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下）（2）
夜幕中，“迪迦”带着钱包，拟态为大古的模样，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徘徊巡游了许久。 基利的要求模糊不清，让“迪迦”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脑库里自己喜欢的地方——书店、咖啡厅、公园、歌剧院都走了一遍，那些博物馆则早就已经到了闭馆时间，而“迪迦”还是吃不准基利心情好了没有。根据海量的知识，碳基生物的情绪起伏是最难量化估计的东西，实在是没法准确判断。 于是“迪迦”还是没有回家，排除掉了那些安静的休闲场所后，所剩不多的常去地点就只有TPC远东基地和郊区的一户建。 “迪迦”选择坐车到“原来的家”附近逛逛。 反转的新月在夜空闪耀，宁静清凉的郊野住宅区，石桥下寒溪湛湛，流水泠泠，道路两旁颇有古韵的木质小屋一栋挨着一栋，屋主们栽种的绿植枝条从木栅栏延伸出去，像在像行人招手问好。比起市中心的豪华公寓，这种清净祥和的居住环境才是迪迦喜欢的——“迪迦”继承了这一点，不过比起本尊，这种喜欢只是毫无理由的一种认知。 没过一会儿，“迪迦”就踱步到了离邻居们最远的一栋一户建门前，写着圆大古姓名的表札牌子就挂在门口。 “迪迦”认为这正是自己的家，不过身上并没有带钥匙，因此“迪迦”有些疑惑地用手挠了挠头，作出思考的反应，开始检索合适的方案准备进门。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忽然逼近过来，然后顺手搭了搭“迪迦”的肩膀。 “迪迦，站门口干什么，迎接我吗？”Evil笑问道，注意到“迪迦”脖子上的项圈，不由惊奇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戴这个了？唔，挺漂亮的，不过感觉有点像SM啊……你要小心上街被变态sao扰。” “迪迦”转过头，在他的容貌映入视线范围时，一连串负面的情绪反应便自动被激活，满脸都是敌意。 “你是Evil。” Evil有些莫名其妙，开玩笑地说：“不，我是正义。” “迪迦”脸色更不好看了，连珠炮似的说：“你很蠢还很贱，就像全宇宙所有病毒、呕吐物、排泄物的结合体一样令人讨厌。” Evil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呃，你倒也不用把骂人的话反过来当好话说。”Evil干笑道，“如果养成习惯了恐怕不太好。” “迪迦”却直接冷不防地一拳朝他脸上招呼了过去。 “嗷！”Evil捂着脸惨叫了一声，赶忙把手臂架在身前挡住“迪迦”忽然的拳打脚踢。“跟我切磋也不用这么突然吧？” “去死吧！” “迪迦”揪着他的衣领，用膝盖狠踢他的肚子，让他一瞬间胃部反酸差点呕吐，然后慌忙反手抵挡袭来的拳击。 “你是怎么了？”Evil连连后退，一边闪避，一边仔细观察，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这个“迪迦”力大无穷，轻轻松松便掐着他的脖子单手把他拎起来，然后往围墙上狠狠一扔。 背脊撞上围墙的瞬间，他疼得飙出了眼泪，在“迪迦”气势汹汹地向他逼近时慌忙连续两个翻滚闪开，并偷偷谩骂正木。 “是不是你太面目可憎了才害我总是被打？” 正木无情反驳：“他刚刚叫的是Evil！” 然后他又被“迪迦”往胸口打了一拳。他叫苦连天。“我做错什么了？！” 场面最激烈时，真正的迪迦刚刚做完晚餐走出厨房，马上留意到了屋外喧嚣的动静，走出家门查看情况。 看到Evil正和一个模样十分眼熟的青年男子打斗，他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上前准备阻止，然后便在看清“迪迦”样貌的一刻彻底僵住。 “这是怎么回事？”他呆呆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Evil抱头蹲在地上，余光瞥见迪迦，不禁又是一愣，视线来回打转。“你们两个哪个是真的？” 迪迦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帮忙，把“迪迦”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你说呢？” Evil马上抬头瞪向“迪迦”。“你是假的！” 话音落下，Evil从地上一跃而起，狠狠一记手刀劈在“迪迦”脖子上，使其面朝天倒在地上，口袋里的钱包掉落，并且突然不受控制地褪去了人类拟态，变成了迪迦奥特曼的外形。 