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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是牢牢压制住对手的慕容柔。锦袍怪客离开后,阶顶一阵窸窣,熏香徐徐,一双鳞纹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缓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来。 岳宸风突然明白,为何武功盖世的锦袍客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无。 因为他的眼神清澈锐利,丝毫无惧。不惧怕死亡、不惧怕负疚,不惧怕双手染满血腥;不惧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为万世唾骂……岳宸风不由打起寒颤。比起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残忍嗜虐的摄杀二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他们的“恶”在他眼里如家家酒一般,连轻蔑都显得多余。 慕容柔轻拍他的脑袋;回过神时,岳宸风才发现自己竟不觉缩了缩颈子,仿佛还在山上那脾气暴躁、动辄虐打道僮的师父跟前。他不惜代价想摆脱这种感觉,偶一忆起便狂暴得想杀人,几难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目光凝于头顶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因为我用得上你。” “谁挡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谁。为此,我杀过你无以想象、永难企及,远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强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让你扎扎实实死上十次。龙若化身人形,不过也就如此。”慕容柔说得很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带着嚼碎内脏似的沉烈。“你要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么?” “属……属下……”他还在试着平抑颤抖、想答得不那么卑微时,慕容柔已然起身离去,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从那天起,岳宸风就变了。其中的反复,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甘居于慕容柔这般、即使弒君也要贯彻己道的“大恶人”之下,放纵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恶人;比起慕容柔之恶,他的恶道一点也不扭曲乖张,如虎食人、强凌弱,犹在天理之中。为此,他尽心为将军办事,不敢违拗,成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超越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杀害的“那人”,一如初衷。 为此,他开始四方打探明栈雪的下落。当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时,他着实松了老大一口气;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许不必走上“废功重练”一途-- 但这四字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了他,不断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后仿佛能看见老天充满恶意的讥嘲。明栈雪将那本黄旧的小册子交给他时,只说:“里头全是废话,若非书皮上也有个“绝”字,我差点随手扔了。”说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时他形绝、禁绝已有小成,才刚掘出的古册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册修习,颇有进境;明栈雪突然拿出这部只题着“命绝”二字的古旧薄册,说是在岳宸风--当时这名字还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从装帧、用纸,甚至抄录的字迹来判断,当是之一无疑。 “但名字不对。”他装出抚册沉吟的模样,暗中观察她的表情: “已知的前六绝皆是四字命名,连杀虎禅刀法的原谱都要题上文诌诌的四个字,这本就只题了“命绝”两字,岂不是……岂不是怪异得很?” 明栈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好了,采头也好些。”说着“噗哧”一声,掩口笑起来,斗室之中乍如春花绽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丽色当世无俦,无人能抗拒,他却从此不再信她。 这本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几页,翻来覆去净是“大道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陈腔滥调,非但没有只字词组提到七绝合一,还暗示要弃绝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证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书页一角送与名工相验无误,他几乎将这部当作赝品。但理应载有七绝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却充满要人“舍弃既有”的隐喻,让他渐提不起兴致追索遗缺的那本,阿傻因而保住一条小命,仅被废去两手筋脉而已。 