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漏勺舀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漏勺舀水

    他们对着月亮静坐了一会儿，天边又下起小雨来。雨滴轻轻敲击着屋顶的瓦片，叮叮当当如珠玉落地，听来分外悦耳。只一会儿雨雾又遮蔽了月光，好在破庙内还有旺盛燃烧的柴火，这亮光应该能撑到早上。因着雨势不大，二人没有挪动位置，任由一些细密雨雾溅到他们衣衫上。

    “月亮没了，如今只能对夜色听雨，岂不寂寥？”刘备忽道。

    “月亮尚在天上，只是看不见了，不是没了。”荀彧回答。

    “有点意思。”刘备微微摇头轻笑，“我刘玄德自问不是聪明人，但也不是傻瓜，也算识得一些人物，像你荀令君这么有趣的，倒也少见。”

    “刘将军，你平日里讲话都是如此……端着么？”荀彧也笑了起来，“足下妙语连珠、总出豪言壮语，彧平生所见中，少有此慷慨激昂者，刘将军是情感丰沛之人，实在奇妙。”

    “不必揶揄吾。”刘备面色沉静，“我有心反曹扶汉，先生既为曹公谋士，不忍加害于我，容许我逃离许昌，此恩没齿难忘，来世再报答。望君珍重自身，若此后生死相隔，为我遥敬一杯酒，也算了却恩怨。”

    “你看看，说着又端起来了……”荀彧又深深长叹息。任他百般感慨，刘玄德说的也不是空话，此一别也只有死生不复见，即便今夜攀谈再多，真到了战场上人头落地也只有那一瞬间。忽然间，荀彧想明白了为什么刘备是如此壮志豪情：每日游走在生死之中，和每个人相见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自然会用真情去对待认识的每一个人，也怪不得如此热烈缠绵。这火焰也终于烧到了荀彧心中……他开始眷恋这黑暗中的光火，一寸也好，一刻也罢，总该寻求些慰藉。

    “咳。”荀彧轻咳一声，“你我既然不日便要离别，能不能……再与我亲昵一些？别的不说，拥抱、亲吻，总该要有……”

    “什么？”刘备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荀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推拒道，“此事万万不可。你我此前的确相处融洽，但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

    “怎会如此……”这样直白的拒绝让荀彧面色有些难看，“我已为你画策，只是想再亲昵一下，为什么不愿意？”

    “你护着我，我感激你。但亲昵是情人之举，你我不是情人，断无此荒唐行为。荀先生……”刘备侧过头去，“凡事要讲个规矩，你我亲昵不合规矩。”

    荀彧心中悲凉，他茫然无措道：“你前几日还说爱我，为何变得如此之快？我……我做错了什么？你……你是不是怨恨我为曹公出谋划策，所以不愿再靠近我？”

    “和那个没关系。”刘备低垂下头，“此事不要再提了，聊些别的吧。”

    “你讨厌我吗刘玄德？”荀彧双目微红，“你分明懂我、知我、夸耀我，也知道如何爱我、取悦我……我从未如此快乐过，现在你要告诉我，你讨厌我吗？”

    “冷静一些吧。”刘备双手交握在腹部，“有些事我此前不知，你既然屠过城、残害过百姓，我不可能再爱你。我会尽快放下这些冗余的情感，你也早点放下，回归以往的生活中去吧。”

    荀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心中悲伤，辩解道：“当时兖州大乱，与黄巾并起时别无二致，我也不清楚具体原因所在，只为镇守城池驱逐平乱，并无加害之意……刘将军也打过黄巾军，与我无二，为何如此怨怼我？”

    “不一样的。”刘备叹息，“我打的是劫掠乡里的贼寇，老弱妇孺我都是让他们自行离开的，何况就连贼寇我也经常打不过，与你们不是一回事。”

    “打不过……打不过你神气什么？”荀彧有几分羞恼，“兖州士民要迎接吕布入驻，并非毫无组织，我总不能和他们一起投奔吕布吧，你也知道吕布是什么德性，此人不可信任……”

    “好啦荀先生！”刘备制止道，“不必和我辩解这些东西，这和我无关。此一别山高路远，你我尽可倾诉礼义之道，何必再说私情、过往。你还要与曹公等人平定天下，无需为我劳心神。”

    “玄德……”荀彧几乎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刘备会这样讨厌他，甚至连辩解也不想听一个字，浓烈的沮丧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刘备不再爱他了，一点好感都不存在了……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过？