迪迦看着那身红紫色的花纹和背鳍，更是瞠目结舌。“他究竟是……？” Evil纳闷地挠着下巴，突然灵光一现，在“迪迦”再次向他进攻时抓住其手腕，并立刻确认了猜测。“他是个机器人，和梦露一样。” “机器人？”他愣了愣神，赶紧帮忙固定制服挣动中的“迪迦”。 “没错，如果构造也相同的话……”Evil不确定地看着“迪迦”的身体，试探性地在胸甲肩部的位置摸索了一下。“这里应该可以制动。” 找对了开关，“迪迦”立刻像全身散了架一样绵软下来，不过依旧意识清晰，被迪迦条件反射地扶住。 “迪迦”疑惑不解。“我为什么不能动了？” 迪迦扶稳机器人，和Evil对视一眼，马上和他一起把“迪迦”连带那个掉在地上的钱包都搬进了屋里。 把“迪迦”放到一张椅子上，像照镜子一样低头盯着这个戴着项圈的机器人看了一会儿，迪迦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为什么会有人做个跟我一样的机器人？”迪迦郁闷地看向Evil。 Evil无奈地摊手：“不知道，希望背后不是什么重大的阴谋，只是为了满足对你的性幻想。” 迪迦尴尬地一怔，瞥着那个黑色项圈，觉得后者听起来也一样很糟糕。“希望只是为了哄哄喜欢奥特曼的小孩子。”他说，“会是谁把他制造了出来呢？如果他和梦露一样，难道是正木？” “不，这回肯定不是他。”Evil摇了摇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不过技术的确来自于正木……那么，应该是跟那个电脑游戏城的主设计师有关。” 迪迦皱眉回忆。“卡莲？” “没错，正木接触过她，大概就是用机器人工厂跟她交换了……”Evil敲了敲脑袋，“我待会儿拿着刀仔细问问他。” 迪迦沉吟了一阵，又问：“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工厂，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那个女人好像——” “卡莲？不是女人。”“迪迦”突然插嘴，“是一台生物电脑啊，只是产生了意识。” 迪迦立即向Evil追问：“是这样吗？” Evil从桌上拿起水果刀比划了一下裆部，然后很快点了点头。“正木说是的，还有，那台电脑曾经暴走杀死了自己的制造者，很仇视人类，非常危险，不过它现在具体有没有策划什么阴谋就不知道了。正木本来是打算变成奥特曼以后就回头去解决掉它。” 迪迦深思了许久，又把目光转向茫然瘫坐在椅子上，不时对Evil怒目而视的机器人。 “那他……是卡莲自己出于某种阴谋的产物，还是只是一个普通客人从工厂买回家的商品？” “唔，你可以试着问问他，我不确定。”Evil说，忍不住朝“迪迦”白了一眼。“不过他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迪迦朝机器人走近一步，俯下身，忍不住久久地凝视这张原本属于自己的脸。 他想，如果是肩负某种阴谋而生的话，这个机器人并没有特别强大的能力，也没法像他一样巨大化，而且确实还有些傻傻的，光是拥有迪迦奥特曼的外表，又能有什么利用价值，能达成什么目的呢？他想不出来。 “你为什么会出现？”他低声问。 “迪迦”奇怪地看向他。“我不明白这个问题，不过你跟我一模一样，你也是迪迦吗？” 迪迦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了那个黑色项圈上。留意到银牌上有字，说不定是线索，他便凑近仔细看了看，然后，他的身体骤然僵硬。 Kyri＆Tiga 那个名字，那个他不敢说出口，却总像诅咒一样缠绕于他心弦和舌尖上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就像相拥的枝杈、交握的双手一样亲密，深深地铭刻在那里。符号的抽象暗示仿佛跃出了那块小小的银牌，具象化为实际的亲昵情景，令他下意识地恐慌，禁不住扭头移开了目光。 然后，他慢慢清醒了过来，猛然再次看向那块银牌，惊疑不定。 “基利？”他喃喃说，“基利就是你的……” “迪迦”瞬间显得兴高采烈，快乐地说：“基利是我的宿敌，我的仇人，又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我的灵魂，我的主宰……身为光之巨人，我的心却深深地被一个恶魔吸引了。” 看着“自己”露出这样怀春的表情，说出这种充满激情的告白，迪迦不自在地皱起眉，感到十分的怪异和难以言喻的不安。 然后，他冷静下来，认知逐渐清晰，不由心中一颤，深深地惊异震动。 