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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武篇11

    那匹被毒死的马,天蒙亮皇甫便与冯权二人偷偷将马处理了,早起仆从清点说是少了马匹,皇甫也只是说不妨碍行程懒得追究此事,以此为由敷衍了过去。

    肃王府库房失火的消息不胫而走,酒队的众人在私旅中稍候了半日,并未见到王府的任何人前来问询,皇甫便令众人起行,尽快赶回襄武。

    没了御酒的拖累,酒队的行程显然快了许多。

    是夜,酒队下榻小镇的私旅,此处距离襄武已然不远,大约在第十日的时候便能返还襄武,皇甫氏的家主曾许诺他们一旬的歇假,佣工和护卫都赶着回家,故而晚膳时喝了一通酒后便都早早的睡了。

    饭前冯权言他有些不舒服便没有下去,皇甫忧心他的状况想去看看,冯权却没有给他开门,只是说想一个人歇一会儿。

    冯权很少拒绝他,皇甫也不敢强闯进去,饭时也吃不下东西,向私旅的佣工要了些吃食又去敲了冯权的房门。

    冯权倒不是故意躲着不见人,的确是不太舒服,前一日他的头风便隐隐有复发的迹象,入夜以后便开始明显了。近来,头风症发作得十分频繁,明明这些年经调养已经不再发作了,之前在临洮为着生意的事也没少思虑,再焦头烂额的情况都是有的,却也不像这次,竟然引出了头风,冯权直觉事情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心头的那一丝阴霾是从何而来。

    “阿睿,我拿了些吃的,你多少用一些吧。”

    冯权倚在床边,没甚精神,脑中不知拧着哪根筋,阵阵的揪痛。

    皇甫关切的声音传来,冯权连眼皮都抬不动,更懒得应付他,“不用,你去歇着吧。”

    皇甫立刻就后悔和冯权分开住了。冯权向来是个不听话的,他们住在一处尚且还能约束着一些,分开后,他就拿冯权的执拗没了办法。

    “你开门。”皇甫有些恼火。

    冯权没力气做什么表情,话中却带着嘲讽,“开什么。左右你也不想见我。”

    皇甫瞬间没了脾气。

    他这一天都没怎么同冯权说话,就连晚膳也是护卫去传的话。

    他不是怨怪冯权什么,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也不知该同冯权说些什么,就是心里觉着堵得慌。

    明明此事中,心里不适的应是作出决定的冯权,他本没有资格扭捏作态的。

    无怪冯权会生气的。

    “阿睿,你开门吧,我知道是我错了。”

    “我吃不下。”冯权不耐烦的回他。他前来救人,并不指望着皇甫会感恩戴德,可这人如此行止如此态度,实在是令人寒心,是他错了么,他本不该入这趟混水,到头来救了人反而还落了埋怨。

    门外安静了许久,冯权知道皇甫没有离开,也不愿理他,头风愈演愈烈,冯权按了按眉心,正要躺下休息,又听见皇甫可怜兮兮的声音传来,“阿睿,我错了,你开门好不好,我想见你。”冯权半睁着眼,看着房门久久未动。

    其实,说到底皇甫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富家子,上面有两位兄长,作为最小的幺子必然是被宠大的,那种危机的状况想来也没有经历过,更何况还是以命换命这种事,皇甫性格单纯一时间迈不过心里的这道坎也是可以谅解的。

    何况,他都知道自己错了……

    冯权想着皇甫没有任性的要求让他搭救那些替罪羊,已经是为他着想了。

    思至此,冯权也忍不住笑起来,前一刻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现在又下意识地为皇甫开脱,自己也是奇怪。

    就连头风也没那么痛了。

    皇甫根本没想到,冯权竟然给他开门了,呆滞的眼神,渐渐的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冯权暗自警觉,自己这么快就原谅这二愣子,岂不是表示他生气了也没那么可怕么?这可不好……

    “阿,阿睿。”皇甫抱着托盘,怯怯地看着冯权突然变脸,忙将吃食往前一送,又想起来他站了大半天,东西都凉了,懊恼,“那个,我先去热一热。”

    冯权抓了他的胳膊,拦住了又要撒腿溜开的皇甫,“进来吧。”

    皇甫眨眼,嘴角勾起笑意,脚步轻快地跟在冯权身后进了房间。

    “粥还是温的……”

    “我没胃口。”冯权满口拒绝,人已经躺到了床上去,皇甫也不介意,将托盘放在床前的小几上。

    “我喂你。”皇甫端着碗,殷切地望着冯权。

    冯权拗不过他,只得坐起身来,将碗接了过去喝了两口,粥里掺着鸡丝,虽然不太热,但味道还是很好的,皇甫夹了几块rou脯递到了冯权嘴边,他也没有推诿客气,rou脯吃进嘴里,香气四溢,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好吃么?”皇甫满眼期盼,冯权见他这副模样,实在绷不住笑了起来。

    “阿云。”冯权说着,握住了皇甫的手腕,“饭冷尚可温,心冷却难。”

