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钟爱的死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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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个高中生,仅此而已。 在家长和老师的眼中,我一直都是还算过得去的好学生。学习不错,体育挺好,虽然有点懒散和漫不经心,但从来没造成什么大问题,他们一直很放心。我是那种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也许我唯一让他们担心的问题只是在于有没有心理阴影。 怎么说呢? 我的一生中有七件大事(好吧,在我这么写的时候,第七件还未发生呢)。 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隔壁楼的阿姨经常邀请我和mama去她家玩。这种串门很常见,特别是在阿姨的宝宝出生后。 那是一个神奇的生命,非常小,非常脆弱,却又顽强地来到世界上。她或许根本不知道“活着”的概念,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已经在努力地想活下来。 mama按过门铃,一阵优美的音乐后门打开了,露出阿姨微胖(大概是刚生过小孩的缘故)的笑脸。她友好地请我们进去。随后她的丈夫也出现了,他戴着眼睛,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幸福。 我们先去看了那个小婴儿,看她胖胖的小手和圆嘟嘟的脸庞。小婴儿的房间开着黄色的台灯,光线柔和。地上有一个玩具箱,里面有一些布娃娃和积木。她躺在婴儿床上,并没有睡着,睁着浅褐色的眼睛。她才不到六个月,以后这个小生命会不断成长,直到长成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遇到一位爱她的男人,再成为和她mama一样的母亲,像大多数老人一样儿孙满堂,然后被病痛困扰,结束自己的一生。 当然,那时的我想不到这么多,只是有种神圣的感觉。我仔细端详她,听阿姨和mama愉快地交流。过了一会儿,叔叔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阿姨和mama把我也带出去了。 叔叔在厨房切水果。虽然我更想吃橙子,不过mama教过我要有礼貌,当他请我吃苹果时我还是道谢并拿了一块慢慢吃。 吃了几块苹果,小婴儿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奇怪的声音。叔叔阿姨急忙过去看,我们也跟过去。 回到房间,小婴儿的脸已经涨成紫色。叔叔阿姨手足无措,mama托起小婴儿的胸口,拍打她的后背,并让叔叔马上开车去医院。 叔叔阿姨赶忙动身,mama也跟了过去。她嘱咐我去我的好朋友家。 晚上,mama过来接我。她眼眶微红,说话时带有浓重的鼻音。她和同学的mama在厨房里交流片刻,我听见压抑的惊呼和同情的哀叹。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mama的情绪都很低落。她一直绷紧神经,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会紧盯着,对我犯下的错误格外宽容。她偶尔会去拜访那个阿姨,但从不带我去。我只在几个月后远远瞥见她忧伤憔悴的侧影。 mama怕我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影响,很少谈及那家人。所以我只知道再后来,那位阿姨搬家了,听mama说她和丈夫一起回老家又生了一个孩子。mama谈起她时总是带着哀伤与同情。也许那不仅是因为友情和怜悯,还源自一个母亲的内心吧。 阿姨的事已经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小小的片段,现在想起来总像隔着雾一样有种虚幻的感觉。 后来,我上小学了。 小学的班上总是会有几位核心人物--强势漂亮的女班长,和与之相对的开朗帅气的体育委员,然后是以这两位中心一圈圈扩散出去的阶级(像地图上的等高线)。如果按照地理的说法,那些人分别在两个山顶,那么我就处于鞍部的位置。 千万不要把我当成那种被两方排挤的可怜孩子,我是刻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很微妙的位置的。 