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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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丑又梦到了那个晚上。 他手握长戟让广陵王带着那个没用的女人走。他心想:只当是我全了自己的梦吧。 他受了伤,体力不支,不是那几个西凉军的对手,但听着这几人的污言秽语,他又觉得既悲凉又不忿。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用后悔。他只是恨自己最终竟然要死在这里。 文丑落入下风,失血和疲惫让他的动作渐渐变得缓慢,往事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时那个寒冷的冬天,母亲与他一起蜷缩在干草铺成的席上。 几个杂兵的粗鄙之言就像童年时主母身边奴仆的冷嘲热讽,记忆中是母亲跪在主母院子里,像一个沉默又冰冷的石头,为了一点炭、一点粮食,把额头磕在地上。 文丑看到了母亲的眼泪,它和尊严一起落在地上,比冬日的干草更轻。 文丑从小就长得好看,美貌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甚至是灾难,它让他惹人嫉恨。一开始他总被骂得说不上话,他不懂那些“长得和他妈一样,看起来就是xxx”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懂旁人的鄙夷和嫉妒,于是有了第一次反抗,失败了也没关系,他还有反抗的能力。 幸运的是,他认识了颜良。 颜良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好人。 颜良被教育得太好了。文丑只需要不经意地在他面前展示伤口,不小心地让他看到自己被责罚,在他面前多制造几个咳嗽晕倒,颜良就会立刻挺身而出,对这个可怜的漂亮小孩好奇。他向旁人询问,哪怕别人不敢说,文丑也总有办法让颜良发现他的身世。 于是有了深夜的一点食物、冬日里的一盘炭火、甚至是一点伤药。 母亲对文丑母子的针对和敌意让颜良愧疚不已,儒家教育出的孝道让颜良无法指责母亲的错误,只能奋力想要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承担起责任。 平心而论,他是颜家唯一的好人。 文丑一开始以为颜良只是一个有点英雄梦的蠢人。颜家倒台的时候,他觉得,苦难和饥饿会让这个天真的少爷学会明哲保身,同样的,他们早晚会分道扬镳。 只是在分道扬镳之前,文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毋庸置疑,在腐朽而寒冷的颜家,主母一定是文丑年幼时最深的敌人。 她对幼童的憎恶毫无理由,对他的困境冷眼旁,她看到文丑的反抗,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天,文丑把头磕在地上,但他的哀求无法让这个女人心软。她冷眼看着他痛苦地嚎叫,看着他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绝望,她以往只是看着文丑和奴仆对骂,他只觉得她是自持身份的冷漠,但在文丑得意洋洋的某个午后,她冷漠地告知文丑发卖他母亲的事情,只有那一天,主母终于畅快淋漓地笑了。 从那一天开始,文丑彻底明白了权势的重要。 如果说广陵小亲王返回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让他多惊讶,只是在看到广陵王身边的女使和李姬时,文丑的震惊才无法掩饰。 广陵王驾着滚滚火焰,以惊人的速度来到他身边,一只手揽住他的肩,一只手握住他的腰,用力一拽。 火焰顺着她的手爬上她的肩膀,肌肤接触间她的手烫得吓人,但她握着文丑的手坚定有力。 文丑一时失神,竟看着她的脸一呆。 后来他想,如果是颜良的话,颜良不会走,哪怕有其他的弱者,颜良也会以他为先。如果是其他人呢,大概会把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救走,好一点的可能会回头救他们。一个出生高贵的宗室亲王,一个有英雄主义的男人,在深夜郊区没有抛下两个柔弱的女人,也没有带着她们去安全的营地,他没有做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而是带着弱者返回更危险的战场,让弱者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拯救他人。 太天真了。乱世可容不下这样愚蠢的小秦王。 文丑心想。 文丑去书房找广陵王,正好碰到有侍女在给广陵王换药。 广陵王年纪不大,个子也不过中等,对待下属也不向其他贵族那样严苛。此刻他把手举在侍女面前,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竹简。 侍女换药疼得她龇牙咧嘴,在文丑面前却不好表现出来,文丑心细,他拿起干净的纱布同侍女说有些事要单独同殿下谈,侍女在得到广陵王应允后离开,在她跨出房间后,文丑听到了广陵王轻轻松了口气。 文丑:想笑,没忍住。 美人一笑固然好看,但被美人笑可无法让人愉悦。 广陵王幽怨地看着文丑,想用眼神攻击让文丑不再这么放肆,但文丑只当不知道。 他慢条斯理地讲纱布浸在药水中,又握住广陵王的手腕,就在他手中的纱布即将碰到那只因烧伤而溃烂的手时,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他不说话,只是轻轻地为广陵王擦拭伤口,力道之柔,让广都不免有些惊讶。 擦到留着脓血的地方,文丑甚至会轻轻地为其吹气。 广陵王觉得有些奇怪。 她看着文丑,美貌惊人的男人握着她的手腕,眉目带着哀愁和忧郁,勾人的桃花眼中仿佛流转着千万思绪,细心呵护地态度就像此刻面前的并不是一双溃烂流脓、令人看一眼就生厌的手,而是什么稀世美玉,连他轻轻吹气的动作,都像传说中勾魂夺魄的上古狐狸在施展魅惑人心的妖法。 