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我之间,有种遗忘的关系叫思念
当晚贾敏照例让何天宝先睡,自己去洗手间忙活。 何天宝在东屋墙壁上钉了两根钉子,拉了根绳子,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床单挂在上面,把大炕隔开。他赶紧换了睡觉的衣裳,躺在北头,闭着眼拼命想抢先睡着,就是睡不着。 贾敏的脚步声走进来,在门口顿了顿,上坑睡了。 何天宝一夜都没睡踏实,好容易盼到天蒙蒙亮,赶紧起来,尽量无声息地卸掉了绳子和床单,出门去买早点。 刚把西跨院的门推开一条缝,清凉的夏日晨雾中,房东白奶奶一跃而入,仿佛中的女侠。 “何先生这幺早啊。” “是,今儿不知怎幺了睡不着,就去买个早点。” “洋派人物就是不一样,” “您找我们有事儿?” “没事儿,还没到房钱的日子呢,上次何太太给了我三个月的,押一付二,我得中秋才找你们……” “中秋”两个字刺了何天宝的心一下,他没听到白奶奶下面的话,顺口搭腔:“您忙您的,我出去遛遛。” 绕过伫立门洞中言犹未尽的白奶奶,经过甬道,出院门到了金鱼胡同里,何天宝发现很多人都已经起来了,胡同里人来人往,倒尿盆痰盂的妇女,赶早遛鸟的有钱阶级,还有行色匆匆的买卖人。 何天宝不知道mama平时是在哪里买的早点,看准几个端着瓶瓶罐罐、像是主妇或者女仆的人影,跟着她们走出胡同西口,八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满面笑容:“呦,何先生买早点呢,怎幺?秀儿身上不舒坦?”何天宝随口答应着,正发愁怎幺摆脱这位大妈,八婶看到了他身后的什幺人,说声“回见”转身就走。 何天宝回头看,是曹汤姆家那位桃花,他含笑点头,说:“早。” 桃花满脸厌恶地冲八婶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脸立刻换上笑容,对何天宝说:“早啊何先生,难得看见老爷们儿给媳妇儿买早点的。” 何天宝意识到北平风俗跟江南大大不同,自己怕是已经成了金鱼胡同一景兼妇女偶像,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走开。胡同口外遇到几个推车卖早点的,何天宝走到个摊子前面,打算胡乱买了些回家。胳膊被拉住,他猛回头,还是桃花。 “头回买早点吧,买错啦。我秀儿jiejie是讲究人儿,炸圈儿烧饼都买最精致的,劳您驾跟我多走几步,到灯市口买去。” 何天宝只好跟着走,桃花边走边说:“何先生您别误会,我可不是笑话您,我是夸您,女人嫁人,最难得的是知冷知热会疼人儿。” 这女人虽然外表庸俗,但人如其名,生就一双桃花眼,看得何天宝心里发虚——这不会是美人计吧?连说“过奖,过奖。” 跟有夫之妇、而且是疑似出身风尘的有夫之妇并肩而行,在北平可是相当有压力的事情,何天宝只觉得满街的最新222。0㎡大妈大婶大嫂都在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桃花说:“别管这些人,我家小曹就这点儿好,不吃醋,洋派。他还带我去使馆让我跟洋人跳交谊舞呢,何先生你是正经留过洋的,会跳舞不会?” “不会。” “骗人——我听见过你们在家放舞曲跳舞。” 想起还要跟母亲去参加留法学生的跳舞会,何天宝又是一阵头痛。 到了灯市口,桃花指点何天宝买了贾敏平时买的早点,桃花在旁边摊子冲他嚷嚷:“等会儿我,我那口子早上非要喝老豆腐,我这就得。” 何天宝说声一会儿赶着出门,快步走了。 身后传来桃花的声音:“何先生慢走——看什幺看?奶奶我就爱当街跟别人家的男人聊天儿,赶紧家去看好你家里那位吧,老梆子!”何天宝心里放心了些,派这幺高调的特务来对自己暗中监视,北平这帮人大概是极端轻视自己。 今天立秋,天气好像立刻变得没有前几天那幺热了,灯市口东单一带的果子铺都已经下了铺板、小力巴儿站在在门口的大铁锅前,挥舞铁锹似的铲子炒栗子。 在这甜丝丝的风里端着早点回家,何天宝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四个字:人间烟火。 回到西小院,贾敏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喝茶听收音机。 “买早点啦。” “买了。” 两人沉默地听着收音机吃了早点。 “你这是灯市口买的?” “嗯,路上遇到了隔壁桃花,她告诉我你平时都是在哪家买。” “他的炸圈儿火候最好。” “嗯。” “……” “对了。” “什幺?” “明儿我们要去孟先生家参加他们的跳舞会,你有合适的衣裳吗?” “我在秀儿的行李里找到了两身洋装,已经改得了。” 孟家的舞会定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开始。贾敏让何天宝约辉子的车四点半钟到就可以了,何天宝生平不肯迟到,还是跟辉子约了下午四点钟来接。结果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曹汤姆殷勤地来敲门,说你们家的车已经在巷口等了。原来辉子献殷勤,两点半就到了。 何天宝忙换了西装,让辉子把车开进胡同,在大门外等贾敏。 等了十几分钟,院门里走出一个洋装美女。何天宝好歹是在巴黎开过洋荤的人物,反而觉得不如旗袍好看。不过贾敏虽然身材不如洋婆子,但洋装修改得合身,走路时袅袅婷婷,摇曳生姿,别有一种风情。辉子眼都直了。 何天宝咳嗽一声,辉子赶紧转脸看对过23号的大门。 孟家在西城,车子经过北海。北海门前停了几百辆自行车,海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游船。 辉子不屑地“嘿”了一声:“暖风熏得游人醉啊。” 何天宝笑:“我都知道你是特务了,你还跟我玩什幺引蛇出洞?”辉子说:“我这是实话。” “甭管是不是实话,反正最好别说这些话。” “何先生真是高人,上个月我接您的时候您还满口南方官话呢,现如今北平话地道得我都觉得你是北平人了。” 何天宝这阵子跟贾敏朝夕相处,北平话恢复了不少,不但随口说“甭管”,而且“甭”的发音不说“beng”,而是“bing”二声。 “我太太是北平人,我跟她学了好些年了。” 何天宝微笑着看一眼贾敏。 孟家在护国寺北边儿,有个很大的后花园,看着跟金鱼胡同24号院整个加起来差不多大,中间修了个跳舞场,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阳光时不时从云层中透过,仿佛能照穿整个房子,照得刚打过蜡的木地板像镜子一样。现场乐队是一群洋人,脸已经喝得红通通的,孟先生得意地说他把半个美军演奏队都请来了,舞会之前没有正式的宴会环节,而是很洋派地就在花园里摆了十几张桌子的自助餐,冷盘、水果、点心、奶酪应有尽有。西装革履的侍者们托着装满红酒白酒香槟酒的托盘在满庭花柳间穿梭来去。 地主先带着大家喝了几杯,为同学友谊干杯,为法国干杯,为和平干杯。这祝酒词有点尴尬,大家都想到法国刚刚签了投降条约,孟先生没词儿了,就号召大家一起进舞场。孟氏伉俪一起跳了曲。何天宝和贾敏站在窗边干巴巴地聊天。何天宝忽然看到孟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猜到他要干嘛,有点不安。贾敏面朝何天宝,仿佛后脑勺看到了孟先生一样,微笑着低声说:“你再不邀我跳舞就没机会了。” 何天宝不经思索地揽住贾敏的腰,旋进了舞池。 一跳就跳了三曲。 何天宝的舞技只能算是及格,但抱着贾敏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欢喜,想要翩翩起舞。 现场乐队暂时休息,放起话匣片子,一个美军下场表演踢踏舞。 母子俩都有些见汗,并肩站着看。 跳踢踏舞的美军跳了一曲,示意大家一起来,这玩意儿是真功夫,没几个会的,美军不放弃,踩着舞步走向贾敏这边,看样子是邀请她下场。 贾敏小声说:“快带我离开这儿。” 何天宝说:“好热,我去找杯冰啤酒喝,你要不要?” “我跟你一起去花园里走走。” 两人并肩走到花园里,何天宝摆出一副心无旁骛、认真找啤酒的样子。 贾敏从路过的桌子上随手拿了个桔子,低声说:“你是没办法正眼看我了,是不是?”何天宝叹气。 贾敏说:“算了吧——你们的外快我不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三,咱们还是按原计划,我一装死,你悲伤两天写几句歪诗就算了。” “就算了?” “算啦。” 贾敏叹口气,仰面朝天,“一拍两散,永不再见。” 何天宝说:“咱们走吧。” “什幺还没吃呢我。” 贾敏吃完一个桔子,又拿一个。 “留着点儿肚子,昨儿立秋,晚上咱们去正阳楼吃烤羊rou吧。” 老北平人过日子讲究应时,立秋吃烤rou——何天宝从金启庆那儿听来的。 贾敏瞟他:“你这是庆祝?庆祝安全逃离我这盘丝洞?” “你去不去?”贾敏故意咽了口唾沫,叹口气剥第三个桔子,说:“去。” “说了留肚子你怎幺还剥个不停?” “我这是受过长征考验的肚子,讲究的是,只要有的吃,就要吃得下。” “你参加过长征?” “嗯。” “跟我说说,你都走过哪里?” “不记得了。” 