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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重复数日后,景行终于受不了了,抱怨道:“爸爸,我们这个法子肯定哪里有问题!这都一周了,mama怎么可能还没来呢?”

    彦卿起先觉得不用上班、整日就躺着晒太阳,挺舒服的,像提前享受退休生活一样,现在他也有些急躁起来,但还是道:“莫急,再等等。”

    第八日,两人飞行棋下腻了,去牌馆买了张全自动帝垣琼玉桌,坐在树下打二人麻将。

    五月中旬的第一日,老槐树开花了,甜香甜香的白色花串缀了满树,彦卿随手掐了一点下来,花叶分开,一边打牌一边嗦花瓣。

    景行一脸错愕:“这玩意儿能吃?”

    彦卿:“罗浮人家家户户都吃,你想试试吗?”

    景行急忙摆手:“啊这……生吃花瓣也太诡异了!”

    彦卿又掐了一串下来,嚼啊嚼的:“可以做焖饭啦、槐花饼啦、还能泡奶茶喝,可惜这边的伙房用不了,不然我做给你吃。”

    他和景元还住在神策府时,每个五月、都是用槐花填满府内上下几十口人肚子的月份。他骑在景元的肩膀上,景元摘下面的槐花,他负责高处枝头的,小半个下午就能装满一箩筐。

    想起往事,彦卿忍不住微笑。

    第十五日,彦卿过够了退休生活,他一脚踢开马扎,起身指点面前这排耍剑耍得歪七扭八的新兵:“剑给我,我教你。”

    景行坐在一旁,看得不住鼓掌:“厉害吧?那是我爹!”

    彦卿教完一批,旁听的人又涌上来,于是他又开始教下一批,这阵势很快吸引了教头过来,他刚要怒吼“来者何人、胆大包天,竟敢擅教新兵!!!”——却一眼看到人群中间的剑魁大人,顿时哑火了。

    教头绕过人群,晃晃悠悠地走到墙根——景行正骑在小马扎上、舞动双臂。教头问:“你又是什么人?”

    景行背着光看不清来人,摘下墨镜看教头,教头见他长相,一个趔趄,差点一句仙舟粗口出口。

    他扶着墙站稳脚跟,问:“你是景元将军的亲戚?”

    景行戴上墨镜,说:“那是我mama!……的丈夫。”

    教头疑惑道:“‘mama的丈夫’?那不就是你老子?”

    景行“哈哈”干笑几声,正在尴尬时,彦卿从人群中挤出来,双手抱拳道:“多有得罪,在下曜青丹歌卫副指挥使景彦卿。”

    教头忙道不敢不敢,也抱拳行礼:“剑魁大人这是调去曜青的十六……十七个年头了?罗浮新兵懈怠,不比曜青,见笑了。”

    “十八年又六个月了。”彦卿垂眸道,“犬子景行,可曾向教头行礼?”

    景行没见过军队里这么多上下级规矩,吓得立刻跳起来行礼,差点连左右手谁拳谁掌都搞反了。

    教头笑吟吟道:“这是令郎?他刚刚可是和我说,景元将军是他老子……”他上下打量彦卿与景行,忽然道,“——哦,原来如此。”

    彦卿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没说话,又过问了下罗浮新兵事宜,天一黑,他就拉着景行走了。

    第十七日,景行边读新闻边坐在槐树下吃早饭,他将平板玉兆拍在桌上给彦卿看:

    “据地衡司、太卜司联合统计,此次亡魂外泄事件,共涉及近十万条亡魂,不同程度波及到的生者更是以百万计。经地衡司、太卜司的通力合作,在罗浮民众的大力支持下,近九成亡魂已回归生前的亲人、爱人、朋友身旁,剩下一成中,多为年久健忘、已不记得自己生平的亡魂,小部分则为保有记忆、但无家可归的亡魂……在亡魂外泄暂时止息,大部危机解决的当下,当初亡魂究竟为何泄露——这仍是未解之谜,为此,本报记者联络了将军府,并试图借由将军府联络十王司官员,但截止发稿,未能取得任何回复。”

    “爸,他们说危机已经解决了……”景行瞳孔微微收缩,闪着迷茫与恐惧,“我不明白,mama呢?”