自从当晚决绝的一别，基里艾洛德人就没再来找过他。他以为那个男人即便还不能下定决心离开地球，也会努力忘掉他，忘掉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最后总会振作起来找回自己，从此各奔前路——他完全错了。 高傲的黑暗生物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回应，便宁愿选择以假象和谎言寻求慰藉，醉饮虚妄的梦之甘露，沉沦于幻想中腐烂，也不肯放过自己。 如此的着魔痴迷。 而Evil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以后，忍俊不禁，忽然捧腹大笑了起来。 “原来只是Kitty干的好事，看来可以放心了。”Evil越笑越大声，戏谑地戳了戳机器人的脸蛋。“难怪这个小可爱这么讨厌我……迪迦，不得不说，Kitty真是太爱你了。” 迪迦从内心的震惊中回过神，倏然沉下脸，被突如其来的怒气支配了。 “爱我？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是脑子坏了！”迪迦火冒三丈，指了指自己的头。“有那么多事不做，在这cao一个机器人，玩娃娃过家家，做白日梦？即便在我最恨他，最讨厌他的时候，我也尊重他是个厉害的敌人，我输给他也无话可说——可是现在，他做这种荒谬的蠢事来侮辱他自己，侮辱我！这和一个懦弱的瘾君子有什么区别？强大不可一世的基里艾洛德人居然是这么一个废物！那当初被这样的他打败，还被他当众羞辱的我又算什么？！” Evil从未见过他这么发脾气，吓得脖子一缩，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迪迦用力揉了揉眉心，长吐出一口气，竭力平复那股无名火。 反正对旁人完全无害，基利来乐意自甘堕落，天天与一个机器人亲热，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他有什么可发火的？ “抱歉。”他说。 Evil安抚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现在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要再问他什么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迪迦”就发出了埋怨的声音。 “问什么啊？我要回家找基利了，他现在应该心情变好点了。” 他转头望向“迪迦”，难以忍住不在意，迟疑了一下，问：“他心情很不好吗？” “当然很不好。”机器人回答，十分伤脑筋的样子，“毕竟现在处境很糟糕，都有生命危险了。” 闻言，迪迦不可置信地一愣。 “什么？怎么回事？”迪迦立刻追问，“他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机器人反应有点迟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迪迦顿时急躁了起来。 “快说啊！” Evil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基利遇到什么麻烦了？”他放缓语气又问了一遍。“是怎么发生的？” “迪迦”总算老实给出解释：“似乎是我的设计者，卡莲，打算取代人类统治地球，就想利用基利的力量达成目的，要基利去做两件事。” 迪迦惊诧得来不及深思，听到最后，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觉得荒唐，不禁冲口而出：“他怎么可能被利用？” “迪迦”很是伤神地叹气，说：“卡莲预先偷偷把古瓦木碎片做成的小机器人放在我的身体里，然后又在基利没有防备的时候让它爬出来，跳到基利身上——我知道那个东西会很痛很痛，还会让他的能量衰弱，甚至可以杀死他。除了听卡莲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能解决掉它。” 古瓦木碎片？迪迦又是一惊。正木敬吾已经被Evil彻底压制，可他留下的鬼玩意却到现在还贻害无穷。 长时间寂静的沉默中，迪迦逐渐回忆起了那种超乎想象的剧痛，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恐怖的灼人的高温好像又在身体里点燃了火星，引起一片痛苦的怒火燎原，并使他的能量枯萎，即便有再坚强的意志力都很难毫不动摇。