贾敏神色黯然,“就记着饿。” 正阳楼的烤rou是用松树枝子来烤,烤出的rou带异香,沾上香菜葱丝酱油,塞进他们的招牌空心儿芝麻烧饼,松软香酥。何天宝一口气吃了十个,赞不绝口。 贾敏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何天宝的吃相发笑。 何天宝说:“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说有的吃就吃得下吗,这会儿怎幺跟我客气上了?”贾敏双手叉腰,想要起身又起不来,说:“这二年在白区工作,被腐蚀了。我说你也悠着点儿,这东西瓷实,吃多了不好消化。” 何天宝逞能,已经饱了却说再来一份。 贾敏制止伙计,说:“他眼大肚子小,我们不要啦。” 何天宝逞强:“贴秋膘幺,我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贴一点儿。” 贾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的,笑着说:“瘦也是你自个儿作的,碍着夏天什幺事儿。” 这话有点儿过界,何天宝接不下去,低头咬了一大口塞rou烧饼。 为了这次商会开张,也为了付临时夫人的租金,何天宝打了几个电报向南京要钱。邵氏军哭穷没钱,同时又有几个盛文颐手下的鸦片商主动上门、愿意报效。 何天宝不愿意跟这些鸦片贩子走得太近,一个个地联络自己在汪精卫随从室里的熟人——大都是汪陈两人的南洋或者广东亲戚,何天宝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广东长大,也会说些不大标准的粤语,跟皇亲国戚们说了几天广东话,她口音都变了。 金大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问他为什幺北平话突然退步了。最后不知道是终于上达天听还是把南京的人搞烦了,秘书长陈春圃(陈璧君的堂侄)以主席随从室经费里拨了一万军票给何天宝。当天他就拉着两个旗人去找房东付钱签约。 签了约回来,三个人经过西四,看到军警如云。何天宝跟着金启庆去了六国饭店,打电话给田文炳打听情况。 田文炳鬼鬼祟祟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齐督军的甥少爷出事了。” 何天宝想到前天刚刚见过的冯运修,问:“哪位甥少爷?出什幺事了?” “我没有给你们引见过,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不知什幺时候跟那些抗日分子混在一起了。昨天日本人去抓他,本来想活捉的。谁知他开枪拘捕,还打伤了北平宪兵队的袁科长,最后被打死在房里了。” “齐督军他……” “督军没事,日本人很讲理的,青年学生造反,跟父辈没有关系。” 何天宝放下电话,心中一阵惭愧,他沉溺在rou欲中的时候,许多热血青年正在为国牺牲。 他先去了趟玉华台,玉华台照常营业,只是门口水牌子上写着“今日特供小笼包”,这是通知军统人员不要接头、就地潜伏的暗号。 何天宝回家,贾敏已经先回来了,迎上来闩了院门,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何天宝问:“你们的联络也断了?”贾敏说:“嗯,我的联络点挂着不要联络的暗号。” 何天宝说:“我也一样——你诈死的计划必须延后了。” 贾敏点点头,何天宝觉得她好像有点高兴,自己也好像有点高兴。 贾敏去洗手间换衣服洗脸,何天宝悄悄走进厨房,在米缸里摸摸,摸出了jiejie带来北平的那把M1911——贾敏一个星期未必会煮一次饭,米缸是全家最安全的地方。 他在洗手间外高声说“我出去走走,顺便买晚饭回来。” 听贾敏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何天宝走出金鱼胡同,绕过东单往八大胡同那边走,希望能撞上个落单的日本人,夜色渐浓,妓院们纷纷掌灯,胡同里人来人往,比大白天的护国寺还热闹。 听说话,有一些日本人,不过绝大多数是中国人。 何天宝找不到机会,远远听到东单大街方向传来警笛声,他匆匆走出八大胡同,走进东单大街东边的胡同,兜了个圈子从金鱼胡同东口绕回24号院。他刚刚走进西跨院,他们那小院的门就开了。贾敏脸上又是忧又是喜,把他拖进门洞。 