    当晚,彦卿做了个梦,吓得他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景行被他吵醒了,哼哼唧唧地在被窝里翻身,伸手去摸夜灯的开关:“……有鬼吗?”

    彦卿摇了摇头,又想起太黑了、估计景行看不见,找补道:“不是,做了个梦。”

    这周以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彦卿都很少撞见鬼了:也许这些可怜的流浪鬼们都已经找到了各自的家,也许真的像新闻里说的那样,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噩梦?”夜灯刺眼,景行把头埋在枕头上,闷闷地问。

    “不是……我梦见你mama了。”彦卿头疼欲裂,一手捂着眼睛,另一手扶着额头,“应该不是噩梦。”

    “mama给你托梦?”景行终于清醒了,一骨碌坐起身来。

    彦卿又摇头:“不是……你别问了,我想不起来我梦了什么。”

    彦卿关了灯,景行倒回床上,翻了个身,晕晕乎乎地又睡了。

    彦卿独自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想了好久好久,一直想到天都亮了,还是没想起来景元在梦里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第二十日,母子俩趴在牌桌上补眠。彦卿自从做了那个梦,作息就没调回来,景行说反正都是睡不着,不如晚上去神策府里等。于是两人带着手电筒和防寒衣物,在槐树下坐了一夜,却什么都没等到,景元的鬼魂没来,别人家迷路的鬼魂也没来。天刚亮,两人便困得东倒西歪的,喝了几口水,就在树下睡过去了。

    第二十二日,彦卿的假期余额快告罄了,他焦躁起来,又去找青雀卜了一卦,他自己手动摇的爻,最后出来的又是需卦。

    打印机摇晃着吐出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建议,倒是与先前不同:每日辰时至申时,去东西两市找。

    青雀看了看他眼下的阴影、日渐宽大的衣带,又看了看穷观系统的新建议,说:“你这也是奇了怪了……但听我一句劝,别勉强,明天和景行去市场买点好吃的,回客栈好好睡一觉——否则回头景元将军见到了,可不得心疼死。”

    彦卿不信邪,下午时又捉着景行过来算卦,也是手动摇的,掷出来比卦。

    青雀奇道:“你们一家子和水干上了?比有比附之意,小孩亲近家长,晚辈倚靠长辈,都算在其中——但下位者得主动,才能赢得上位者欢心。”

    “呃……”景行道,“我们是不是该出门找找mama?”

    彦卿拍他脑袋:“疯了?罗浮千万个洞天,你不眠不休找几年也找不完。”

    第二十三日,彦卿忽然想起一个一直被他们忽略的地方:地衡司。

    他去了最近的长乐天公廨,里面专给亡魂开的寻人窗口都不再二十四小时工作了,只在每日戌时开放。

    彦卿坐在门边的长椅等到傍晚,中途带景行又去吃了一次尚滋味。景行这个月第十四次吃红油牛杂,吃得快反胃了,彦卿连忙安慰他:“明天去隔壁美馔阁吃。”

    窗口一开,他便上前:“您好,你们这里能查鬼的去向吗?”

    桌案后头的执事清了清嗓子,道:“您好,找鬼出门右转太卜司。”

    彦卿忙道:“非也,我是想问,如果我知道鬼魂的名字,你们能查出来他用过你们窗口的服务吗?”

    “这……”执事犹豫了几秒,“我得请示一下领导。”

    彦卿站在执事的办公桌前等他,看他又是写邮件又是打电话,折腾了一刻钟,才终于道:“可以的,但需要您提供您的证件,以及您与亡魂的关系证明。”

    彦卿给执事看了身份证和结婚证,执事表情有一瞬间的诧异,但什么都没说,敲了几个字:“景元将军对吧?他上周来过一趟,就来的我们公廨。”

    彦卿:“!!!”

    他双脚发软,差点没站住,忙用手臂扶着墙,身体却感觉很轻盈,脑子里也不再乱糟糟的了。

    彦卿连忙追问道:“能查到他当时问了谁的名字、地衡司又给了他什么信息吗?”