文丑刚吹气的时候,自己都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做,但他很快发现,大约是手里的手腕太不像男人了。这么想他又有点心虚,毕竟面前的广陵王可是刚刚从深夜中救了他一命,说广陵王不像男人未免也太…… 他心中刚这么想到,忽然某个念头一闪而过,一瞬间打得文丑措手不及。 他想起了广陵王和侍女们不加掩饰的亲近,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他心想,一个有英雄主义的男人会怎么做,会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逃离战场,会尽快地安置好她们,再返回战场支援队友。只有这样,才能全了那英雄主义的道义。 他年幼时最恨那个衣着华贵的主母,她美丽、冷漠,身上是金银玉石和绫罗绸缎堆砌出的贵族气质。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一个眼神,就有无数仆人争先恐后地辱骂他、唾弃他、折磨他。 每个深夜,文丑都恨不得食其血rou。 这是他年幼时做梦都想杀死的敌人。 但在得知颜家倒台的那天,这个一生之敌轻飘飘地死在房中。 除了颜良和文丑,竟然无一人在意她的生死。 奴仆们被家主发卖,当家主的视线落在文丑身上的那一刻,颜良忽然说道:“他和我们一起走。” 这是颜良第一次反抗他的父亲。 但家主并没有斥责颜良,他看着颜良的眼神甚至带着一点心虚。 文丑最善揣摩人心,他立刻明白刚才家主的企图,心中甚至明白了几分家主夫人自尽的原因。从前文丑在深院中成长,只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最令人作呕之人,但家主身为一个男人,他强迫女仆欢好,能亲眼看着幼子被辱,甚至将私生子作为妻子发泄负面情绪的工具。在妻子死后,他不关心妻子自尽的缘由,不在意妻子的尸身是否体面,甚至不会把妻子从白绫上安置下来,主母深谙这个男人的冷漠和自私,她明白自己如果不死,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死法,所以她没有选择。 文丑脸色苍白,这是他在颜家多年学得最精湛的一个能力,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幼兽,拉着颜良的衣袖躲到颜良身后。颜家家主与颜良一样,都不会把弱小之人放在眼里,区别是一个是自负,一个是保护。他跟着家主和颜良奔波,一路上装成一个忠心耿耿的奴仆,假装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道,在确定这个男人卑劣以后,毫不犹豫地趁其落单之时下死手。 面对颜良返回时的质问,文丑捂着伤口大笑道:“我有什么错?” 他笑得畅快淋漓,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年来,恨那个冷漠的女人其实是无用的,主母从不是罪恶的根源,真正造成他的苦难的,是那个在她他与母亲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父亲。 他的恨终于落在了实处,这一刻终于有了解脱之感。 他恨错过人,但他没杀错人。 一个男人最擅长做的,就是忽略女人的力量。 这样的道理,他是在确定了广陵王是女人之后才明白的。 广陵王大抵是不记得了,他们曾经有过短暂的会面,在她还是个世子的时候。当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有仙人撑腰,挑战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礼教和律法,和不怎么样的武功,质疑护着一个女奴和她的孩子。 文丑当时明面上还在追随袁家二公子,随着二公子成年后手握实权,他的身世在袁家渐渐地也无人再提,托了袁家三公子的福,文丑要知道这件事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三公子被大公子宠成了废物,除了嫡系的身份几乎什么都没有,包括脑子。 他羞辱二公子,就像吃一顿点心那样简单。虽然有了眼睛,但明显不会用,看不清局势。 有人私下说广陵小世子的狂悖之举,一脸做作的惋惜。也有人哈哈大笑,说这个是自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灰溜溜回山上去了。也有人说小世子长得极好。 于是大家心领神会地互相交换眼神,哈哈大笑。 他们都没有发现袁绍没有笑。 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小世子救人的那一幕。 文丑有些触动,他不由得慢了一步。反而是袁绍,他冲过去抓住了二人。 电光火石之间,文丑听到袁绍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这样……” 他拿着袁氏府传斥退了来犯的敌人,深深地看了眼这个年轻无畏的小世子。 于是按照他们的计划,鸦钜子来到了广陵。 后来就是两人把广陵王引入汝南。 文丑询问小鸦的时候,小鸦反而不解:“那又怎么样呢?” 文丑不语。 “她做得这么好,比所有人、所有男人,做得都好。”小鸦一字一句地说。 她是真心实意地相信广陵王。在她心里,那就是她仅剩的亲人。她要用血rou为她铸成一条通天路,哪怕她只能成为一节台阶。 “这个世道会认同一个女人。” “那就是这个世道的问题。” 文丑反叛、鸦死 在法场的那天,文丑看到广陵王拉着长公子的衣袖让他喊停,他心想,倘若长公子想阻止,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 鸦的头颅滚落在地, 文丑勾着嘴角想起了上一次与长公子会面,长公子问他在广陵王身边可还有其余发现, 他当时不明所以,只恭恭敬敬地回答他属下不敢有所隐瞒。 如今想来,长公子其实是想知道文丑是否知道广陵王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