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能甘愿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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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娴魂不守舍地回家,一路浑浑噩噩,这件事她没有理由和别人诉说,也没法说,只得自己承受 乌鸦到家后脸色不太好看,他的强颜欢笑代表着很多,她默契地没有过问,就连那个人到底姓甚名谁,都没有问 她原本以为会平静一段日子,这些奇异的事也都会过去 谁知,风波接踵而来 关于移居其他城市的事儿,乌鸦从前就和她提起过,但都不太确定,只是询问她的意见,这些天,他提起得愈发频繁,每一次,她都给予否定答案,他都会沉默,或者转移话题 江娴的心神越来越乱,社团不可能没有常人看管,他所说的换环境,只是缓兵之计 他目的很明显,就是不愿意她在水深火热里生活,就是想要保护她一生,给她安定的日子 他不是一时兴起的人,这个念头已经驻扎在他心间很久了,好比一只空杯子,她每一次遇险,就会灌进一些水,周而复始,越来越多 现在,已经满得要溢出来 若没有遇见她,他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想法,他是疯狂的,他的野心很大,若是无牵无挂,孤注一掷闯下去又有何妨 可他遇见了她,她太美好,他太爱,也就失去了冒险的勇气,说他懦弱也好,说他被女人栓住也好,他就是不想让她身处未知数,就是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平安,永远相爱,他从前总是对成家嗤之以鼻,只想混出名堂,可是现在,他只想她远离危险 他有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江娴也有 她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接手东星满打满算还没有半年,怎么就要退缩,怎么就要隐退 凭什么 最主要的,理由竟还是她,她更难以接受 她知道,如果再不做些什么,他绝对先斩后奏,到时候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趁乌鸦出门办事,她独自前去新界的堂口 正是太阳毒的时候,街市没有多少行人,小贩们也懒洋洋的,吆喝声都小了些 她下了计程车,忍着暴晒,从阴凉地带走出,太阳太大,照得人眼都睁不开,高跟鞋踩地时,她都能感觉到温度 守门的马仔认出她,鞠躬问好的同时都挺纳闷,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小厅面积不大,白墙布着裂纹,墙角的盆栽绿油油,像是刚浇过水,土壤还湿润着 陆崇正和三个马仔围在一起,桌上的烟灰缸冒了尖,扑克牌扔得乱七八糟 见她出现在门口,陆崇捻牌的动作呆滞,转而丢下牌迅速站起来,其他几个马仔也跟着起来,语无伦次地问好 “大嫂,您怎么来了,乌鸦哥今天和虎哥去元朗了,我送您过去吗”陆崇颔首 江娴轻轻摇头,脚步没停,低声说你来,有点事儿问你 陆崇比刚才更愣,她已经踏进办公室,他再纳闷也只能跟上,临走还不忘记吩咐马仔沏茶 等他进门,江娴合上虚掩的门扉,这是乌鸦在新界的堂口,自然有他的办公室,陈设很简单,他这个人不拘小节,从来不在乎在些 墙上有幅山水画,尺寸不小,郁葱陡峭的山涧,一只威武的老虎顺坡往下爬,虎眼透露杀机,嘴也张开,尖牙雪白 她落座皮质沙发,陆崇站得笔直,两手还贴着裤线,像站军姿 她不禁嗤笑,指着对面的椅子“你坐吧,我又不审讯你” 她很双标,在外面喜欢摆架子,但是对自己人没那么多事儿,尤其是对他,这么忠心耿耿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她知道这孩子家境不好,有时候谁来送礼,那些华而不实的好烟好酒,她总硬塞给他,乌鸦什么都听她的,也不介意,她没别的意思,能帮就帮罢了,九五什么的他们俩都不爱抽,搁家里生灰还不如给他,好歹能让他拿去换钱,贴补家用,她护肤品太多了,许多新的都没拆封,还总有女眷投其所好,孝敬她外国的牌子货,她挺苦恼,根本用不完,后来听说他有个meimei,她挑了许多没开封的,让他拿回去 陆崇知道不能反驳,于是万般惶恐地坐下,坐个椅子而已,却跟滚钉床似的 “大嫂,乌鸦哥自打有了您,规矩得很,我拿性命做担保都可以”他试探说 江娴放下手包,这话来得突然,她愣了愣,想清其中门道,就不觉得奇怪了 “我是女人,的确应该有地位之忧,但是我不爱争风吃醋,我骨头硬,如果什么东西需要我殚精竭虑地争夺才能属于我,那我索性不要”她翻开烟盒盖拿出一支,刚想找打火机,他手快,打火机已经凑到她跟前了 点好烟,陆崇猫着腰坐回椅子上,有点捉摸不透,可不知道该怎么问 第一口烟过肺时是最舒爽的,江娴嘴里的烟雾随叹息溢出,不再卖关子,沉声说他要放手东星,你知情吗 