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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如晚风般的温柔

    第十四章如晚风般的温柔

    回到兰屿的沙滩,夜色之间,曹远东一口气说了许多往事,彷彿这几年回忆,浓缩成一杯辛辣的调酒喝下。

    「有时回想起来,也觉得人之人的际遇很微妙,一个住在香港,一个住在台湾,我们的生活没有交叠,但透过一个电话,我们却有了这样的关係。」曹远东说到「这样的关係」时,那副口吻既是温柔却又无奈。

    杨晞遥听完了他的事,并没有说太多她个人观感,她的角色就像是一盏灯,一盏掛在房间里的灯,默默地发着微温的灯光,没有言语,充当的只是一种陪伴。两人的脚在黑暗中又踩过一个浪花。

    曹远东对着远方的海洋说:「其实我不是这么愿意说这些事。」

    「为什么呢,因为一直重复提着很痛苦吗?」杨晞遥说。

    「嗯,还有就是,每个人在匆匆听完之后,都只会评价说:你是工具人,你是当了一隻兵,老实说,我每次听到这些都很难受。我很难跟人解释,但我们之间并不是彼此利用的。」曹远东将头垂得很低,声音听起来也是小小的。

    杨晞遥在海风中说:「其实跟一个人相处,是由好几千万个片段组合而成,而人啊,像你跟我说话,那些内容,也不过是从那几千万个片段中的一部分而已。你也许会倾向说你悲伤的部分,但我相信也有快乐的时刻,那些快乐都一定是真的。说到底,我们只是知道一部分的碎片,怎么可能做任何的评价。」

    「而且许多东西,是收藏在日常的,日常就是日常,是无法具体说出口的,但你却会感受得到。」

    曹远东怔怔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说谢谢。

    「何况我懂。」杨晞遥说。

    「嗯?」曹远东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带着一股微弱的光芒,像夜空中某一处的星,好像想起某些遥古的事,淡淡说:「儘管有难过悲伤的时候,最终也是分开,但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喜欢的人有多好。」曹远东眼圈一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说话鑽进心坎里头,他赶紧别个头去。

    「我身边有些朋友都会问,你怎么就不讨厌她呢。但我无法讨厌我喜欢的人啊,我只会讨厌自己,讨厌自己丑、不风趣幽默、不是乐团的结他手、没有开车。」曹远东低着头,几乎低到去沙子里。

    「所以你帅、风趣幽默、在乐团当结他手,会开机车,她就会喜欢你吗。」杨晞遥反问。

    「不会。」其实曹远东是知道的,杨晞遥在旁嗯了一声,不作解释。

    「只能说我真的好妒忌他,恶意的妒忌,同时也讨厌他,讨厌他对许靖怡不够好,个性不像一个男生。」曹远东深呼吸了一下说。

    「像一个男生是什么意思?」杨晞遥觉得稀奇,好像听到一个小学生在大叫「我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令人发笑和稀奇。

    「有承担,要勇敢,有责任感,要给她安全感,要让她感受到,你一直都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给予耐性照顾她,大家共同成长,要爱她。还有不可以对她说恶意的谎。」曹远东交出了标准的答案。

    「噗…你好像某一种人,就是以前时代跟人家去看个电影,就要跟人一辈子的傻瓜。」杨晞遥忍不住笑,却觉得这样的人是可贵的。

    「爱一个人本来就是这样。」曹远东并没有后退半步,他坚定地说。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生真的这么不堪呢。」

    「许靖怡什么都会跟我说,她会鉅细无遗地说这个男生的缺点和难以相处的地方,也不是数落,只是坦然地分享,慢慢听久了,我就很不喜欢这个男生。后来有一次我跟许靖怡吵架,我们真的很少会吵架,我们基本上所有的事,就算立场与观点不一样,我们都在努力去理解和包容,有些时候对方不理解,我们都会停下脚步,花很多时间和耐性去理解和聆听喔。

    但那一次,我们是真的吵起来。大概一直听着那男生的窝囊,而她又一直不开心,我真的被逼到疯了,我三番四次地质问她:你确定你真的是喜欢他吗?是不是只是害怕寂寞,只是想驱走孤独。

