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功高震主不得志,魏王疑其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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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司空府邸。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刘使君昨晚在酒馆收拾了一群小混混!” 郭嘉眉飞色舞,众人面面相觑。 “啧啧,当时那场面,整个酒馆砸断了三、四张案几,破了五、六坛酒,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人!左将军自己都躺了!” “他没事吧?” “没事,掌柜的吓坏了,跑过去一看,见他打了个酒嗝儿,一点事都没有就醒了!你们知道他醒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不知道。” “‘掌柜的,对不起,砸坏多少东西,我赔。’真够意思!听这话,掌柜的那叫一个感动,差点没哭出来,连连说着不用赔、不用赔……” “讲重点。” 郭嘉没理会程昱的冷水,继续道:“这还不是高潮,高潮是昨晚那几个小混混问到了他的地址,堵了他家,一溜跪在他家门口,死活要认他做大哥,哈哈他躲着连门都不敢出……” “难怪今天没来上朝。” “哎。”郭嘉心直口快,“要不是同朝为官抹不开面子,我也想认他做大哥。” 众皆默然。 半响,程昱才想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跟亲眼见到似的?” “那是,我认识他们家女掌柜——”郭嘉捂住嘴,“咳咳,道听途说啊、道听途说。” 众又默然。 转眼间,夏天就快过完了。算了算日子,刘备到许昌,也有半年时间了。托他的福,荀彧的日子从未像这半年一样鲜活生动,虽然一开始,他怎么看怎么像来寻仇的。以至于众人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从一开始的“不杀不可”到现在“不杀也行”,好像集体忘了这人曾经是缘何在徐州叱咤风云一般,靠的,不也是这好人缘吗。 当董承把衣带诏交到刘备手里的时候,刘备尴尬地笑了笑,又把帛布放回了董承手中。董承神色难堪,杀意毕露,对刘备说,不理皇帝的求救没关系,别做些不该做的事,别忘了自己姓什么。要是想清楚了还能去找他,要是不听话乱咬,恐怕覆巢之下无完卵。刘备打了个哈哈,装听不懂,落荒而逃。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挺想回句嘴,谁知道我是不是姓刘,没准是爹妈捡回来的呢。 之后他忽然很想找个软柿子欺负一下。 “请我吃饭?” “哎。上次令君请我一次,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我也回请令君一次,还请赏光。” “哦。”荀彧微微笑道,“好啊,去哪儿。” “酒馆。” “带路吧。” 酒巷深深,大中午的好像也没什么客人,二楼包间干净简陋。俩人入了席,桌上空无一物,半天也没见到个伙计上菜上酒,二人呆坐无话。 “哎哟。”刘备皱起眉头,捂着肚子赔笑,“人有三急,见笑见笑,还请令君稍待片刻。” “去吧,我等着。” 直到第一道菜端上了桌,刘备还是没有回来。端菜的伙计让荀彧先吃,荀彧觉得此举颇为不礼貌,又不便去厕所寻人,干脆也出门透透气,打算四下转转。这一不小心,就转到后厨去了。 刘备双手衣袖挽起,左手压着砧板上的莴笋,右手起刀,发出一阵嚓嚓声后,将切好的莴笋倒入锅中,一边用铲翻炒,一边有条不紊地朝锅里加料,熟练得就像在这灶台前忙活了半辈子,而不是在沙场上厮杀了半辈子。见刘备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将菜从锅里盛到盘子里,正准备转过身来,荀彧闪身避开,回到包间喝着酒馆里上好的清茶,静静等待。 上了五菜一汤后,刘备终于回来了,也不多解释,向荀彧拱手道歉。看了看桌上,露出一个讶异的表情。 “哟,菜都上齐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刚好。” 荀彧也不戳穿:“确实刚好,左将军快入座吧。” 刘备坐了下来,看了看满桌的菜,脸色有些变化:“怎么都没动筷子?” “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做什么,自己先吃啊,”刘备干笑,“你看菜都凉了,不好吃了,找人端下去热一热。伙计——” “没关系,凉有凉的滋味,我喜欢吃凉菜。”荀彧说着便夹了块莴笋送到嘴里,“嗯,好吃。” “……” “怎么了?” “没什么。” 刘备不笑了,一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一边悄悄观察着荀彧的反应,见荀彧神色如常,分毫不露喜厌之色。 荀彧稍微停筷。 “荀大人,怎么不吃了?” “只是忽然想起,上次我请左将军吃饭,左将军体恤我手头不宽裕,悄悄把帐结了,让我好生惭愧,故无心进食。既礼尚往来,此饭该由我结账才是。” “哦。”刘备点点头,挑了挑眉,“这饭不用你结。” “为什么?” “你付不起。” “难道比上次还贵?” “贵,贵得多。” “多少钱?” “黄金万两。” 荀彧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家常小菜:“……难道是食材太贵?” “非也。” “那是……” “这顿饭,”刘备半笑不笑,“是我亲手做的。手艺太贵。” 荀彧低头:“那我刚刚吃进去的那几口……值多少钱啊?” “不多不多,也就你十年八年的俸禄吧。”刘备哈哈一笑,“玩笑话,我主动请令君吃饭,分文不收。” 荀彧握着筷子不动,似乎是在犹豫。 “一听说是我做的就不吃了?”刘备语气轻佻,“怎么了,怕我下毒啊?” 荀彧摇头:“没有。” “别装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 “不不,你肯定在想,而且现在正在想!”刘备越说越来劲,“你肯定是在想,正所谓‘君子远庖厨’,刘玄德尽会些上不了台面的手艺,他就是个市井小人。我说得对不对?” “君子远庖厨……”荀彧沉思了一会儿,侃侃而谈,“何谓‘君子远庖厨’?齐宣王不忍见屠牛,孟子宽慰齐宣王,希望他能以怜惜禽畜之心怜爱民众,故有此言。