如果是这个东西的话，的确可能杀死那个男人。 而那个生物电脑想要取代人类、统治地球…… 他的心猛地吊了起来，脑海中千头万绪的想法高速闪动，矛盾激烈对撞，令他忧心忡忡、焦灼难耐。 “卡莲要他做什么？”他追问。 “迪迦”摇头。“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他愁眉深锁，紧张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心底的躁动不安越来越强烈。 如果那个男人正遭受那种苦刑，连性命都受到了威胁……迪迦知道自己可以为了保护他人而心甘情愿忍受任何折磨，包括死亡的命运，但基利来却万万没有什么理由做到那种地步——反之，趁机迁怒人类，通过暴戾发泄迪迦带给他的痛苦，报复迪迦在乎的整个世界，倒更像他会做的事。 Evil望着他的脸色，饶有兴趣地问：“你是在担心他的安全，还是担心他会去做什么坏事？” 迪迦身子一僵，条件反射地否认前者。“他那种比蟑螂还强大的生命力哪需要我担心？想他死都难。” “那倒是，担心别人还差不多。”Evil噗嗤笑了笑，“不过，我觉得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伤害你。” 迪迦不由苦笑，微低着头，叹气说：“这我相信。但对于其他人，他怕是没有什么怜悯。” 虽然恶魔客观上早已不再有侵略地球的意图或行为，虽然他答应过自己不伤害无辜的人，也的确基本上做到了——但那也是在和他自身利益性命没有冲突，而且他情绪稳定的前提下。 Evil不置可否。“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迪迦低头沉思片刻，说：“我得知道卡莲想让他做什么，他有没有付诸行动，然后再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Evil想了想，又问：“你要亲自去找他弄个明白吗？” 大概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好办法了，但一想到又要再见他，迪迦便禁不住一阵心慌，方寸大乱。然后，他默默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心如止水，不受多余的情感影响。 如果基里艾洛德人真要做些不该做的事……迪迦不想与他为敌，但肯定也必须阻止他，而不是听之任之。 “看来有这个必要。”他说，忽然转向“迪迦”，俯身摘下了机器人脖子上的黑色项圈，顺便拿走钱包。里面果然有公寓的门禁卡。“借我一下。” …… 夜渐深，迪迦离开郊区，坐车到了市中心。此时，喧哗的都市已在疲劳中陷入半昏睡，夜空中还铺着一层光污染的灰黄，并不发亮，只是肮脏，比纯粹的黑夜更让人难受。 一路上熟悉的一事一物都没改变，和那个男人日夜相伴的旖旎缠绵恍如昨日。他漫长的一生中都未曾有过情欲那般猖獗放纵的一段日子，炽盛如火，意乱神迷。 而他这次回来的理由却恰恰相反，纯然出于理性，只是为了确保他誓死守护的一切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他如此提醒自己。 但越靠近那座公寓，迪迦越难以控制心绪波动，千辛万苦凝聚起来的定力和决心摇摇欲坠。 无论是当初的仇恨还是别的，那个男人留给他的东西总是过于深刻浓烈，风暴一样朝他席卷而来，大肆搅乱情心，再也不复长者的沉稳平和。迪迦永远无法真正冷静地面对他。 “你好像很紧张啊。”大古说。 “不，没什么，我只是很久没有——”迪迦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那个机器人……他实在是有点疯了，我怕他会失控，甚至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大古宽慰说：“也许你能让他冷静呢？”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怕事实刚好相反，而大古轻哼起了一支欢快的曲调，试图让他放松。 “谢谢，大古。”迪迦吁了口气，点头回应保安的问候，用磁卡打开直达入户的电梯门，缓步走入轿厢。 电梯门关闭后，绚丽纯净的光芒从他体内绽放出来，光之巨人三色交织的身躯渐渐在光晕中浮现。为了伪装，他转向镜子，把那个黑色项圈戴上了自己的脖子，摆正中央的银牌。 他不喜欢这个东西。颈部多了一份束缚的触感让他不舒服，而且越看镜子越觉得别扭难受，让他联想到那些被主人圈养起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猫狗，那银牌上的字也像是在标明物品所属权。