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狩猎丛林 1
第一部 狩猎丛林 1
陆则琛再次见到唐灵飞，是在一个酒会上。 酒会翻来覆去总归是那些人，陆则舟在里面如鱼得水，他自己却对这种地方并不喜欢。即使过了这些年，陆则琛仍然时时会有那种疏离的感觉。半夜猛然醒来的时候，仍然会怀疑自己不是在华丽到奢侈的卧室里，而是在充斥着死亡的潮湿气息的黑暗幽闭之境。手指触到的，不是坚硬而粗糙的石壁，而是柔软光滑如同少女肌肤的床单，让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过去仍然是个鬼影子，会缠着人不放。 看到唐灵飞的时候，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但他从来都不应该怀疑自己的眼睛。 即使是在无光的暗夜，他也能看清黑暗里最细微的一切。更不要说这个房间里，闪耀着足够亮丽的灯光。 唐灵飞半靠在走廊白色的圆柱上，黑色的礼服映得他的脸相当白皙。陆则舟皮肤也白，但却是牛奶或者脱脂奶那种柔腻的白，让人想伸手捏上一把的白，而不像唐灵飞肤色的白，像中国瓷器一样轻薄甚至脆弱的一种白，令人碰都不敢碰，怕碰碎掉。他的样子跟陆则琛记忆里的有些差别，但却更美，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一颗珍珠，即使是藏在暧昧的阴影之下，依然掩饰不住光华。 陆则琛又看了他一眼。一缕微笑在唇角浮了起来，但却很快被抹平了。陆则舟没有忽略他这抹笑意，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哥哥，你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我看你笑得很开心呢。” “哦，是吗？”陆则琛也端了一杯酒，“算是吧。” 陆则舟朝唐灵飞的方向望了一眼。“灵飞？很少看他来这种场合。看样子，唐家终于被他捏在手心了，所以他也公开露面了？”他忽然对着陆则琛，古怪地笑了一笑，“你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吧？自从他叔叔死后，唐家这些年也够折腾的，他想要掌权，也不是容易的事。灵飞的手段你跟我都见识过，不过嘛，嘿嘿，我还是觉得他不够手狠，不知道现在有进步么？” “说到手狠，谁比得上你。”陆则琛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杯子放了下来。“你想玩就多留一会吧，我先走了。” 陆则舟耸了耸肩，又黑又亮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不怀好意。他长得极漂亮，出奇的漂亮，睫毛又密又长，像个精致的娃娃。“好啊，你先走就是了，我玩够了再回去。” 陆则琛嗯了一声，走开了。陆则舟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记，他才回过头来，看到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笑得有点轻浮，一边耳朵上戴了颗闪光的鲜红宝石。 “小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走，那边玩去。” 他顺着陆则舟的眼光望了过去，正好看到陆则琛离去的背影，就笑着说：“你哥哥真的很不合群啊，你们两兄弟，长得不像，性格更是一点也不像。” “卡伦，胡说八道什么？”陆则舟瞪了他一眼，“我们陆家的事，轮得上你插嘴？下次再胡说，小心你这张嘴被缝起来。” 卡伦脸色有点发白，他也发现刚才说的话很不合适了，恨不得把自己刚才说的话给塞回喉咙里去，赶忙赔笑地说：“小陆，是我胡说八道，是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来，我们去那边，等着你呢。” 陆则舟玩着那个空了的酒杯，玩了半天，直到卡伦脸都白得像张纸，才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大理石的桌子，跟水晶的酒杯接触的一瞬间，发出了清脆的“叮”的一声，几乎能让人一个激灵。 “好啊，走吧。” 唐灵飞刚走到楼梯转角的阴影里，就觉得有个黑影在身后一闪而过。他本能地拔枪，但手刚放在枪柄上，就被那个人按在了墙壁上。 陆则琛的脸，就正对着他的眼睛，几乎鼻尖都要触到了他的脸上。 唐灵飞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幕也曾经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似的。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眼里有一丝迷惑的神色，那淡淡的迷惑是美丽的，遥远而茫然。 陆则琛盯着他，有点失神。他跟唐灵飞贴得太近，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他按着唐灵飞手腕的手，也更用了点劲，把唐灵飞紧紧地摁在墙上，逃脱不得。 “灵飞，我们多久没见了？四年？还是五年？……”陆则琛喃喃地说，声音里微微地带着点调笑，却有种掩不住的寂寥。“你是越长越好看了，比起几年前……大不一样了。” “……放开我，阿琛。”唐灵飞想推开他，但陆则琛一手在他背后捏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撑在他头顶，他连躲都没地方躲。 陆则琛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古怪的神情。“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也难怪，曾经这么叫我的人，都死了，现在也早该变成白骨了吧？” 唐灵飞的脸白了一下。头顶上有盏水晶的吊灯，晶莹的珠光，洒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极美，美得像是颗在黑夜里发光的珠子。他的手指，紧紧抓着身后的墙。墙上贴着柔软的呢绒，显出凹凸不平的深红色暗花，连续不断。 陆则琛看到唐灵飞眼里的表情，笑了起来。“你出来连个保镖都不带？” “如果对方是你，我带不带保镖，结果都一样。——就像现在。”唐灵飞低声地说，“我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记得你说过的话。” “哦？什么话？” “你说，你不在乎跟任何人玩狩猎的游戏，因为你就是在这样的生存游戏里活下来的赢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唐灵飞缓缓地说，“你当时的语气，我记得很清楚。你是从鲜血和杀戮里面走出来的鬼影，但你现在……你变成了人。” 陆则琛笑了，放开了他。“是啊，我从鬼变成了人。你也有点变了，灵飞，你好像害怕我？以前你不会怕我的，即使是在……是在那以后，你也不怕我。但是现在……为什么？我这几年，可都没见过你啊。” 唐灵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陆则琛的手指，在他的左眼上，轻轻一碰。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唐灵飞冷淡地说道：“为什么？” “想看看我的记忆。”陆则琛淡淡地说，“我不想对你动手，所以，你最好自己做。” 唐灵飞没有再说什么，一伸手，把戴在左眼上的隐形眼镜取了下来。 陆则琛一瞬间几乎觉得眩目，让他想闭上眼睛。留在他记忆和梦魇里的眼睛，绿色的瞳仁，犹如深邃的翡翠，那碧色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唐灵飞只有左眼是绿色，另一只眼睛，是黑的。 实在是很稀罕。 唐灵飞的脸色，相当不好看，声音听起来也是不悦的。“我不想人知道，所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灵飞，你还真识时务。”陆则琛笑着说，“那就好，我就想跟聪明的人谈生意。” 唐灵飞冷冷地说：“可我没有兴趣跟你谈生意。” 说完这话，他就从楼梯上走了下去。陆则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抱着双臂靠在楼梯上，说了一句：“小陆，出来。” 陆则舟从上面的楼梯探出了头来，吐了吐舌头。“哎呀，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以为，刚才你跟灵飞那么亲热，会不那么留意旁边的情况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下来。他的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但眼里溢出来的光，却是没有温度的。“哥哥，你有没有发觉，灵飞他变了？” “哪里变了？”陆则琛说。 “不太会笑了。”陆则舟回答，“以前他挺爱笑的，嘴也挺毒，那么灵一个人，现在……你难道没有发觉，我们在酒会上，到刚才，都一直没看到他笑过？这几年，看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啊。” 陆则琛没有说话。陆则舟瞟着他，又笑着说：“你刚才问他，为什么现在会怕你，而以前不怕，你真不明白么？” 陆则琛抬起眼睛看他，陆则舟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拉着陆则琛的手臂，说：“我也不玩了，回家吧，怪没趣的。” “你也会知道无趣？”陆则琛微笑地说，“我以为，你玩不腻呢。” 陆则舟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珠漆黑灵动，睫毛长得像个玩具娃娃，眨一下就像蝴蝶乌黑的翅膀在扑动。“人生苦短，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该好好享受人生。哥哥，其实嘛，你也该轻松点，你——用不着这么严肃。” 陆则琛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