然而孟子又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由此可见,君子与否与庖厨技艺无关,君子者,义士也。” “……” 荀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表现欲过盛,一不小心吓到对方了,因为他见到刘备变得笑意毫无,死死地盯着自己,与其说感动,毋宁说像仇恨更多些。不过……任是谁,想要藏起来的心思被戳穿了,都不会好过的吧。 刘备手紧握茶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笑得有些勉强。 “荀令君是不是觉得,我刘备一直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张牙舞爪,那样子很可笑。” “恰恰相反。”荀彧语气淡然,“我一直觉得,左将军这个人重情重义,待人又真诚。最难能可贵的是,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很专注,好像全天下的杂物都没有他注视的东西重要一般。那样的心无旁骛,真令人自叹弗如。”停了一会儿,又自嘲道,“我就不是这样,做事总是瞻前顾后,不能容忍丝毫纰漏,非要思虑周全才敢行动,没有冲劲,杂念太多。” 刘备忽然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点儿像高山上流下来的泉水一样,清澈悦耳,流到人心底里去了,冰凉凉的。 “胡说什么,你那叫心思缜密。”刘备放下茶杯,笑得古怪,“哎,什么叫‘杂念太多’?” 荀彧呛了口茶,咳嗽两声。 与荀彧这杯茶喝得可谓是推心置腹,刘备觉得自己的心从未和一个人如此亲近过,亲近得让他有些后悔,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用了那种存心找茬的态度去惹怒对方,也许他们早就如此近了。可对方还是不计前嫌,从没因为自己态度不好而翻脸。这朋友,交得值。 “荀令君,这杯茶我敬你。”刘备双手敬茶,“过往多有得罪,如今想来简直羞惭难当,感激令君不念旧恶。” 荀彧按兵不动:“左将军,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刘备笑着否认:“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好长时间没打仗了,闷得无聊而已。” “要是有事就跟我说,能帮上忙的事我一定尽力。” “好,有事我说,多谢令君关照。” “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刘备忽然很想靠在荀彧怀里哭会儿。 “令君,你说我们俩这样,像不像廉颇和蔺相如?”刘备夹了颗花生米丢到嘴里,边说边笑。 “廉颇……蔺相如?” “是啊,你看,这蔺相如比廉颇官大,廉颇他心里不服啊,老子打仗的,你一读书人凭什么压我一头,就跟他过不去。蔺相如不计较,处处让着廉颇。廉颇心里这个惭愧啊,脱光了衣服,背着荆条就……” “哎,”荀彧连忙制止,“你不用脱衣服。” 刘备乐:“令君,你搞错重点了,我是说这种虚怀若谷的精神……” “精神可嘉。” 虽然荀彧依旧一副淡定的表情,刘备还是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什么:“令君,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不是。”荀彧否认,“我只是觉得,左将军可比廉颇,而彧却比不过蔺相如心正无私。” “我就是那么一说。你本来就不像蔺相如,要说同时期的人,该说像信陵君才对。” “魏公子无忌?” “对。信陵君敬贤爱才、礼贤下士,被市井小民侯嬴高傲对待却毫不生气,依旧礼待对方。说起来,我也比不上廉颇,我看自己和那个看大门的侯嬴才有的一拼。” “怎么会呢。”荀彧莞尔,“侯嬴也是爱国忠君的义士,值得推崇。” “算了,我们别瞎谦虚了,还是聊我们自己的事吧。” “好。” 刘备放下筷子,语气悠闲:“以前听令君说理想是当个将军,其实我跟你刚好相反,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想去打仗。” “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个唱戏的戏子。” “不会吧,为什么。” “来钱快啊,随便唱两嗓子就能衣食无忧,还不用担心性命。” “那还有来钱更快的呢。” 刘备没听清:“啥?” “没啥。” 刘备呵呵一乐,颇有些不好意思:“你别看我这副德行,其实我还真能唱上两句,不信我唱给你听听?” 不待荀彧反应过来,刘备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学着戏子踱步,在不大的小包间里来回走了好几遍才停下来,摆出架势,看着荀彧,唱: “魏有公子信陵君, 礼贤下士得佳名。 品性谦和真君子, 不嫌朱亥与侯嬴。” 刘备略微停顿,见荀彧拿着筷子却不再夹菜,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嘴角勾起一个令人心动的弧度。不由挑了挑眉,又唱: “功高震主不得志, 魏王疑其有二心。 覆巢之下安完卵, 国亡家亡孰为轻?” 唱罢,双膝跪地,俯在荀彧面前跪拜不起:“廉颇将军孤立无援,还请信陵君窃符救赵。” 说完,刘备也不敢抬头看荀彧脸色,想必他现在一定气疯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那种。 “窃符救赵?”过了一会儿,荀彧开口了,带着一点笑意,不疾不徐、一字一顿,“魏王与如姬朝夕相伴,他的符只有如姬能窃,要魏无忌有何用?” 刘备抬头看着荀彧,眼眶发红。 “左将军,作为一个谋士,彧的所作所为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伤害。”荀彧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备,“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活着,而且活得比谁都好。”说罢,将筷子往桌上一摔,“这顿饭太贵了,荀某人吃不起,告辞。” 刘备目送着荀彧离开,瘫坐在地上,揉了揉膝盖道:“宁给尚书令唱戏,不给国舅爷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