他记得基里艾洛德人曾在性事中说过要把他变成宠物，显然那不止是调情的玩笑。 想到这，他不悦地抓着项圈的丝带，手指勾紧，恨不得立刻把它扯断扔进海里。 这时，电梯抵达了顶楼，金属大门缓缓开启，感应灯立刻发出亮光。基里艾洛德人就在客厅里。 他轻轻一叹，放开了项圈，在原地静立几秒，努力调整状态，不露破绽，让自己更像个千依百顺的机器人，接着谨慎地走出电梯。 然后，迪迦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客厅里满地都是血，有些是刚从身体里涌出来的鲜红的流动的液体，有些已经凝结干涸，变成了枯死的黑褐色。基里艾洛德人瘫坐在沙发椅上，身上布满血淋淋的、皮rou翻卷的伤口，正在逐一生长愈合。 还没等全身骇人的伤口恢复，他便猛然举起手，深深刺入自己的肚腹。 迪迦又吓了一跳，而基里艾洛德人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右手艰难地在自己体内掏挖着什么，大量的鲜血再次奔涌而出。 他这才明白到，基里艾洛德人是想徒手把身体里的小怪物挖出来——太乱来了。 迪迦立刻急急地上前两步，一下子就踩到了地板上的血泊。“停——” 他抬手想要制止的瞬间，基里艾洛德人便似筋疲力竭，右手颓然垂落，血rou模糊的身体陷进染红的沙发椅子，愈合的速度似乎也比平常慢了很多。 然后，奄奄一息的魔人吃力地抬起头，望向迪迦。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看来成功了，他并没认出来。 迪迦保持镇定，模仿那机器人天真的语气。“你还不开心吗，基利？” 基里艾洛德人随手拿起茶几上的另一瓶酒，掰断瓶颈，大口灌进嘴里。 “我不开心，不过也没生你的气。”他自嘲地低声发笑，“我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也没必要怪你……毕竟你都不是真的，除了做程序设定好的事，什么也不懂。” 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和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混合，像灵魂被诅咒，被世界抛弃的魔鬼。迪迦内心微微颤战，因哀怜而不由自主地柔软。 “你回来也好。”基里艾洛德人放下酒瓶，一手按着腹部未愈的伤口，定定地凝视着迪迦，越渐痴迷专注。“至少我还能一直看着你的脸……直到最后一刻” 迪迦又是一阵心慌，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转头回避他的目光——那个机器人就绝不会回避。 然后，迪迦醒悟到他的话不太对味，心底倏然一震，踌躇斟酌过后，一脸无知地发问。 “……你觉得你要死了吗？” 基里艾洛德人无奈地耸耸肩。“严谨一点说，是我目前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让自己不死。” 迪迦呆立了几秒，控制住情绪流露，终于想到，这是个进入正题的好机会，于是开始准备试探。 “不用死的吧？”他说，维持自然懵懂的表情。“卡莲要你做的两件事是什么？完成就可以了吧？” 一提到这个，基里艾洛德人瞬间恼怒起来，然而满身伤痛好像令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便只得郁闷地再次拿起酒瓶畅饮。“废话。”他不耐烦地咕哝，“第一件就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我绝对，永远不可能去对付他……” 这句话指向模糊不清，但迪迦几乎马上就明白过来“他”是谁，这个要求是什么。但凡对地球有所企图，又有哪个不想先除掉迪迦奥特曼这个眼中钉？ 迪迦微垂下眼，掩饰内心的波动。当然，他不会伤害他，这点从来不必怀疑。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追问。 基里艾洛德人更显得烦躁，喝干了整瓶酒，扔开空瓶子，又打开了最后一瓶，哑声说：“它想要控制TPC主电脑，想要看门者系统的破解方法。” 迪迦心底一惊，想象着基地系统被侵入的后果，所有机密，所有重要设施，所有内部人员的生死都落入敌手，顿觉不寒而栗。 但他沉住气，作出了一副惊喜的表情，笑道：“这个很简单啊，比如我可以用圆大古的样子随时进入基地，胜利队队员也不会有戒心，很容易套到看门者系统的破解方法，然后告诉卡莲——我现在就去。” 