    她从来都不会动气,但那一次她火大地反问:『你到底凭什么去质疑我的喜欢』。然后那一刻我像本能反扑一样叫出来:『因为你一天到晚都总是跟我说他的不好,还有你多么的难过啊!』

    然后她也发了疯一样叫出来:『那是因为跟他开心的时候,我都不会跟你说,我怕你会不开心啊!我又不是被虐狂,跟这个人一起都快两年了,如果真的不开心,我怎么还留在他身边!』

    我忍不住怒吼:『那所以我一直听着你说两人之间的不愉快,难道我就不会难过吗?』

    她生气地扔下一句:『好!那我的问题!』」

    我记得,我们就这样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其实已经在哭,也不知道在哭什么。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几乎都是同时开口说,对不起。没有解释太多,我们都清晰知道,从来都不想伤害彼此,当然这不代表我们懂得怎样对待彼此,这永远都是个学问。但那天之后,我对她的理解上,大概又懂多了一层。好像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不再这么自以为是。」

    杨晞遥看着他的表情,那副表情认真得无法动摇,她说:「自以为是?」

    「嗯,自以为是,以前我就是这样,惯于用理由去分析她的行为,却忽略她也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还有最重要的尊重。我开始试着理解她的喜欢,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喜欢他,从来不是因为他的外在条件,反而是因为相处的感觉。而感觉这块东西,大概是怎样努力也无法捕捉到的吧。我慢慢就理解,或是说尊重吗?我还是不喜欢这个混蛋,讨厌的程度,大概在路上遇到会拿个麻布袋罩着他来打,但是呢,我再没有詆毁或质疑她的喜欢,我还希望她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开心。」

    「嗯,其实也没有其他办法吧。」杨晞遥知道情爱的事,从来都没有解决方法。

    「我已经没有执着于自己的爱了,大概是这样吧,只是我还是很想念她,每天都在想念。」

    思念像是一部准时的报时机器,慢慢想念成了习惯。人生若如初相见,也许是回忆作祟,也许是人性本来就喜欢躲在回忆的裂缝中,他有时会深思,为什么时间轴总是一条线性,一路往前?如果残忍的时间存有一点仁慈,能否带他回到那年烂漫舒服的季节?

    沿着这样的时间线,像走一条长长的平衡木,重新一次怯怯地相识、演变成促膝畅谈、夜里哭着分享心事、认识彼此的忧愁、细听对方的童年、陪伴她的失恋、感受她依赖…然后沿着时间线继续走,两人会在一个黄昏,在台南全美戏院看一部外国电影。他这次会学聪明了,他会待在戏院里怎样都不会离开。他深信只要不要离开这栋古老的戏院,躲在戏院里的精灵会怜悯他,关于时间的魔法就不会失效,时间将一直停留在这里。

    「我发现啊,我竟然想保留这个喜欢许靖怡的『自己』,有时我发现,原来我心底里,并不想有一天降临,然后我不再喜欢她,我真的不想这天降临。这是我最病态的地方。」曹远东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总结。

    海浪冲上岸,成了浪花,两人在一片静謐中漫步,在海浪声中打捞着某些过去,关于过去,杨晞遥总觉得那是一种与rou共生的关係,它彷彿是你身体上的一块rou,切掉它,那该会有多痛。

    杨晞遥抚摸着自己掌上的疤痕。她也有她想念的人,在一万公里外的一个优雅绅士的国家里,她来到这边,有时像是好起来了,可以跟回忆割席了,但夜幕来临的时候,她心底还是翻腾着有关于他的片段。与曹远东唯一不同的地方,她知道思念无用,留恋过去只是一场单人的角色扮演游戏,去到最后并不会有任何的同情,上天也不会因为深情而回应你的愿望。

    「我问你喔,你是真的非她不可吗?若果有天你会幸福,可惜不是跟许靖怡一起,那你愿意吗。要认真老实地回答喔。」杨晞遥认真地问。

    曹远东站在原地,双眼泛着浅浅的红意,嘴巴微微掀起,可是却说不出半句说话。

    「你不要老是想着她的幸福,你要想想你的幸福。我没有否定你很喜欢她,但我觉得你并没有好好对待自己。如果你口袋里有一百块,我觉得你会买八十块的手工奶茶给她,自己喝二十块的麦香红茶,不,你应该是直接买一百块最顶级、包装也很漂亮的日本货给她,自己跑去喝白开水。」