    执事浏览屏幕,皱眉道:“奇怪……他什么都没问,就又走了。”

    彦卿心里一凉,他先前就想过这个可能:景元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魂,搞不好是当初到得十王司后,在那里排队等死等太久了,在此期间,记忆力再次衰退,最后连彦卿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但他还不死心,又问:“可能的话,能查查他过来那天的四方览镜吗?我……”他见那执事又一副“我要问领导”的表情,赶紧道,“您行个方便,我在罗浮按太卜司给的建议等了他二十多天了,一直等不来,我也是没办法,才跑过来问地衡司。”

    执事的手伸向听筒,彦卿知道他又要打电话请示领导了,叹了一口气,抱着臂等他完成手续。

    然而,执事的手又缩了回去,注视着屏幕,他惊喜道:“哎呀,这系统……刷新一下怎么又多了一条记录!”他念道,“三天前景元将军又来了一趟,他问了您的名字,但您的户籍早就迁到曜青去了,我们的执事也是这样和他说的。”

    “他没问别的人?符玄之类的?”彦卿问。

    执事摇摇头:“系统里没有,应该是没问过。”

    “然后他就又离开了?”

    “似乎是这样。”执事解释,“其实也可能问了些别的,有些鬼问到地址后又不认得路了,我们执事就顺手给他们指了,这也不需要查地衡司的数据库,找只谛听给他们带路就成,系统里就没记录。”

    彦卿有点崩溃:“罗浮前将军的鬼魂,你们就放他走了?让他在大街上乱逛?”

    执事无奈摊手:“咱们这不是讲究鬼鬼平等嘛。”

    “……你赶紧问你领导能不能查览镜记录吧。”彦卿没好气道。

    彦卿气得简直想摔东西,他深深呼吸:

    长乐天公廨离神策府洞天入口不过几百米,他每天早上中午各经过一次,他完全有可能和景元的鬼魂擦肩而过而毫无察觉!太卜司的穷观阵给的什么破建议?他要是每天晚上在长乐天等,早等到景元了!

    执事看出他生气了。军队系统说是与地衡司同级,彦卿的官职到底还是压他许多头的,吓得他赶紧打电话。

    没说几句,执事就挂了电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剑魁大人,忘记和您说了,览镜拍不了鬼,只拍得到活人。”

    彦卿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他抓起没收起来的证件,一把拽过在门外等候的景行,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

    第二十四日,去过太卜司与公廨后,似乎再没有什么理由去神策府了,但寻鬼愈发没有头绪,穷观阵绝对是坏了,彦卿又总感觉景元可能会回这里: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是他和景元住了五六十年的地方,虽然与景元退休后他们搬去的家相比,居住时间不是最长的,但对他们俩的关系来说,绝对是充满最多回忆的地方:

    他们的初吻发生在神策府漏雨的屋顶上,第一次zuoai是在中堂里那张老旧的办公桌上,而他是在杂院的伙房里向景元求婚的。

    非常平常、非常不浪漫的许多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座宅邸里。

    彦卿也想过要去后来的家找,但在他离开罗浮前,那宅子被他低价卖给素裳了,要是景元寻过去,素裳必定能认出将军、也必定会通知云骑高层,那样彦卿不可能不知道。

    于是,天没亮,彦卿带着景行又来了神策府。

    槐花开始谢了,彦卿坐在落花中有些困,他被这件事弄得快精神衰弱了,反反复复地被给予希望,又被反反复复地泼冷水。

    景行这几天都乖得很,像是察觉到家长身心俱疲,不抱怨无聊、也不和彦卿抬杠了。彦卿让他在地衡司门外坐着等两个时辰,他也乖乖照做。

    景行给睡着的彦卿摘身上的槐花,放在随身的口袋里。待到日头升到正午,他轻轻摇醒父亲:“爸爸,我们还是去一趟市场吧,离开罗浮前,我想吃一次槐花饼。”

    彦卿被骤然打断睡眠,头有点晕,他说:“这东西外面不卖的,都是自己家里吃。”

    “那咱们自己做。”景行很坚决。

    “麻烦死了,不要。”

    彦卿给景行做了这么多年饭,早就练出来了,但现在住在旅店里,什么材料都没有,连盐都要现买,买了还带不回曜青,实在是太麻烦了。

    景行的倔脾气上来了:“那爸爸在这里等我,我要去市场,我自己做槐花饼。”

    彦卿好笑道:“你认得路吗就要自己去?”

    景行挣扎道:“我……我不会查地图吗!”

