的封面。 画完后,她要回家了,我送她出去。那时候正好是5点,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她不想等电梯,准备直接从楼梯到楼顶,我就趁机提出要带她去楼顶的一个地方。 那是最西边的楼房的西北角。太阳斜斜地照下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染成了红色。其实应该是橙黄的光辉,不过我的记忆似乎把它修饰成了红色。这真是奇妙,是为了配合接下来的画面吗? 我小心地坐上两道围墙形成的直角,手撑着外边缘,身后是十二层的高空,然后是那条河,一大片的破旧楼房,然后是燃烧的夕阳。 微风吹过,我的头发被往前撩起来,似乎也变成红色的了。 “很舒服的。”我说着,右脚跟踢了踢围墙,“而且现在是傍晚,太阳就在身后落下,很漂亮吧?” “挺危险的吧?”我知道对美的追求让她动心了,但她还是有些怀疑。 “怕什么,小心点就可以了。我经常来这里。”我跳下来,“你别告诉家长就好。” 她将信将疑。我拍拍围墙:“我觉得你会喜欢才带你过来,本来我都不打算告诉别人的。”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坐着。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镶上一圈金红色。她是一位女神。 “你可以往后坐一点。”我说着也坐上去,不过和她保持大概两米的距离,往后挪了一下,直到有一点悬空,像动画人物经常做的那样双手抱着脖子微微后仰,"这样最舒服了。你那里更好坐。" 她也往后挪了一点,松开双手。风更强了,金红色的发丝在空中飞舞。 然后她掉下去了。从十二层楼的高度。 在角上有一条很大的裂缝,当她坐上去并往外仰时,那块水泥终于承受不住她的体重,掉了下去,于是她也一同坠落了。 她倒着掉下去,头发向上飞舞着,看起来像反重力的特效。我看着她在空中渐渐远去,不像是堕落,更接近飞翔,就像敦煌壁画的飞天一样。 她女神一样的美貌就这么破碎,这加强了我的满足感。而且她是像神明一样飞向地面的啊。发丝飞舞,衣裙飘扬,天使般坠落,最后躺在夕阳铺就的红毯上。优雅的谢幕。 坠落之前,她向我伸手,却无法跨越区区两米的距离。 这是生与死的鸿沟。 夕阳如血。 这件事的真实性似乎值得怀疑,毕竟我也坐上去了却没事。其实那条裂缝已经存在了很久,我只不过是发现者之一。而且,假如是夏天,她就会在我坐上去时看到我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手臂。我只是用手撑着而已。秋日的薄外套掩饰了这一切。 才写了四件吗?果然事情太多,我都没耐心了。顺便说,这可不是什么忏悔录。 再来说说那朵红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对小孩很有亲和力。 那个金色的下午,红色裙子的小女孩虽然在玩,但却一直看着我们这边。啊,是在看红色的皮球吗? 于是我提出要看拓麻歌子。嘛,小孩子的话,谁提出的都无所谓,反正最后大家会叽叽喳喳地闹成一团。于是我把红皮球放在一边,它顺着草坪的坡度滚到灌木丛边上,在秋千后面。 我对着那个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的穿着红裙小女孩灿烂地笑了一下,然后开心地去围观拓麻歌子了。 “嘭”的一声。那是死亡之花绽放的声音,像节日的烟花一样。 红色的花就这么盛开在地上。 好激动啊,终于要到结束的时候了。艾略特的墓志铭说:“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我的结束就是我的开始。”真是相当应景。 简单地说一下我的初中同学吧,毕竟在这件事上我没花什么心思,更接近一次意外。偏僻的小河,倾斜的河岸,鹅卵石,人字拖,再洒点水。 “扑通”,结束。 至此就是六件重要的事,相信读到这里都会明白我要做的第七件事是什么。 在此之前请容许我先反省一下。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恐惧痛苦,害怕未知。 在很小的时候,我经常把脚伸出阳台,幻想自己掉落的场景。拿着刀的时候则会想象捅进自己的身体。 但是死亡是很痛的事啊。人们会因为走向死亡的天性而死去,却又会因为求生的天性而挣扎,让自己愈加痛苦。 而且,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人类求生的天性,除了源自对世界的眷恋,生物繁殖的渴望外,也还有对未知彼岸的恐惧吧。 所以,我一直都是死亡的旁观者。但是我没有死过,怎么会知道死亡的感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只有跨过恐惧与痛苦,才能真正品尝死亡的甜蜜。 最后,请不要责备我的家人或老师。在他们的眼里,我一直是个省心的孩子,而且也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关心受伤生病的同伴,爱护身边的一草一木,痛斥偷猎动物的行为。我为人温和,甚至从未发怒。真是虚伪的一生。 我并不残忍。我不以折磨生命为乐,而是直接将它们送去梦幻的彼岸,送向美好的终点与起点。 所有生命生来就有迎接甜蜜死亡的权利和权力。 众生平等。 最后的最后,再见了,我要航向那梦一般的彼岸,以开始作为结束,以结束作为开始。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还是为了防止这变成一封忏悔书,请允许我感叹一句: 啊,我所钟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