说罢，迪迦转身走向电梯口，而基里艾洛德人竟立刻从沙发椅上惊跳了起来。 “等等——！”他想追上迪迦，却因残破的身体状况而跌倒在地。 迪迦回过头，赶忙跑回他面前。“怎么了？” 而没等迪迦弯腰搀扶，基里艾洛德人便马上咬牙站了起来，对他作出警告的手势。 “你绝对不能去。”魔人的声音嘶哑虚弱，但仍有威胁的狠厉。“否则我拆了你，扔进垃圾场。” 迪迦诧异地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这时，基里艾洛德人身上的伤口因突然的动作而出血加剧，他低声咒骂了两句，连忙捂住腹部，催动此刻所剩无几的能量加速身体复原，一下子气势全无。 “你去也是多此一举。”他一边给自己疗伤，一边无奈地叹气。“我本来就知道怎么破解。” 迪迦又是一怔。“你知道？” 基里艾洛德人暗哑地笑了一声，说：“我在地球那么多年可不是白待的，TPC基地我当自己家一样来去自如，掌握它的主电脑防御系统又有多难？监控和获取信息可是方便了很多啊。” 迪迦顿时心惊，身影凝固了，久久注视着这个曾经的侵略者，千头万绪掠过脑海，却抓不住一个正确的答案。 深陷于困惑迷惘，他好像忘了怎么说话，好不容易开口提问。 “……那为什么不告诉卡莲？” 基里艾洛德人似乎连多站一会儿都嫌费力，后退了一步，半坐在沙发椅扶手上，重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恢复了说话的精力。 “你猜那台仇视人类的智障机器入侵TPC主电脑以后会做什么？我猜它首先会趁着工作人员和高官最多的时候，利用基地里的消防系统、密闭系统、武器系统把他们杀光，那一群熟人朋友，包括整个胜利队都可能被一网打尽；完全接管整个基地以后，下一步，它马上遥控启动所有战斗机，巨型母舰，坦克车，开进城市屠杀人类。” 说到这，他笑着用手背擦了擦嘴，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充满嘲讽的意味。“然后嘛，就是满地废墟和一堆人间惨剧，街上到处都是失去亲人、情人、朋友的倒霉蛋流着鼻涕在大哭大闹，诸如此类的……当然，就算地球爆炸、人类灭绝也不关我事，但是——” 恶魔突然按住身上渗血的伤口，灰败疲惫的面孔宛如枯槁的死尸，微不可闻地叹息道：“但是迪迦——就是另外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迪迦，他肯定受不了。” 惘然间，这些娓娓道来的话语沉入迪迦的心中，压得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慢慢体味出这番话的真实意义，瞬间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怎么可能呢？他对他居然真的……不，不可能。 迪迦习惯性地否认，却感到这样的否认，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更显得苍白牵强。 此时，脚下血泊汇聚的血液不知不觉增加了，浸湿他的脚底，在发热发烫。他惊异地发现，尽管已经没再有自残的举动，魔人的身体仅有部分恢复，许多狰狞的伤口长时间没有愈合迹象。那原本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力量，如今也变得像干涸的池塘，无怪乎难以再轻易自我复原。 “就只是为了……？”迪迦迟疑地一顿，“你这样会死的。” 基里艾洛德人发出低哑短促的笑声，拿起了最后一瓶甜葡萄酒，却没立刻打开，而是看着瓶身上的酒标发呆。迪迦搬来这个公寓的第一天，第一次喝醉，喝的就是这种酒。 “如果他的朋友和伙伴，他喜欢的那些人类一个个死了，如果一场大灾难就那样在他眼前发生，而他没能够阻止的话，他就会开始责怪自己，精神虐待自己，怪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救不到所有人……人前他会笑得很完美，私下他可能会哭，又或者更糟糕——失魂落魄、迷迷糊糊，一副随时要碎掉的样子。” 他心有余悸似的连连摇头，低声说：“他那种鬼样子，我想想就比死还难受，还不如死掉好一点。” 说完，他仰起头，开始品尝最后一瓶酒，并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细细回味和迪迦度过的那一夜绮梦。 迪迦一言不发地呆望着他，一种无法定义的情愫开始在他心头翻转，动摇他全部的理智和坚决。 迪迦曾找了一千种理由否定那份感情，但是现在，这全都像是自欺欺人的笑话——或许本来就是。 