陆崇眨巴眼睛,终于明白她的来意了,他也有了笑脸“原来您是为了这个,您说的对,乌鸦哥这阵子都在部署,计划着带您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您在乌鸦哥心里份量太重了,乌鸦哥自己都说呢,地位,金钱,都不及您开心” 这一口烟好像卷着烈火,烧灼江娴的五脏六腑,若不是她强行隐忍,恐怕早就红了眼眶 她左手扶住额头,掩盖表情,吸着烟说那东星社呢,他打算怎么处理 陆崇取来烟灰缸,缓慢放到茶几上,没出一点声响“这个您不用担心,乌鸦哥有的是办法呢,只不过去哪里,乌鸦哥还在考虑,您不如帮着想想,眼看就快要实现了” 江娴心底像是滚过火球,烧光所有的侥幸,听他说出这话,她最后的那道防线也轰然崩塌 她短时间内没办法回答,他还在喋喋不休,细数着乌鸦为此付出的辛苦,感概他们两个感情好,倒是真情实意,说话时脸上带着欣喜笑容 都是幸福的憧憬,可她却没有半分共情,甚至很煎熬,原来乌鸦的决心如此之大,她说不出滋味,欣慰是当然的,但是和其他相比,不太值得一提 她咬住发白的唇“还有转圜余地吗” 陆崇的笑即刻消失,犹如晴天霹雳,给充满希望的人浇一盆冷水 “您说什么”他着实不敢相信,音量都大了些 最后的烟,江娴一口气吸进,她忧郁地看火点快速下移,这一口烟尤为呛,闷在她怀揣不安的胸膛,好似蚀骨毒药,绞得她呼吸困难 她发颤的手伸向烟灰缸,摁灭烟蒂后,居然忘记把手收回,两指仍然掐着,白色烟嘴被她的指甲刻出印记 这种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得荒谬,良久在自责中徘徊,直到陆崇小声呼唤,才平复心情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被敲门声打断,马仔探头探脑进来,看出气氛不太妙,放好茶盘就溜走了 又是十几秒的相顾无言,陆崇给她倒茶,心思飘得远,动作都是迟缓的,双手奉给她时连头都不敢抬 江娴摩挲着茶盏的花纹“我直截了当说吧,他想半途而废,我不同意,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做傻事,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从前东星低洪兴一头,现在局势变了,东星不再是下九流的代表,它是正在升起的旗帜,它正在向香港乃至港澳台证明自己,可它还没耸入云霄,还没有碰到天际,为什么要放弃,难道最顶层的风景不美吗” 陆崇脑中炸开惊雷,几乎要从椅子上跌落 他声音更小“可是大嫂,乌鸦哥是为了您好啊” 这是江娴最不敢面对的,不长的一句话却如同尖利冰锥,凶狠地扎进她心脏,血和rou正在分崩离析,带给她无边无际的痛楚 她失去了方才的气势,局促低头,眼波跟随水面叶末摇晃着,晃走坚定,晃来犹豫 她喉咙沙哑“如果真如他所愿,那他的人生就毁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会给他快乐,他看过世间的繁荣,体验过名利带来的满足感,他怎么会甘愿平凡,他若从来没有成功过,那另当别论,可是他已经走到高位,他该如何接受,难道要他多年来的努力都变成一场梦吗” 陆崇承认,她说的很对,他是无怨无悔追随乌鸦的,乌鸦做什么他都支持,包括这个决定,但是认真想来,的确不是聪明的做法 “大嫂,您真是出乎我意料”他艰难吐出字 热气虚隐江娴猩红的眼,她浅浅呷了口,阖眼说他是雄鹰,就应该在天空翱翔,我不能以爱之名,折断他的翅膀,让他做井底之蛙,哪怕是为了我,我希望我的存在能给他欢愉,给他温暖,而不是成为束缚他的枷锁 “乌鸦哥命运坎坷,以前骆驼活着时,没少欺辱乌鸦哥,动不动就打骂,虎哥圆滑,所以比较得骆驼青睐,哪怕说乌鸦哥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熬过这些年,也不过分,乌鸦哥何尝没有抱负,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放手基业,还是刚才那句话,您在乌鸦哥那里地位太高,什么都比不得您,就算这些事物太具有诱惑力,乌鸦哥心里的天平,也还是偏向了您”陆崇笑了,笑声透出苦涩 江娴一阵心悸,刚降下去的压迫感再度升起,她掌心扣住心脏的位置,咯噔声传递全身 她这颗心,从始至终都是为他跳动的 但是她不自私,她不想画地为牢,圈住应该闯荡、应该实现理想的他 她要他意气风发,要他在擅长的领域施展,要他做他自己 无数个缠绵的夜,她伏在他胸口聆听,他的心跳太磅礴,里面有她,也有天生带来的野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化作雨后破土的春笋,疯狂侵占他心中所有土地,他曾经的暴戾、对权势的渴求,都被她取代 他变了,他开始瞻前顾后,如今甚至动了这种可笑的心思 她不要他因她而放弃,相反,她要他因她而拥有 