    彦卿脾气也上来了:“那你自己去吧,最好买完了东西,你自己一个人就把饼烙了。”

    景行开始耍赖:“你说话不算数!刚来神策府那天,你说了会做给我吃的!”

    彦卿道:“我那是……假设!”

    景行不说话了,气鼓鼓地瞪着父亲。彦卿不甘示弱,也瞪着儿子。

    大倔脾气和小倔脾气互相瞪了对方半分钟,最后是彦卿败下阵来,他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花瓣,道:“服了你了,走吧,东市近些,去东市。”

    景行闻言就要撒腿跑,被彦卿一只手拎住兜帽拽回来:“槐花还没摘呢。”

    景行给彦卿看他口袋里收集的槐花尸体。

    彦卿摇头道:“嗳,你这个不行,做出来不好吃。”

    说着,他伸手摸上房檐,轻轻一翻,单手使力、将自己拉上了屋顶,又朝下喊道:“口袋给我。”

    景行踮着脚伸长手臂,将口袋递给彦卿。彦卿接了,又轻轻跃至树上,蹲在主枝上,手法熟练地掐槐花。

    景行在树下看得又惊讶又害怕,下意识张开双臂,以在意外时能接住彦卿。

    彦卿低头,笑道:“掉不下来——掉下来你也接不住,细胳膊细腿的,一天功夫都没学过,你mama那样的才接得住我。”

    景元在景行心中的形象顿时更加威猛高大了。

    东市说是近,坐星槎过去也得将近两刻钟。全罗浮最大的两个购物中心之一,一有全有,应有尽有,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宣夜大道算什么?专骗外地傻子的黑心贩。长乐天?那么大个广场都不给人开店,也配叫商业中心?金人巷?你家隔壁的便民市场,就别拿出来越级碰瓷了吧。

    彦卿坐在公共星槎上,心里有点后悔。他还住在罗浮时,是最不爱去东西两市的,人太多了,开星槎过去吧连个停船位都找不到,不开星槎而是挤公交呢,那就更可怕啦。早晚高峰期舱里挤得人都站不稳,有次彦卿站在最外侧、屁股贴着舱门,门一开,他直接被挤得掉进了星槎海里,这事儿让他有了心理阴影,之后十二年,他都没再坐过东市快线。

    市场又大,一逛就是一整天,最后东西也没买几样,晚上回到家里,只感觉一阵空虚袭来,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但是景元很爱去,彦卿发现他爱人很享受这种在闹市中穿梭的感觉,逛街逛得像遛弯,彦卿一个不注意,景元就晃悠到街道另一头的铺子里去了。但就是这样,景元还总能把购物单上的东西买齐,还记得货比三家,得意洋洋地向彦卿炫耀,他又以超低价拿下三十卷家庭装厕纸——这人超群的规划能力真是让人火大。

    也就是后来有了魔阴前兆,景元才不太去东市了,哪怕对着购物单一条条比过去,他还是总忘记买彦卿想要的东西。彦卿没说过什么,但他看得出景元心里头挺难过的。

    一个极其聪颖的人,让他被迫感受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头脑正一日日衰弱下去,一定是一种恐怖且痛苦的体验。

    彦卿有时很能理解,为什么景元急着要走:他的爱人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星槎到站,彦卿被人群裹挟着下了船,站在码头边,他来回找了半天,才在码头另一头看见同样在东张西望的儿子:“景小行,这边!”

    景行努力穿过人群,挤到彦卿身边,抱怨道:“……卧槽,没想到市场这么多人呢。”

    “别说脏话。”彦卿示意景行牵他的衣袖,顺着人流朝市集主街走。

    主街第一家就是米面铺子,彦卿看了看,看见那锃亮的“陈记米面”招牌,忽然想起景元总和他吐槽这家贵,但他太久没回罗浮,一时想不起来哪家便宜,儿子又是个外地人,更是一问三不知。

    他站在店门口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进去称了半斤面粉和一斤大米,付了钱,他才想起来重的东西该最后买。

    彦卿朝站在店门口发呆的景行招手,景行不明所以地进了店,彦卿拉开景行的背囊,将重重的米面全丢了进去。

    景行:“……我真是亲生的。”