    “嗯,不会有下次的。”皇甫认真地点头。

    气消了以后,头风症也消减了不少,但冯权仍然没有什么胃口吃得不多,但皇甫带上来的吃食他都动了几筷子,好让皇甫放心。

    至于皇甫也顺势蹭上了冯权的床,引得冯权瞪他,只不过二愣子脸皮十分的厚,顶着冯权不悦的眼神也能躺的心安理得,冯权无奈,便随他去了。

    “阿云,”冯权侧过脸来看他,“我,我说一些事,你听听可好?”冯权拍了拍皇甫的肩头,知道他还没睡熟,问着。

    “好。”皇甫满口答应着,将冯权的手从自己肩上移到了被窝里,冯权的手带着冷意,皇甫便将其拢在自己手里,冯权觉得这样有些奇怪想抽回手去却没有成功。“我替你暖暖,你快说。”

    冯权也不好拂了他一片好意。

    “我冯家世居临洮,祖上是做粱米铺子起家,传至家严时,家中也算是小有积蓄了……”

    实则,冯氏在临洮的地位虽不说举足轻重,也足以撼动一方,冯权幼时聪慧灵敏,加之冯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冯父冯母皆是对他寄予厚望,难免溺爱无度,使冯权习得了不少富家子弟的通病,花天酒地视金如土,曾因与人争酒豪掷千金,端的是挥霍。冯家于钱财尚且不太重视,但是眼看着原本乖巧伶俐的冯权,就要变作那只会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废物,冯父这才着了急,又打又罚,想着棍棒底下出孝子,却不料冯权骨头硬得很,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将冯父气得够呛。

    皇甫实在是想不到冯权年少时竟然还有这样的风采,闷声笑着,冯权瞪他,“笑什么。”转而叹气,“当初我不过志学之年,正是听不得劝的时候,阿翁又是整日诸事不准,我同他一言不合就闹得天翻地覆。后来,”冯权说着,突然顿了一下,眉目中有一丝惆怅,“后来,我被人推到了洮水里去,救上来时只剩了一口气,生了一场大病,性命虽然保住了,却落下了头风的毛病。家中为了我的病焦头烂额,阿翁前往各地求医,无暇看顾我,阿母又因着头风受不得刺激不敢对我说什么重话,我便越发混蛋起来。”

    冯权看着房间的某一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凄苦起来,良久了,才开口说话。“我十七那年的秋里,临洮的拉扎节那天,我凑在外面看傩舞,突然家中的管事前来抓我回去,我不愿便在外藏了一夜,第二日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是阿翁回来了。”冯权突然哽咽,长长的缓着气,“阿翁在路过险地时不慎坠崖,是仆从扶着他的灵棺回来的。他怀里还揣着一副药方,说是从神医那里求来的,忙着往回赶……”

    冯权沉默着,久久不语,皇甫跟着揪心,伸手摸到了冯权的脸,却听他嗓音清朗,“我没事。”

    冯权平缓着心情,接着讲,“我不肯好好吃药,也不肯披麻戴孝,只是一心固执的往外跑,阿母没了办法,叫仆从压着我跪在祠堂外,说要以死谢罪,她往自己身上扎了一刀,几乎去了半条命,我才终于老实下来。”

    “送走了阿翁,阿母请了一位先生回来,教导我诗书礼仪,直至我满冠成人,又接手了冯家名下的铺子。阿母说,志学那年阿翁特地去请教了城中有名的先生,为我取了表字-睿生,寓意颖智聪睿,长生无忧。”

    “阿睿。”皇甫轻声唤着,“别讲了。”

    冯权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将手放在了皇甫的胸前,隔着单衣还能摸到他一直藏在这里的簪子,心中略安。

    “我初次经商,经验不足,底下的人欺上瞒下,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都挨过来了。阿母着急我的婚事,我一心扑在铺子上,总是抽不出时间,也无意成婚,阿母同我生气,那段时间里因我头风症突然反复,她才不再勉强。过了大概两年多,那年深冬,我因与人争一块耕地得罪了临洮的大员,被下到大狱,阿母终日惶恐不安,为我奔走cao劳,却不想那大员得了银钱还想取我性命,我同授业恩师谋划引来了陇西郡的太守,因为事情不能外传,所以阿母不知我计划,那日在混乱中被乱马踏死。”

    冯权的叙述太过平静,仿佛讲述的是旁人的故事,皇甫却在他脸上抹到了一把热泪,心里揪痛,也跟着掉眼泪,将人拉进了怀里,紧紧抱着。

    阿母亡故,源于他的失算。

    而后,他便孤身一人,住在那冷清空荡的宅子里。

    “阿云,这些事,我从未同他人讲过。我说出来,只是想和你说一说。”冯权闭着眼。

    即便是对着妻子,他也没有说过。妻子是仰仗着他的,依附着他的,他不能这样对着妻子诉苦。

    可是皇甫,似乎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可以互相信任,也可以互相依靠。

    他在皇甫面前总是,总是像他自己一样,而不是冯权,也不是家主。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变得软弱起来了,不过,只有皇甫看到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注】

    志学之年是十五岁。

    冯权目前是二十六岁,皇甫云是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