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恍然,正在拥她熟睡的他,不是碌碌无为的百姓,他是手握重权的坐馆,是生性冷漠的恶人,他犯下的罪是罄竹难书的,是堕入阿鼻地狱都不能偿还的 可就是这么个亡命天涯的暴徒,却虔诚地跪在她面前,将拥有的全部当成不计报酬的馈赠,通通奉献给她 她用美色做诱饵,真情做圈套,为他设下陷阱,饶是阅女无数的他,饶是不屑于流连风月的他,也输给了她,输得一败涂地 低矮的窗柩外,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墨绿色的树叶挤在玻璃前面,有风吹过,沙沙摇摆 深色的倒影投来,江娴的唇被映照成朱红,她一寸寸偏头,逐渐被阳光照耀,先是侧颜,后是整张脸 她沉沦在明与暗中,辩不明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 太贪恋了,就算是梦,也要永远做下去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坐馆,是骆驼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小弟,可我还是爱他,疯了一样爱他,假如骆驼还在世,我和他必定饱受磨难,当初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不怕,就算千夫所指,就算世人皆看不起我们,就算背负潘金莲的骂名,我也不怕,只要他心里有我,他想和我有以后,我就会爱他,他若是贫困,我陪他白手起家,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陪,等他收获了名望,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他勿相忘,不要嫌弃我青春已逝,不要背弃最初的承诺”她痴笑 陆崇愈发凝重,没有接话,俯身给她添茶水 “我要是讲述他有多爱我,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同样,我也很爱他,所以我不愿意去改变他,我要他真正快乐,而他的快乐,就是在港岛叱咤,就是享受万人拥戴,如果我因为自己的私心去逼迫他换种方式生活,那我真是愧对他的情,他才没有厌倦现在的日子,他是无奈,因为我才无奈,等到以后,等到他真正想要退出,不再去管江湖上的事情,我会尊重,因为那最起码是他情愿的,但是如果理由是我,他会成为笑料,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竟然被女人绊住脚步”江娴端起茶杯,仰头饮下大半,把心里的千情万绪,都摻进浓郁的茶香中 她想起数月以前和靓坤生活的时候,夜里星光熠熠,他拥抱她,自言自语说娴,你跟我,我退出洪兴,什么堂主,什么毒贩子,老子不稀罕了,我带你去过安稳日子 那时的她就当听笑话,找茬说我嫌贫爱富 他笑说就算扒了这身皮,我也为你遮风挡雨 可是,他说话时,她分明看见他眼中的不舍 这句伟大的誓言,当然石沉大海 但如果她爱的是他,她同意,那他的不舍就会不存在 可笑又可悲,生在社会最底层的他们,用血泪铺路,有朝一日终于一雪前耻,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却在她的风情万种里迷失方向,跌回谷底竟也愿意 陆崇怔愣好半晌,好像时间倒退,又回到她劝乌鸦不要去砵兰街那天,她永远如初,把乌鸦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委屈自己都无所谓,她也永远聪敏,乌鸦深藏的心思总能被她挖掘 “大嫂,您的照顾我没齿难忘,我会尽力劝乌鸦哥三思,其实您也不用忧心,因为乌鸦哥的出发点全是您”他垂下头 江娴的目的达到,她稍稍舒心,但是还有一件事,她至今没有头绪 “筵席那天我为了避嫌提前离开,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乌鸦回家以后总是有心事似的,到底怎么了,他有没有和你说”说到此,她片刻的如释重负彻底消失,眼神紧张 陆崇张嘴想说,忽然又闭上,懊悔地摇头 江娴心一沉“那位大人物给他气受了” “大嫂,既然乌鸦哥没和您说,那您就装不知道吧,乌鸦哥好面子,尤其在您面前,您何必拆穿”陆崇躲闪她的直视 江娴搁在膝头的手攥成拳,白旗袍的下摆被压出褶皱 “那个人到底是谁”她合上发酸的双眼 陆崇的话将要出口,突然被巨响盖了下去,木门撞向墙壁,立刻弹回,两个马仔一前一后卧趴地面,正在呲牙咧嘴揉脑门 陆崇立刻站起“你们活腻歪了是吗,谁的门缝都敢扒” 马仔慌忙对视,底气不足地低头,嘴里嘀咕着 他们不是想听谈话,是对江娴太感兴趣,她又不常露面,有的马仔见她一面,回来能吹嘘半天,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见了这级别的美人,巴不得多看两眼 江娴烦躁叹气,没心情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