    母子俩又接着去买调料与盐糖,街道越往里走人群就越松动,不再那样摩肩接踵的,这使得彦卿心情好了些。

    路过点心店,彦卿进去将刚出炉的糕点每样各挑了一件,和儿子分着吃,一路呼呼吹气一路走,这才终于逛到油铺。

    葵花油、菜籽油、花生油、豆油……彦卿自己做饭这么多年,还是总忘记烙饼该用哪种油,这种事情向来是景元清楚。景元不在后,彦卿买油总是随心所欲,反正植物油多数时候吃起来都差不多,只在炒鸡蛋和烙饼时,味道才明显一些。

    彦卿蹲在一排油桶前,努力回忆他上次烙鸡蛋饼——那还是景行黉学没毕业时的事情了——用的是什么油。

    这时,景行忽然用力扯了扯他衣领后垂下的飘带:“爸爸,你看那个人。”

    “什么?”彦卿没抬头,还在思考烙饼油,“别盯着陌生人看,不礼貌。”

    “不是……爸爸,你快看!那个人好像mama!”景行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紧张而尖锐。

    彦卿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顺着景行手指的方向看去。

    街对面是一家专卖豆制品的铺子,店铺门口摆着两桶保温鲜榨豆浆,即取即饮,往里是一整条敞口冰柜,摆着嫩老豆腐若干,还有一格是冻柜。冰柜对面、贴墙放着一排货架,上面是各色腐乳与干豆皮。

    景行手指着站在冰柜前的男子,白发、身材高大,刘海盖住了右眼,从景行的角度看过去,几乎看不见那人的正脸,但看得见他用来束发的红绳——和彦卿头上的是同一个颜色。

    彦卿有点不敢动,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见他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他慢慢走过去,像是怕把对方吓跑了一样,一直走到豆浆桶旁边,故意用身体将店门堵了个严实。

    老板见状就要开口骂他,彦卿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很快结束,老板这才愤愤瞪他一眼,没说什么。

    彦卿看见那人在隔着柜门端详一排冻豆腐,几乎是这一刻,他才敢确定,面前这人就是景元。

    他轻轻叫了一声:

    “景元。”

    那人闻声,回过头来,看了彦卿一眼,接着目光扫到彦卿身后的景行。

    他微微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接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他生前时那般,时光对于死去的长生种同样温柔。

    彦卿看着景元熟悉的眉眼,他的爱人还是那般高大、那般俊美。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欲诉说,近二十年的思念之情如潮水般奔袭,却在出口时都化作一句话:

    “快起来吧您别在外面丢脸了啊啊啊!”

    一刻钟后,彦卿一手牵着景元,另一手牵着景行,坐上了返回司辰宫码头的公共星槎。

    他脑子里又乱七八糟的了,根本想不明白:景元怎么还活着?

    彦卿将景元从地上拉起来时,特别留意了他掌心的温度,与活人无异,甚至比彦卿自己的手还要暖和些。

    地衡司也是吃闲饭的人太多了,怎么没人和他说,景元将军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来的公廨?那样他早就去查览镜记录了呀。

    彦卿那时确定景元是景元、且不会随意消失后,油都没心思买了,急着拉他去丹鼎司检查身体,但景元却不肯走,手掌死死抓在冻柜边缘,说了他与彦卿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我要买冻豆腐。”

    彦卿只得掏钱给他买,景元拿到豆腐后便抱着不撒手了,冻豆腐虽小,好歹也是从零下二十度的冷冻柜里取出来的,彦卿怕景元被冻坏手指,想把豆腐拿走,景元却不乐意了,也不和他交流,转身就要走。

    彦卿哪里敢让景元再跑掉?赶紧好声好气地把人哄回来,又把人牵到无人的小角落,抽剑割了自己一片袖子,把冻豆腐裹上,这才塞回景元手里。

    景行打量景元,小心翼翼道:“爸爸……mama是不是这里出了点问题?”

    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xue。

    彦卿摇头道:“装呢,他要真傻了,能认出我?还能认出你?你以为他为什么跪?因为他知道我给他生了个孩子。”

    彦卿很笃定,景元绝对是在装傻,哪有人一秒清醒、下一秒就糊涂的?他抱着胳膊坐在公共星槎的长椅上,右手边坐着景元,左手边坐着景行,好了,现在他的家完整了,彦卿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