的怪异提示是一回,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黄粱的诊断又是一回;如今,老天又将这充满恶意的玩笑第四度带到他面前,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嚣狂姿态-- (可恶!) 岳宸风握紧缠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护住头脸,苦苦撑持着供输不足的“金甲禁绝”,任由周身的痛楚渐次麻木,还在等待白额煞动作一慢、回臂出刀的逆转机会,脑海中突然掠过锦袍怪客的话语。 --给你刀也没用。 --刀不刀掌不掌,没一门顶用。 --若能重新练过…… 但他无法舍弃赤乌角。 “岳宸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柄稀世名刀。他所拥有的……是什么呢?是再也无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针劲封住内力的残破功体,还是在月夜阶前,接连向两个人跪地俯首的惊怖与惶惑? “可……可恶!” 一声狂吼,岳宸风松开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尘沙倒落,尚未坠地,右掌忽窜出紫电,宛若雷车动地、径奔一线,轰然击中白额煞!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白额煞身如柳絮,远远飞了开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摇鼓,凌空连打几个劲旋,重重摔落地面! 岳宸风仰天喷出一口血箭,“登、登、登”连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维持不倒。 白额煞将地面撞出一处陷坑,周身电流窜闪,毛孔中飘出屡屡烟焦,似将血沸。 他在坑中痛苦惨嚎,连起身爬出亦不能够,勉强支膝跪立,忽将两只爪子插入腹间,再抽出时只见指爪间耷黏着两团焦油也似的异物,兀自滚窜着耀目电蛇,分不清是烧烂的脏器抑或血rou;腹间大洞不住窜出血雾飞烟,半晌雷劲消失不见,才慢慢淌出鲜血来。 岳宸风见他竟亲手将体内雷劲潜伏的血rou挖出来,骇异之余,不禁蹙眉:“此法就算能将雷劲的影响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异于自戗?”果然白额煞嘿嘿两声,大股鲜血自口中涌出,身子缓缓坐倒,头颈低垂,再不稍动。 符赤锦哭叫道:“二师父!” 岳宸风猛然转头,邪笑道:“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了!”咽下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正欲扑向前去,蓦地“啪!”一声,一道影弧迎面扫至,他举起左臂一格,飕飕几声,鳞皮响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缠绕数匝,皮革被锐利的鞭风划开,裸露的暗褐肌肤掠过一抹乌金暗芒,连一丝血痕都未留下。 岳宸风运劲一夺,冷北海已无相持的气力,鞭柄脱手,虎口迸出鲜血。 “你抢着先死么,冷北海?”岳宸风冷笑道。 “说不定是你先死,岳贼。”他苍白的瘦脸浑无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笑,仿佛重伤无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黄岛死敌。 岳宸风罔顾伊黄粱的警告,妄动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时爆发,他才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乌角刀,猱身扑向冷北海! 谁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动也不动,赤乌角加上岳宸风的身法劲力,铜牌铁楯也挡不住,况乎血rou之躯?巨大的刀头“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兀自不停;岳宸风飞步推送,转眼巨刃贯出逾半,血染乌锋,滑顺如涂抹膏脂一般,几乎令他撞进冷北海怀里,不禁放声狞笑: “你还没死透么?冷--”语声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锐痛穿入左眼,视界倏地黑去一半;岳宸风这才意识到已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脑,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后一仰! 一根沾满血珠的发丝被拉出眼眶,积垂饱腻,随风散红。 发丝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气不散,任由刀锋透体,算准距离贯劲于发,柔软乌丝顿成钢针,待岳宸风将双目送上针尖-- “千耀蛇珠”本就是一部独特的运劲法门,是他自“守风散息”中所悟。将柔丝每隔一尺绑上鞭身,挥动之际灌注功劲,鞭索上如缀钢针,隔空伤人于无形,堪称防不胜防。巨刃透体,冷北海身子一颤,心知性命将尽,飞快拔下另一根鬓发,忍死刺向仇敌! 为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冷北海后来几乎翻遍了藏经阁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训诂、字书之类的艰深古册,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译解释,想穷究这四个字的意义,以不负神君亲自为鞭法所取之名,才发现“蛇珠”还有另一层意义-- 蛇珠雀环,指的是报恩。 从那天起,执拗的青年便暗自发誓,要以性命来回报男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他在每一次的任务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选择万无一失的方式来达成任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一死的机会,直到今日。 