真正被两方排挤的都是些奇怪的学生,比如一个不爱洗澡,头发蓬乱的女孩,还有一些调皮捣蛋的问题少年。他们才是这种阶级制度的牺牲品,山顶团体的垫脚石。 其中有一个总是嘻皮笑脸的男孩。他或许没觉得这种状况有多悲惨,总是捉弄别的同学,女同学!比如拿走她们的文具,在书上涂画,或者给她们看各种昆虫。 无论在哪所小学,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得罪女同学。乖乖女们会成群结队眼泪汪汪跑到老师那里将罪行添油加醋地描述一遍,指责惹祸的学生,老师则会狠狠地责罚那些捣蛋鬼。倘若干坏事的是男生,那就罪加一等。然而若告状的是男生(先不论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而且也确实发生过),那么老师将会迎来一个哭花脸的女生抽噎着“描述”事情的“真实经过”,那个告状的男生迎来的则是一场悲剧。被说成“和女生计较的小气的男孩”并被教育不能再欺负女生已经是程度最轻微的了。有一些甚至会被说成“说谎成性”“恶人先告状”的坏孩子。一旦这样,他就彻底被打入班级的最底层。 什么,我对她们有很严重的偏见吗? 这倒没有,我一直觉得这些行为是一种我从未掌握的智慧。之前讲过我在班里的微妙地位了。这是一个离两边山顶都有一段距离,但又不至于都离得太远的位置。这样,任何一方都不至于主动拉拢我,也不至于排挤我。这需要成为一个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学生。不主动惹事,也不去告状,尽可能不让老师单独提到我的名字。而且,我要在这两派面前都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亲近,但又不能太近以至于被归为其中一派。 啊,废话说太多了,本来要讲那个调皮的男生的。 他确实不让人(大多数同学,所有老师和家长)喜欢。他的家长对他很严厉,听说他的爸爸曾经把他用电线捆起来拿皮带抽。在大多数人看来,他确实值得这么做。打架,捉弄同学,不交作业,考试不及格他都做过(才二年级呢)。不过他没有偷过东西,而且还和校门口小杂货店的老板关系很好,因为他总是出手大方。和他交往的据说都是来自外校的“很厉害的大哥哥们”。 我的小学里的学生几乎都来自同一个小区,在小区边上有一条河(或者说水沟?)。那条河很脏,我个人很嫌弃它。但河边的草丛里有不少奇妙的昆虫,比如各种漂亮的甲虫(不一一列举),所以我经常去那附近玩。 在二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周一,我回学校后,发现那个调皮的男生没有回校。后来,老师走进班里告诉我们,他因为在河里游泳淹死了。她的声音和以前从医院回来的mama一样,沙哑低沉,而且有很重的鼻音,眼眶也是红的。同学们都很难过,几个平时针对他的女同学跟着失声痛哭。那时我们才刚刚理解死亡的含义,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似乎那个人越来越淡,最终陷入黯淡的寂静。死亡真是神奇,它甚至能让敌人落泪呢。 后来,我看到一段话:“死亡有三重。第一重死亡,是在你身体的机能停止运转之时。第二重死亡,是在你的身体被运送到坟墓中的时候。第三重死亡,是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你的名字最后一次被人们提及。” 那个男孩的第一重和第二重死亡我们都没能亲眼见证,但他在我们班里的第三重死亡来得实在很快。那时正值盛夏,记得我又按照惯例磕破了膝盖。当我的伤口好了一大半时,他走向第一重死亡。当我的伤口痊愈时,暑假已经开始,他似乎随着伤口的愈合消失了。或者说,我们主动杀死了他。大家都避免提到那个名字,老师进行了一次大换位,他的课桌椅被搬走,假前安全教育时只说不要再让悲剧发生。他的最后一名被一个总是笑嘻嘻的胖胖的女孩顶替。那片河滩很快就被封起来,后来盖起一片平房,还开了一些店,烧烤和砂锅粥都很好吃,直到深夜也充斥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当我们下决心协力杀死一个人后,他的消失真是相当容易且彻底。 再回到班里的两大山顶。漂亮的班长是老师的得力助手,备受喜爱,在同学之间人气也很高。她有一头长长的秀发,不是传统的黑长直,而是褐色微卷的。她对发型很注意,并没有让它显得蓬乱,总是优雅柔顺地搭在肩上。 我那时候住在9楼,总共有12层。在四年级的一天,应该是11月,那个漂亮的女生来我家玩,随后她就回家了。 