他还记得将他从地堡中拯救出来的温暖怀抱，记得恶魔凝视他的眼睛里燃起的奇异柔和的光亮，记得那一次一次温柔轻怜的爱抚，记得那些干枯的玫瑰刺，记得他如何遍体鳞伤地闯过他的屏障……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掉的零散碎片，在这一刻清晰地拼合到一起，完整而有力，不容再逃避。 如果说这一切都能被归为情欲、占有欲、保护欲，那么，以鲜血、杀戮、恶毒为养分的黑暗生物，宁愿忍受世间最酷烈的血rou之痛，以生命保护自己原本不屑一顾的东西，只因那是他所珍视的，还能是出于哪种感情呢？ 光之巨人自嘲地笑了起来。 是的，这个男人爱他，无可置疑地深爱着他。 一种怎么看也不该出现在一个罪恶滔天的黑暗生物身上的，单纯真挚、毫无保留的爱。 而他因为不想让自己沦陷于更深的困境，便选择诋毁这份爱的真实性。 终于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基里艾洛德人放下瓶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迪迦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 “差点忘了。”基里艾洛德人抬起左臂，在他讶异的注视下忍痛用右手指尖划开手腕，取出了隐藏于皮下的一枚小小的染血芯片。 迪迦疑惑地愣住。“这是……” “游戏城里拿来的。”他说，不禁讥笑了一声。“那台烂机器，随便挑衅它几句就情绪失控，然后我就用我的能量屏蔽了它的感应监测，偷偷拿到了这个，藏到身上——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两秒，它还一无所知。” 迪迦望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猜测他说了些什么气人的话，然后把视线转移到芯片上。“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不过对方越不想让我碰，就越说明它很重要，我自然就得把它拿到手。”基里艾洛德人摊了摊手，把芯片塞向迪迦，“变成人类的样子，去把这个……交给另一个不可爱的迪迦吧，也许能帮到他。不过记得别让他看到你的脸，带点东西挡一下。” 最后，他的视线飘忽起来，淡笑道：“也许我还来得及最后再看到一次他拯救世界。” 迪迦抬起眼，紧紧盯着恶魔的脸，从那哥特教堂般的面部棱角，邪气上扬的黑眼睛，永远显得傲慢的微笑，一直看到那颗毫不掩饰的袒露的心。 这个男人总是把所有笨拙单纯的感情不管不顾地从胸口掏出来，把心也一起掏出来，一股脑捧到他面前，简直是由着他去踩——而他也确实不止一次踩下去了。 迪迦缓缓握住了那只拿着芯片的手，然后微低下头，凑近恶魔的脸庞，轻轻地、郑重地吻了他，像鸟儿衔起幼雏一般轻柔。 基里艾洛德人仰起脖子，一手托起他的脸，自然而然地迎合着这个吻。久违的甜蜜，感觉过于真实了，也许是他彻底醉了。即使他这次不再让自己刻意忽略，放大感官的灵敏，动用每一根神经仔细地享受这个吻，也找不到机器人身上区别于本尊的那些细节了。连那清冽美好的光的气息，也别无二致。 起先，他并未意识到情况有异，仅仅只是简单地沉醉于这份成真的美梦，而当亲吻逐渐深入，他们的舌尖交汇的一刻，他的脑袋突然向后一退，愣愣地瞪着眼前的光之巨人。 “迪迦。” 迪迦没有说话。本该是个意外而尴尬的状况，但迪迦这次却没有回避的念头，只下意识握紧他的手，安静地和他对视。 好一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感到有必要改变这种局面。有一种温柔的暖意填满了寂静，充塞着胸膛，使爱和被爱者都感到安适自在。 直到基里艾洛德人体内的狡诈小怪物突然开始活动筋骨。 “啊！！”他猛然松开了迪迦的手，痛苦地蜷缩在沙发上挣扎起来，肢体抽搐扭动，在厉火般的攻势下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迪迦连忙下意识地扶住了他，一时又急又乱，不知所措。基利曾将他从这种痛苦中解救出来，然而现在，哪也找不到一个能解决问题的控制器。 这次发作比任何一次都更厉害。基里艾洛德人肯定“它”对自己已经起了杀心，因而不知疲倦地四处活动，拼命消耗他的能量，还快速往心脏的位置开始穿行移动。 “啊啊啊！！！”他忍无可忍地再次举起右手，准备刺向自己。 迪迦一惊，在这时突然本能地张开手臂，紧紧将他抱住，基里艾洛德人举起的手也随即停顿在了空中。 