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首歌  诀别书（过去）

    历珩迦从小时候起，就没怎么见过爸爸。

    读小学的时候他因为长得瘦小经常被打，后来老师说叫家长，他爸总是忙。挨打挨习惯了，他就练就了嬉皮笑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兄弟朋友一堆，化敌为友。

    后来长开了，他逐渐受女生欢迎，他爸虽然仍旧不怎么出现，但会给零花了。女性缘和钱，还有左右逢源的人格魅力，让他开始变得一呼百应。

    他也开始谈恋爱。

    围绕在身边的女人太多，他有些忘记是怎么跟姚离熟起来的了。

    真正正眼看她，是因为历珩迦嫉妒的一个朋友，喜欢姚离。

    那个朋友有支持他爱护他的父母，长相不算优越，但却不用付出什么也很受欢迎，他几乎得到了所有历珩迦没有的东西。

    历珩迦想，总要有什么，我有他没有吧。

    于是他去追姚离。

    当然，他对姚离也不是没有意思。

    但年少人的喜欢嘛，太浅了，浅薄得风一吹，就会飘走。也太重了，厚重到已经过去数十年，午夜梦回还会心有余温。

    在和十六岁的姚离交往的过程里，她实在没有给他什么惊喜。

    像以往谈过的每一个女孩一样，她们如同从同一个模具生产出来，填满他的被窝，填满他的缝隙。喜欢的时候当然很喜欢，腻的时候也很腻。

    他们第一次分手，是一个秋天。

    要问姚离如何看待他们的第一次分手，十六岁的姚离可能会疑惑。

    只是冷战，什么时候分手了？

    在国庆长假的最后几天，他们闹了一次矛盾，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大。姚离没再去历珩迦家，住到了发小李墨池家里。

    吵架的原因已经忘记，两个人都无法低头妥协而已。

    李墨池总是说：“喜欢就好好喜欢，不要八分喜欢表现只有一分。”

    别说是历珩迦，姚离也从来没有向身边的朋友表露出对历珩迦的喜欢。

    那个晚自习，姚离被同学叫过去。

    那个同学坐在靠墙的位置，朝她招招手，指给她看墙上一行字。

    歪歪扭扭写着，“姚离是历珩迦的”。

    同学揶揄地笑：“要擦掉吗？”

    姚离摇头。心想应该是上一次月考时他轮到他们班的教室，恰好是这个位置。

    互相喜欢，就不要在乎谁输谁赢了吧，偶尔低几次头又会如何呢？

    以往都是历珩迦从一教学楼来二教学楼找她。这次，她踏上了从二到一的路。树影婆娑间，她想起不久前历珩迦发的短信。

    他说：两个教学楼之间刚好九十九步，不信你走走。

    她一步一步数，数出了一百二十四步。

    她突然好想拥抱他。

    可历珩迦不在教室。

    其实那时候一切都有迹可循，但姚离不信，所以在同学告诉她看到历珩迦和别的女孩亲吻时，她装鸵鸟，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直到体育课，她亲眼看到历珩迦将刚搓热的手捂上那个女孩的耳朵。

    他们同一个班，没有一百二十四步的距离。

    原来我和他分手了？

    姚离后知后觉。

    然后回顾自己的恋情，发现他们好像也没有真正互相喜欢过。他喜欢她的时候，她慢热游离，待她终于打开心扉时，他已经脱身。

    也不怪他，似乎确实是他付出的多一些。

    后来姚离想认识一下那个女孩。

    不管是不甘还是好奇，人的本性决定了她迈出了这一步。

    姚离去她的班级找她，在讲台上看座位表，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孩的作文本放在最上方，漂亮的字体，写着“谢瑞章”。

    好诗书气的名字。

    顺着座位表，姚离找到她的座位，一眼就将书本和便利贴收进眼底。然后她看到了凳子上随意搭着的校服，后颈标签的位置大刀阔斧写着一个历。

    姚离站了许久，决定不等谢瑞章了。

    她说不出来自己什么心情。

    没有像上次安慰过的同班同学那样哭到哽咽，只是胃里抽痛。

    如果伴侣太快抽身选择别人，其实很容易造成一种错觉。

    那种错觉姚离当时也有。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她有那么差劲吗？

    但如果二十五岁的姚离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

    总之现在。

    不管历珩迦什么时候和谢瑞章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在和自己的关系中开小差，她还没有刻薄到，非要毁掉别人的幸福。