那时候我住的小区是连排的居民楼,每栋之间的屋顶都是连通的,靠一道矮墙隔开。屋顶是一片被围起来的露天平地,我很喜欢。她家和我家中间隔了一栋楼,在11层。所以她没有坐电梯,而是直接从顶楼回家。 当天晚上,我听说她死了。 死因是坠楼,她摔在最西边的角落里,据说是下午摔下去的,就在她从我家出去后。 夕阳如血。 后来的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一段遥远而模糊的时光,像远方传来的飘渺的歌声。不过我本来就和她不算太熟,没有被问出什么话。 悲剧之后小区的顶楼被封起来了。不过班长的第三重死亡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来临。大家都很怀念她,坠楼的那片地上偶尔会有人摆上一些野花。她的课桌一直留在班里,经常会有同学擦拭,纤尘不染。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就小学毕业了,中间漫长的时光就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而无法触摸。 又是夏天,我却不再继续磕破膝盖了。 我那时在和几个同学在小区里的一棵大树下玩球。树下是一片草地和一条灌木丛,我们就站在灌木丛边上。不远处是个秋千,其他年级的小朋友在上面玩,再远一点有几个两三岁的小朋友。他们的奶奶们在一旁聊天。灿烂的阳光给一切涂上了金色,我甚至觉得记忆中的那片草地,大树,灌木丛都是金色的,奶奶们的头发也是金色的。 只有三点红色,球,秋千,和一个穿红裙的小朋友。 我们围成圈踢球。过了一会,我们都觉得实在太无聊了,我们就围在一起看当时流行的拓麻歌子。其实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我没有那种玩具,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老实地扮演满心羡慕的配角来衬托拥有拓麻歌子的那几个高人一等的孩子。我唯一感兴趣的是据说可以谈恋爱生出小拓麻歌子。不过那又要怎么养呢?毕竟它生不出一部真实的机器啊。 几分钟后,我们突然听到秋千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原来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跑到秋千后面被撞倒了。秋千后大概一米就是灌木丛,里面有一块尖锐突起的石头。小女孩的头撞在上面,血流了出来,开出了一朵花。所以现在有四点红色,球,秋千,裙子和花。 我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个秋千也被封起来,不久被拆除了。听mama说那个小女孩才两岁半,夭折在一个灿烂的午后。 之后我上了初中。我没有去直升的那所,而是考去另外的初中,而且我又搬家了。我告别了小学的同学,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 一次,我们去吃烧烤,要自带材料,像烧烤汁鸡翅鸡腿之类,烧烤场会提供一个简陋的石桌和铁网,炭要另外花钱买。那里也卖青菜,其中烤韭菜和烤茄子都很好吃。可能也有rou和调料卖,不过又贵又不放心。 吃完烧烤,我们在附近闲逛。那里有条僻静的小河,河岸是水泥砌成,有一点坡度,还嵌了鹅卵石。河里有些小鱼,我们每人买了个小抄网去捞鱼。 有一个同学穿了人字拖。她捞了一会儿,突然脚下一滑,栽进河里。 河水似乎不浅,她往下沉得头都看不见了,却又挣扎浮着上来。我记得原来在学校聊天的时候,她似乎说过自己不会游泳。 她不停地挣扎,离河岸越来越远。我们都慌张极了,但大家都不敢下水,只能大喊救命。那条像是与世隔绝的小河附近没有人。当一个叔叔赶过来的时候,那个同学已经沉下去了。她被捞上来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人字拖一直在水面上漂浮,像卡戎的船。 我在家里被关了一个暑假,因为mama不敢让我出去。开学后我见过那位同学的mama,又是一样的红眼圈和沙哑的嗓音。她的眼中燃着火焰,似乎在质问我们为什么死的是她的女儿。 挺奇怪的吧,我可以这么平静地写下这些事。大概因为我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啊,快没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