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

    辞别了皇后娘娘，赵尧和李明月相携来到了清漪殿。

    昭容贵妃素来喜静，踏进她的园子，仿佛连风也变得柔和了。

    见到他们二人，贵妃身边的姜嬷嬷笑着迎了上来“小殿下、李姑娘，二位来得这样早，可用过膳了？”

    “刚在椒房殿吃过了，母妃呢？”赵尧不等她行完礼便伸手将她扶起，言行举止间展现出对她的敬重。

    姜嬷嬷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复又笑道“娘娘在佛堂呢，你们先坐一会儿，吃点茶，很快就好了。”

    怕李明月多心，她还特意解释“李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娘娘一心向佛，一天十二个时辰得有八个时辰都在佛堂，现下正在做早课，等一会儿我再领你们过去。”

    “有劳了”李明月微微颔首，在赵尧温和鼓励的眼神里绽开了一抹羞涩的笑容。

    姜嬷嬷带着他们进了殿内，内里陈设婉约静雅，不似椒房殿那般雍容贵气，有一种古朴淡然的韵味。

    “怎么了？”见她盯着屋内香炉中升起的袅袅烟雾走神，赵尧侧身低头轻声问道。

    不知怎么，一踏进这殿中，李明月总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每一样陈设和物件都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仿佛她曾经在这里住过许多年一般。

    这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因而她也只能随意找了个借口“没什么，只是这香十分好闻，我一时竟被迷住了心神。”

    “此香名为浮梦，是本宫的一位故人游历南海时偶然寻得，清逸出尘，闻之忘俗解忧，据说可通仙神之境，玄妙非常。”

    一道清悦的嗓音自内室屏风后响起，人影未至，空气中一阵悠远的香风袭来，循声望去，身穿紫色宫裙的美貌妇人在宫婢的簇拥下走来，乌黑浓密的长发只用了一根木簪挽了个髻，身上便再无多余的配饰。

    早在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赵尧就拉着李明月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母妃万福。”

    即使从前见过昭容贵妃，可再次见面，李明月还是招架不住这样的美貌冲击，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行礼问安“臣女李明月，见过贵妃娘娘。”

    “都起来吧，在母妃宫中不必拘束。”一双柔滑白皙的手轻轻地托住李明月，将她扶了起来。

    李明月晕晕乎乎地抬头，在对上那颗琉璃般的眸子时又失了神。

    “呵……小丫头长大了，还是那么可爱。”美人笑着轻点了一下女孩的眉心，笑容温柔缱绻，似裹了最甜蜜的糖霜。

    李明月脸颊两边发着烫，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脑子里只有“好美，好香”这两个词不停地来回转动。

    赵尧无奈地上前将她拉住，护在了身后“小姑娘脸皮薄，母妃别逗她了。”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被自家臭小子给拉走了，贵妃不悦地轻哼了一声，却终究没在未来儿媳面前驳了儿子的面子，回身坐到了主位上。

    端起茶杯细呷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你倒是个脸皮厚的，不声不响就把人给拐到了手，那么多年的军旅历练，为娘还以为你会跟你舅舅一般，学成个不懂风情的直肠子呢，没想到在感情这一方面，你倒是胜过他许多。”

    虽为同胞兄妹，可镇国将军与多情善感的贵妃不同，一心都扑在戍边大业之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铁骨铮铮的硬汉子。

    想到兄长那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贵妃娘娘表示很是头疼“算了，不说他了，且说说你，这次回京之后，有何打算？”

    她神情平淡，话里虽然有那么点关心的意味，可细细咂么下来却又并没多少。

    赵尧喝茶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了李明月一眼，这才抬头笑着回话“自然是留在京城，与明月成婚了。”

    贵妃娘娘无可无不可地轻嗯了一声，视线不自主地移到了李明月细腻宛如白瓷的手腕上，嘴角偏淡的笑又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蓝烟翠玉镯，皇后娘娘还真是大方，云家家主的信物说送就送，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了。”

    说罢又蔑了自家臭小子一眼“可惜啊，你偏偏选了阿七这么个混账东西，若是嫁了老三做太子妃，说不定你腕上就能凑一整对儿了，到了晚上两只手都泛着莹莹蓝光，那才叫漂亮。”

    李明月心里咯噔一下，既无措于礼物的贵重，又不太明白贵妃的意思，不自觉地绞紧了手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只古铜色的大掌覆上了她的手背，像往常那样轻轻摩挲了两下以示安抚“母妃吓她做什么？皇后外祖云家一脉早已避世多年不出，这家主印信左右不过是个摆设，皇后娘娘喜欢明月，送个镯子又有什么要紧？”

