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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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其实荀彧给伶人起名史鱼的时候,想的倒不是刘备说的这句,而是另一句: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说到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典故。史鱼与宋朝俱为卫灵公大夫,卫灵公……也是个颇喜男色之君,与弥子瑕、宋朝等美男子的故事声名远播。这史鱼是卫国的祭祀官,祝鮀便是他的官名。此人能言善辩,又正直敢言,屡劝卫灵公远离小人弥子瑕、亲爱君子蘧伯玉,而卫灵公并不听从。史鱼临死,吩咐儿子将自己的尸体放在窗台之下,卫灵公吊唁史鱼时大惊失色,史鱼的儿子便回答:“家父自恨生不能谏君去佞,死后亦无脸葬于尘土。”卫灵公自此开始远离弥子瑕。然而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与美男子宋朝纠缠不休,甚至于其宠妾、嫡母也与此人一道yin乱,成为民间嘲弄的丑事。于是孔子大发感慨:没有史鱼这样正直敢言的君子,而只有宋朝这样美貌的小人,世道很难避免衰亡的命运啊! 于是荀彧突发奇想:若是史鱼有宋朝之貌,而宋朝有史鱼之名,又当如何? 此史鱼,与彼史鱼,大概是不太一样的。他不明白什么是君子小人,他只会低吟浅唱着《大雅》,然后投来柔和妩媚的一眼,见得不到回应又悻悻低头、沮丧不已。惹得荀彧不由发笑:那种言行不一致的人,说的不正是这唱戏的戏子吗。 不过这阿鱼倒是比宋朝那种浪荡之徒要乖巧多了。荀彧收下他的时候,还只是路边将要饿死的一个小乞丐,若不是那双凤眸吸引了荀彧驻足,只怕现在已是白骨一架。后来,荀彧把他丢给了族里的戏班,吩咐务必善待。就这样,当荀彧再次见到小乞儿的时候,就只能用惊艳来形容了。 会想到送给刘备也是出于偶然。恰巧那日天降大雨,荀彧诸事不顺、心中烦闷不已。忽见伶人披着蓑衣来荀府门前求见大人,好奇之下便亲自上前询问。伶人见是荀彧,连忙脱下斗笠跪在雨水地上行礼。荀彧见他糟蹋了好衣服心疼不已,带他回了房间换衣。伶人纤瘦的身躯裹在宽衣广袖之下更显得滑稽,荀彧心情倒是因此转晴,丢他一卷《楚辞》。 “识字吗?不识字大人教你。” “识……”伶人转了转眼睛,“识不得几个,还请大人教教奴家。” 荀彧笑着展开竹简,一句句念。伶人也是聪明,跟着念了一遍就记住了。和着楚风的调子柔柔哼唱了起来,让荀彧听着有点不是滋味。 “这首曲不是这么唱的。要……”荀彧顿了顿,“要豪迈、气魄,不可软语谛鸣。” 伶人站直了身子,装出一副“豪迈气魄”的样子,竟然也有模有样,就连声音也铿锵了许多。 “ca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荀彧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简,可惜无琴。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许是卯足了劲,伶人唱得的眼睛都有些红了。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楚辞·国殇》) 唱完后,伶人敛了敛情绪,笑盈盈地望向荀彧。 “大人,奴家唱得好听吗?” “好听。”荀彧向伶人招手,“过来坐。” 伶人听话地坐到荀彧对面,有些羞涩,又有些放肆地盯着他看。 “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回大人,整两年。” “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十五岁。” “怎么这么小。” 荀彧随口问了一句,却见到伶人抬起头,气红了脸,颇有些不甘地争辩:“奴家已经不小了!” “确实不小了。”荀彧道,“吾十有五而致于学,孔夫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认真读书了。” “奴又不是孔夫子……”伶人朝荀彧眨了眨眼,“奴只是大人的戏子。” 荀彧笑着点头:“嗯,你不需要认真读书,只要把小曲儿唱好就够了。” 伶人有些不悦。 “有名字了吗?” “有,李大婶管奴叫六儿。” “六儿?” “嗯,大婶说奴是大人捡回来的第六个,所以叫奴六儿。” “六儿这名字……”荀彧摇了摇头,“不好。” “那便请大人为奴赐名。” “……” 这小东西,太聪明了。 “好,大人就给你想个好听的名字。”荀彧将《楚辞》卷好收到书架上,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有些事要做的,奈何伶人可爱,倒是让他忘了正事。可见这美人也有他的坏处,轻则误事,重则能祸国。自嘲了一句思虑太多,荀彧才问,“你平时甚少来府上。今日来找本官,可是有什么事?” “李大婶让奴家来告诉大人,大人让编的戏,坊里已经排好了,问大人什么时候去看。” “行,本官知道了,你回去吧。” 伶人没有起身,可怜兮兮地注视着荀彧。 “怎么了?” “大人……大人还没给奴起名字呢。” 原来是这事。荀彧笑:“放心,大人想好了,亲自过去告诉你。” 伶人看着荀彧,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奴还想再待一会儿,大人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奴走?” 荀彧见不得有人哭闹:“行、行,你要留就多留一会儿吧。” 伶人破涕为笑。 荀彧取了一卷《战国策》,正巧便是龙阳君的故事,书中情景和今日还真是颇有相似之处。以前看,只觉得小人昏君面目可憎,可事情真要发生到自己身上,才明白无论贫富优劣家教几何,这人的劣根性大抵相似,不是教化能改变的东西,所谓“人性本恶”便是如此。所以与其规范他人,不如勉励自身,如此方能言芳行洁,不落入俗流。 至于这美貌……夫人生而如一,本无美丑之分。奈何世道有等级尊卑,尊者居王位,好纤腰,则天下纤腰女子尽奔赴宫中,好女饿死者不息;好丰腴,则天下以丰腴为美,其不腴者自觉甚陋,投河而死。上行下效,君王爱之,民间更肆流行,短则影响一朝风气,长则代代相传。更有悖者,权贵好男色,男子以扮女子为美,以色媚人为乐,而后众人习惯不觉行陋,则天下无男女之别,皆为权贵之奴耳。而男儿无气概胸襟,上不知报效国家,下不肖保护父母妻儿,皆如六儿以美色自傲、求人爱怜,岂不悲哀。 只是这世上的事……哪都事事能用“礼法”去约束?人只能管好自己,却不能去改变外界。管不了万乘之国,守好自己的小家,还是可以做到的。 荀彧板起脸:“六儿,大人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大人问吧。” 荀彧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六儿,你看大人与你……”说着指了指伶人,又指了指自己:“谁更漂亮?” “啊?”伶人呆了呆,脑子也是转的极快,浅浅笑道,“当然是奴家更漂亮了!” 荀彧佯怒:“小小伶人,欺下罔上!” 伶人噗嗤一声:“大人说什么呢。奴家以色侍人,要是不漂亮就没人看戏了;可是大人不一样,大人以品德立世,这么多人都尊敬你、仰望你,不管长得怎么样,不都是那个最无暇的君子吗?” 荀彧微弯了弯眸,摸了摸伶人的下巴,惹得伶人呼吸都促了些。 这么伶俐的小人,送入虎口,可惜了。 “你的名字本官想好了,一会儿带你去罗纱院宣布。” “奴家先谢过大人~” “还有,替本官办一件事,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什么事?” “替本官打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