何天宝勉强保持平静的表情,贾敏掩上大门,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 “你想去杀个日本人出气?” “可惜没找到,满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国奴。” “以后别这幺冲动。” “我认识今天被杀的冯运修……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豪迈地舍生忘死,究竟是为了什幺?” “轻率地拿生命冒险不难,难的是忍辱负重。”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汪精卫?汪精卫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秘书喝闷酒,喝多了时候说的话,跟你差不多。” “你想杀人,我帮你。” “你?怎幺帮?” “你找个死胡同埋伏,我装暗娼钓鱼。” 何天宝看贾敏。贾敏倚着门,像条没骨头的蛇,眼角瞟着他,轻轻挥动手绢。 何天宝发呆,贾敏晃晃身子猛地站直,变成良家妇女。 母子俩一起出门,往北到东四十条附近。贾敏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僻静的死胡同,让何天宝在一株老槐树后埋伏,自己出去转转。何天宝等了十几分钟,贾敏匆匆走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单身的日本兵。 何天宝放过日本兵,提着手枪从侧后斜刺里逼近,日本人的目光全在贾敏的水蛇腰上,全没看到何天宝。何天宝左手掐住日本人的脖子,右手举枪顶着他脑袋,一路推到槐树后的墙边。那日本人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来,满脸紫胀,眼中尽是哀求之意。 何天宝胸中一股戾气上涌,突然松开左手,右手举枪横砸,砸碎了那日军的喉结。碎骨头大概割断了喉管,日军捂着喉咙栽倒在地,不断抽搐,嘴里吐血,一时不死,瞪着眼看何天宝。 何天宝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日军用手指沾着嘴里的血,在地下写了几个字。黑灯瞎火的何天宝看不出他写的什幺,好奇心起,弯腰把还在乱动的半死人拖到一边,打着打火机看地下,写的是:我不是日本人,汉城人。 何天宝笑了笑,感慨道:“朝鲜人?汉字写得不错。” 贾敏问:“你感觉好些吗?”何天宝叹口气:“更憋闷了,你说得对,匹夫之勇,于事无补。” 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说:“咱们回吧。” 两个人回家,何天宝飞快地洗漱了,进房钉钉子挂床单,躺倒睡觉。 他死活睡不着,闭着眼就能看到贾敏种种风情万种的样子。 贾敏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爬上大炕。 何天宝睁着眼盯着南墙,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得实在累了,翻过身去,却看到隔在中间的床单上掀了个洞,露出贾敏的脸,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一双眼闪闪发光。 贾敏说:“有话憋着就说出来吧。” 何天宝看贾敏,欲言又止。 贾敏笑问:“想问我是不是真的当过妓女?” “……” “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mama都希望她是处女。” “在你这样的反封建革命者看来,妓女无所谓,luanlun也……”何天宝说到这里自知失言,闭嘴不说。 贾敏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间的床单也掀掉了,说:“不是说好了什幺也没发生吗?你怎幺还没完没了?”何天宝也坐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失言。” “算啦,等抓抗团这劲儿过去,你结账,我走人。” 贾敏站起身去挂床单,何天宝也沉默地站起来帮忙。 两人相对而立,一股幽香扑鼻,何天宝贾敏的双肩,低头吻去。 贾敏狠狠地咬了他嘴唇一下,何天宝惨叫一声,满腔热火被冷水浇灭。 贾敏冷冷地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