    如果如你所说,你们之间是彼此温柔以待,那你这样喜欢她,喜欢连自己也豁出来,我想许靖怡其实也很难受。真的,她要怎么去面对你呢?难道她就不会愧疚自责吗?难道她会想看到你放不下,终日难过吗?她也许在某个角落某些时刻会担心着你。」

    曹远东楞住在原地,想不出半句说话对应,他没有想过这些事,他只着眼于身上那股巨大得如浓雾般的忧愁,却看不到在忧愁的背后也许有着她小小的身影。他彻底陷入安静的沉思,一直以来,他像一个执迷的人着眼于自己的喜欢,然后陷进一个发愁的世界,像忧愁的人只着眼于自己忧愁,脑袋装的是自己对回忆的留恋、自己对她深厚而浓烈的思念、自己的悲风秋雨式哀伤、自己的「不被选择」的愤恨…想到的全都是「自己、自己、自己」,却忘掉了许靖怡在背后默默的存在,他果然是自以为是的惯犯。

    杨晞遥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为自己振作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你就想想许靖怡,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就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要好好照顾自己,让自己开心,不要让人担心。」

    曹远东怔怔地听着,两人在海边走了好一阵子,他的情绪慢慢平缓,微弱地问:「我跟许靖怡的关係,在你眼中是不是很愚蠢。」

    「对啊,你们当中有许多的不成熟,她也许不懂处理关係、不懂拒绝,你也抱着救世主的姿态一味爱人、自以为是,旁人看起来甚至很愚蠢,蠢死了。但是喔,我却觉得这就是真实的感情,这他妈的世界没有完美的情人,这世界一切都不美好不完美,但这却是真实的感情。」杨晞遥的声音,散落在这片海滩里,彷彿是另一种浪。

    两人默默地走,海浪声仍然低沉,两人经过一隻岸边的拼板舟,那是当地达悟族的原住民出海捕捞的船隻。经过这隻船,再走十分鐘,经过旧兰屿灯塔,便会回到民宿。

    沙滩边突然有十几隻山羊,成群结队,摸黑路过,似乎赶着去另一边找草原。杨晞遥看见羊群,笨拙地学着羊的叫声「咩咩咩」,然后一隻羊嵬在黑暗中回应「咩~」,杨晞遥笑得一脸满足。

    曹远东瞧在眼内,他凝望着杨晞遥的背影,他突然间开声问:「那你呢。」

    「我什么?」杨晞遥笑意未退,步履轻快。

    「你有谈过几段感情?」曹远东试探性地问。

    「一段吧。」杨晞遥双眼骨录录,机灵极了,堆起了一张不怀好意的笑容。

    「撒谎,最好是啦!你机灵得跟鬼一样,肯定很多人喜欢,哪会一段。」曹远东一下子揭穿。

    「这不是撒谎,这是礼仪。」杨晞遥吃吃大笑,巧妙地避过提问,还回头对他单眼,装可爱装得维妙维肖。曹远东相信,单凭这样浑然天成的演技,又时刻进退得宜的姿态,在杨晞遥的世界中,男朋友就像英文文法中,属「不可数名词」。

    「喂。」曹远东在地上挖了一堆沙,然后在手中慢慢漏走。

    「你男朋友的数量。」曹远东嘿嘿一笑,杨晞遥看见,兴致勃勃,弯身再掬多一个拳头份量的沙。

    「再多这个,差不多。」两人相视,然后大笑起来,笑声抖落在海浪声之中。

    这片海洋,装着一个人的伤心往事就已经够了,杨晞遥心想,她的伤心事,理应收藏在她房间内那张木床的阴暗底下,终年不见阳光,必须再用一个铁盒子密封起来,这样才舒适稳妥。

    旧兰屿的灯塔佇立在开元港口,它已经没有灯,只有纯白色的塔形建筑,但它仍然会看着兰屿的人来来往往。许多年之后,记得的东西都会变形,鲜艷会被稀释,但这座灯塔就像是某一种证据,证明这一夜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切,不会写进去歷史或记录之中,但灯塔会作见证,这样的夜晚的确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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