    姚离冷静地分析，然后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后来她也谈了不少恋爱，每一个都认认真真谈，投入的时候感受自己的情绪，离开的时候客观地总结分析。

    在毕业之前她也分出心关注了一下历珩迦和谢瑞章。

    他们还在一起。似乎谢瑞章伤到了脚，历珩迦每天背她上学放学。

    真甜蜜呀。

    姚离只感慨了一下，就没有再多余的情绪。因为那个时候，教她弹贝斯说要以后带她组乐队的邻居jiejie，自杀了。

    姚离家里的情况和历珩迦不太一样。

    mama是尖锐的严厉的，爸爸是软弱的沉默的。他们不太管她——指不怎么关心她的生活她的成长她的心理，他们其实也管她——他们无比关心她的成绩她是否早恋她有没有在他们认定的道路上。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奔生活，不常在家。

    邻居jiejie叫谢岚，因为抑郁休学在家修养。

    认识谢岚，是一次暑假姚离在家里午休，被刺耳的铜鼓声吵醒，睁开眼，看到一个黑影摸进了自己房间，刚反手关上门，就被乐器吓得魂飞魄散又跑了出去。

    直至今天，姚离也不知道那天的黑影是谁。

    顶楼和妻子分居的罗背心？四楼常带笑容的杨叔叔？还是隔壁往来的工人？

    姚离没再追究，也知道无法追究。她连夜换了自己房间的锁，又加了道暗锁，买了小蛋糕去谢邻居jiejie。

    那个jiejie平常练习时间不在那个点的。

    而且她主练的也不是鼓，是姚离很感兴趣的贝斯。

    谢岚穿着睡衣，皮肤苍白得像一张纸，瘦得让姚离怀疑她能不能背得动贝斯。

    她只打开一条门缝，从门缝里伸出手。

    姚离就把蛋糕递过去。

    投喂了半个月，那条门缝才终于拉大，但也仅容姚离一人侧身进去。

    “我妈不让我学乐器，你教我吧，我每天给你带好吃的。”姚离主动朝谢岚伸出手，谢岚迟疑点头。

    她教她指法，教她乐理，而平时话也不多的姚离，会在谢岚面前喋喋不休，讲班上的趣事，讲路边的花天上的鸟，讲自己的酸涩恋情……

    “真想组乐队啊。”姚离抱着偷偷攒钱买的贝斯，靠在谢岚身上。

    谢岚伸出四根手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姚离，示意还差两个人。

    她会说话，但长久的独处让她说话的能力退化，这些天姚离常诱导她说话。

    姚离就笑，又掰开她的一根手指，“是差三个人，我们俩撞位置了。”

    谢岚沮丧片刻，指了指鼓，“我可以，鼓。”

    她开始说话了。

    姚离抱住她，偷偷抹了眼泪。她们展望了许久乐队未来的活动，谢岚的话也慢慢通顺起来，有时候还会和她聊自己喜欢的歌。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那天姚离考完试回来，只看到隔壁谢家的父母在互相埋怨，头上都挂了白布，门口人们忙碌搭棚，停灵棺材前的照片，是她最为熟悉的苍白的脸。

    谢岚用贝斯弦割腕自杀了。

    -

    姚离其实很后悔没有告诉过她。

    她很喜欢谢岚，也很喜欢她的小房间。

    那是她重压之下唯一喘不过气的躲避风雨的港湾。

    只是后来谢岚自杀，姚离常在夏夜里做噩梦独自醒来，醒来面对空荡荡的房间。

    她想去找谢岚，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不会在世界上存在，后知后觉的，开始害怕密闭又空荡的房间。

    怎么对抗孤独？

    和人赤裸的紧紧拥抱，还不够吗？

    二十四岁的姚离去给谢岚扫墓，在她的坟前放下小蛋糕。

    背靠着墓碑，她用自己当年攒钱买的贝斯弹了一首央着谢岚教她的《fly   me   to   the   moon》。

    然后她抽出新出专辑的碟片，在墓碑前晃了晃，笑：“我搞乐队了，搞得很成功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