紧接着，耀眼如星的光芒从宝石计时器开始闪烁跳动，然后，那些光点缓缓汇聚扩大，从紧贴的心口向外延伸，同时迸射出万千道颤动的光弧，最后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的茧子，温柔地包裹住他们拥抱中的身体。 然后，基里艾洛德人感到一股本应与他自身互相抵触的，强大而温暖的光的能量，如一波一波的热流般涌来，从心口流入了他的体内，然后汇聚压缩成一张网，死死困住了那个作祟的异物，令它停滞在原处动弹不得，无法再折腾他。 光的茧子散去，痛楚也随之消失。 迪迦松开双手后，魔人闪烁的心灯里多出了一道rou眼可见的淡淡金光，隐约形成保护。 同时，俨然是消耗过度，迪迦的计时器开始闪烁红灯，站立的身形也有些虚浮而不稳定。 基里艾洛德人抚上自己的心口，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与自身格格不入，却在坚决保护着他的光的能量。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奇怪了。 “你用你的光……” “只能暂时压制它。”迪迦淡淡地说，握紧了手里那块芯片。“不过，我很快就会去电脑游戏城，会顺便解决你的问题。” 基里艾洛德人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光之巨人，似乎在真实和幻想的界线上感到头晕目眩。 良久，他总算回过神，唉声叹气。他觉得那台破电脑就算死也会拉个陪葬的。“未必能解决。” “那也没关系。”迪迦耐心地对他说，“这是正木有份制造的东西，他应该也会知道怎么拿出来。” 基里艾洛德人依然表示怀疑。“他不一定配合。” “Evil制服得了他，就算不行——” 迪迦停顿了一下，语出惊人。“那么还有我胜利队的朋友，野瑞和崛井，他们一定能想到办法解决。” 魔人霎时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迪迦从来最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更害怕进一步被人知道他们之间有过的亲密关系，然而…… “你，打算让他们来帮基里艾洛德人？” 迪迦仅仅只是耸肩，好像根本没把这当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有必要的话，我一定会说服他们……不管他们怎么想。总之——” 迪迦目光沉凝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平静而坚决不可撼动的决意。“我不会让你死。” 基里艾洛德人惊讶地呆住。 他还没来得及感到快乐的冲击，也来不及去深思迪迦刚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背后隐含的意义，并为之而狂喜，迪迦便一声不吭地转过了身，朝电梯走去。 他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能留住迪迦的脚步，于是他胡乱问：“我的机器人呢？” 迪迦果真立刻顿住，在原地沉默凝立片刻。 “就像你说的，那根本不是真的。”迪迦目视着前方，颀长的背影冷峻优美。“我所认识的你，怎么都不至于那么可悲。” 然后他继续向前。 基里艾洛德人无言以对，尝到了满嘴的苦涩，唯有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迪迦越走越远，每走一步，都仿佛牵痛了他的心肠。 将要走到电梯口时，迪迦突然停下，徐徐回过头，双眼柔和明亮，俊美秀丽的轮廓上流动着光与影的完美平衡。 “不过，你对我的心意，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那是真实的。”迪迦认真地告诉他，声音清晰平和。“我会记住的。” 他愣住，望着光之巨人的眼睛发怔，最后不确定地笑了一下。 进电梯后，迪迦在光芒中恢复为人间体。透过镜子，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戴着那个项圈，便把它摘了下来，拿在手心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Kyri＆Tiga 他应该把它扔掉，或者把它还给那个男人。 然而，电梯抵达一楼时，迪迦却默默把项圈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