    他无不落寞道：“其实我也是个孤独的人，周遭所有人都只为利益行动，没有人聆听道义。当你与我达旦论道时，当你一遍遍谴责战场上累累暴行时，当你向我保证绝不会屠戮百姓时，我的心动摇了，不再觉得为了平定天下不择手段是可以容许的。我也与你一样，不喜欢残害百姓带来的荣华富贵，不喜爱那些沾着血的东西……只是你我相遇得太晚、相识得太短暂了，我没办法让你相信，我不是贪慕权势富贵之人……”

    “我相信荀先生本性并不坏。”刘备沉吟片刻，平静道，“但你似乎只有在自己利益和名声遭受侵害时才会展现片刻的良知。你觉得痛苦、不快乐，觉得曹公残戮过分妨碍了你的道义和理想，觉得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袁绍和曹cao这两个君主都不够仁爱才导致人才只能屈从罪恶。可是恕我直言，荀令君似乎有那么一点道貌岸然，备甚为不喜。”

    “你认为我说的是谎话？袁绍、吕布与曹公，他们确实各有优缺点，兖州之乱时我也尽量劝曹公退兵保住你，当时我都不知道你二人会关系亲密，只是听闻你救援徐州便想护着你，你非要我和陈公台一起投奔吕布夺你地盘才高兴吗？”

    “何必如此激动呢？”刘备感慨道，“我并不怀疑你的人品，也相信你不贪慕权势，更知道你只想天下清平不想残害百姓，曹公暴行不能推到你身上，袁吕二人在你心中也不是平定天下之人，你说的我都理解，我也多次说过感谢你保住我、放过我，我不理解你在激动什么。”

    “你厌恶我，不肯视我为朋党，我也说过我们只是相识得太晚，不然我也愿意和你一道拯救百姓。就算这样，就算我们认识得这么晚，我不能抛弃家人跟你走，但还是尽量呵护你、送你离开，你的排斥令我伤心。”

    “好，看来荀先生今晚是要问个明白，那我也不掩饰了。”刘备揉了揉耳朵，随意道，“您要拯救百姓可以自己去做的，何必与我一起？远的不说，您说武帝穷兵黩武亏空国库，算是暴行吧？但他麾下仍然有仁人志士拯救百姓、维护经济。君王之策和臣子之举有时候并不相关，历史上再怎么残暴的王侯将相身边也有仁爱之人。荀先生心怀仁爱，应该多做利民之举，曹公在前方屠杀百姓，您在后方拯救百姓就是了，何必对他心怀怨怼呢？”

    “笑话……”荀彧掩面而笑，“曹公杀人，我去救人，如漏勺舀水，救再多人也没有杀的多，接再多水也不如漏下去的多，不如静观其变，等分出胜负再商议其他。”

    “哦。”刘备点头，“那你就等曹公杀完了、杀累了，等天下统一了再冒出头来，再想治国之策，再考虑如何兴国安邦，再考虑帝位的归属、皇帝的去留？在此之前就什么都不规划，什么也不考虑，什么政策也不出，什么百姓都不救，只会躲在许昌装好人？”

    “我只是个谋士……”荀彧有些委屈，“你让我谈诗书礼乐可以，料敌画策也可以，但你说治理百姓之国策……我并不擅长。”

    刘备沉默片刻，拍腿爆笑道：“我说呢，你一天到晚空谈国事，又不肯亲自去为百姓做些什么，敢情你是不会啊，好吧。荀令君是清谈之人，不参与政务，不体验民生政治，也不上战场征伐略地，就只会在背后对人指指点点，还妄图玩弄权术，没有半点和我合得来。但凡您做点实事，也不会在此长吁短叹、责备别人，你说你不忧郁谁忧郁？”

    “你怎么如此看待我……”荀彧心中更加苦闷，“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我只擅长谋略经学，别的不太会，让你见笑了。”

    “我说真心话啊，”刘备拍了拍荀彧肩膀，“你还是离开许昌朝廷，去实地考察一下百姓需要什么、如何治理、如何提升经济兴修水利等。你也可以劝曹公将那些汉官调离朝廷，下放到民间，让他们设身处地做些实事，淡化朝廷的影响力。否则朝廷一旦坐大，曹氏和刘氏的矛盾就会越来越尖锐，忠臣越多，被曹氏清洗的好人就越多，以后能够安定百姓的人才就越少。荀先生你该做的，是把忠臣赶出朝廷，而不是让他们聚拢在许昌，让曹cao恐惧、憎恶他们，也忌惮你本人。这样才是利国利民之举，你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