岳宸风的左眼珠几被刺穿,针尖只差分许便要入脑,料不到冷北海尚有余力,完全无法招架,咽喉一瞬间被刺,发丝却软绵绵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丝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击他喉头,手上已无劲力,恨声道: “皇天无眼!”心犹不甘,一口鲜血喷出,如无数铁珠砸碎在岳宸风面上! 岳宸风脸上热辣辣的一痛,双目难视,踉跄跪倒;慌乱中摸到他腹间刀柄,运劲一夺,将冷北海拦腰砍成两段! 腰斩最残酷之处,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坠地,剧痛下一股死力忽涌,可惜半身已失,无由使出“发剑”绝技,断气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弹,“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弹出,飕地没入岳宸风肩头,劲力之强,竟刺得护身金芒迸散,插进rou中! 岳宸风吃痛运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护体,一边伸手抹开目间的温黏,狂性大发,睁开仅存的一只右眼咆哮: “我杀尽你们这帮贼厮鸟!”身起刀落,斩下冷北海眦目圆睁的苍白头颅,犹不解恨,回身又劈向盘坐的耿照! 他发狂后动作更快,谁都不及出声,赤乌角已自耿照脑门劈落。耿照尚未调匀气息,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滚开,真气大乱,前功尽弃;岳宸风回臂一刀,耿照虽及时以神术刀挡架,“当!”一声巨响过后,却被轰得平移尺许,口鼻溢血。 岳宸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交握刀柄,居高临下劈落;短短三尺距离,似将风雷压缩已极,呼啸入耳无声,却令尘沙激扬,刀罡之下毛孔溅血,竟是全力一击!耿照连抬臂都嫌吃力,百脉之内空空如也,连三岁孩儿轻轻一指都能将他推倒,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奋力举刀,迎向盖顶而来的巨刃赤乌角! 两柄宝刀轰然交击,地上一圈黄尘爆起,气劲所及,两人踏地处塌陷寸许,踉跄倒退的竟是--岳宸风! 他连退三步犹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乌角“铮!”倒拄于地,借力散去余劲,手脸肌肤殷红一片,显是对击之间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血。尘沙簌簌落地,战团的中心只余一人独立,耿照手持神术微微喘息,全身真气流转、沛然莫御,腹脐间隐隐透出一团莹然光晕,连衣布腰带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这颗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还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悬一线的当儿,化骊珠却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释放力量;耿照仿佛凭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彼消此长,居然反客为主,一刀将岳宸风击成重伤。 良机稍纵即逝,他一扬豪光耀目的雪刃,径朝岳宸风冲去。 “岳贼,死来!” 岳宸风咬牙举刀,神术、赤乌角二度交击,岳宸风被轰得倒飞出去,全身真气岔走,新伤旧创交迸,只觉眼眶中疼痛欲裂,这异样的痛楚蔓延至颅中各处,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脑白刮将出来,痛得他抱头打滚、惨叫不绝;蓦地一跃而起,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正要追赶,忽然丹田里的奇力一撤,但身形业已离地,整个人不由得向前仆倒,抱头连滚几圈,神术刀差点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来危机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输登时断绝。他俯卧在地,以仅存的一丁点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轻轻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应似的吐出些许奇力,要催动方才那样的大杀着虽不能够,做为调息敛气的根本已绰绰有余。 耿照运起混合了骊珠奇力的内息搬运一周,持刀一跃而起,不及细数伤亡,却听宝宝锦儿急道:“快!他往那边去了……是莲觉寺的方向!”耿照反应飞快,闻言记起往莲觉寺的路上有将军夫人的车队,面色丕变: “不好!”顾不得众人伤亡,提刀追了过去。 ◇◇◇ 岳宸风一路发足狂奔,仿佛只有奔行间冷风灌脑,才能使肿胀的头颅稍稍得缓。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内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甚至超过伊黄粱的诊断。妄动十成内力的后果,使得体内的碧火真气失控乱窜;被五道奇异针劲切削的结果,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敌我的在各处冲撞,溃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绝”疯狂奔跑,只是加速这个崩溃的进程而已,但此刻他已无法思考,只觉胸中积郁欲狂,远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杀人-- 念头忽起,熟悉的人马轮廓映入眼帘:熟悉的戎装、熟悉的铠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