    看着只稍稍受了点惊吓就眼圈泛红的小姑娘，贵妃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暗自叹了口气，娇气又文弱，跟个小兔子似的，日后还不得被欺负死，不过……这丫头生得确实好看，鼻梁挺拔柔软，唇色诱人，容颜柔美温婉，完美如画。娇娇软软，一看就很容易推倒……啊不是，真是我见犹怜，也难怪太子和这臭小子整天惦记着。

    贵妃伸手揉了揉额角，眉梢露出几分倦怠“要不要紧左右也与本宫无关，昨晚抄经太晚，现下有些累了，本宫先去躺会儿，你且自便。”

    说罢对着李明月伸手“丫头过来。”

    李明月连忙站起身来，走过去扶她，反被贵妃牵住，手心的温热一路传开，一直荡漾到心尖。

    “呵……”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轻笑，震得李明月耳根酥麻。

    “母妃……”赵尧站在原地，与贵妃五分相像的俊眉微蹙，晒得擦黑的脸上竟显出了明显的不悦。

    贵妃只回头倪了他一眼，将他的话头给堵住了“桃林左边第三颗树下埋了两坛子好酒，是给你接风用的，你且去挖了来，再吩咐厨房备些好菜，午膳正好用得上。”

    李明月小心地瞧了贵妃一眼，又看了看赵尧，柔柔说道“我……臣女可以去帮忙……”

    贵妃对着她却是和气了不少，笑得温柔“你有更重要的任务，不必做这些。”

    李明月只能点头称是，被贵妃牵着走进了寝殿。

    “娘娘需要明月做什么？”李明月有些担心自己能否完成贵妃给的任务。

    贵妃遣退了伺候的婢女，将松松挽着发髻的木簪拔出，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垂落，风顺着未关的窗户吹进来，发丝随风飞舞，显得那么轻盈自由。

    李明月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触碰，发丝轻轻擦过指尖，短暂的接触后又被风吹向别处，像是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梦。

    贵妃回头看见了她的动作，笑容宠溺“这么大了，还喜欢玩头发？”

    李明月小脸一红，想收回手，却又被贵妃牵住，拉着她走到了床边。

    “鞋子脱了，上床来躺一会儿。”贵妃手支着头撑起半边身子倚在床榻上笑着看她，见她不动，伸出空闲的手拍了拍她特意留出来的地方，示意她睡上来。

    “娘娘，我……臣女不累，不用睡的。”贵妃娘娘长相十分艳丽，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股旖旎风情，这张脸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风尘妖媚，可或许是因为常年侍佛，她的身上又沉淀了某种慈悲的神性，如此复杂又瑰丽的美人，叫人只看一眼便再难忘却。

    “眼下都是青的，还说不累？臭小子就会折腾人，你也别老惯着他，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要紧事。”贵妃给了她一个“过来人都懂”的表情。

    “娘娘，您误会了，我……”李明月耳朵红得都要滴血了，我了半天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难怪贵妃娘娘刚才对王爷不冷不热的，原来是以为他们昨晚……她羞愧之余又心觉黯然，比起和太子殿下的意外情事，她倒宁愿是和王爷……

    “行了，就当是陪母妃，不累也睡会儿。”贵妃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是真的困了。

    “是。”李明月脱了鞋，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床很大，她背靠着床沿，扑闪着眼睛看着贵妃的睡颜，似乎是怎么也瞧不够。

    谁知被她以为已经睡着的人揽住腰勾到了怀里，眼睛被柔荑蒙住，鼻尖萦绕着浮梦香的气息，贵妃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背，嘴里哼起江南民谣“虫虫飞，虫虫飞，飞到南山喝露水，露水喝不到，回家吃青草……”

    贵妃的怀抱温暖香甜，和阿娘很像，李明月僵硬的身子慢慢变软，就着耳畔若有似无的轻哼陷入了梦乡。

    察觉到女孩平缓的呼吸，贵妃松开了蒙着她眼睛的手，轻轻刮了刮她浓密的睫毛，眼里满是慈爱和宠溺，转念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又多了几分疼惜。

    赵尧挖完酒回来，正好看见母妃背对着他，正给殿中供奉的佛龛上香。

    “回来了？”贵妃双手合十，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准确捕捉到了身后的动静。

    “嗯。”赵尧没再上前，母子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交谈“母妃，明月呢？”

    贵妃虔诚地念了几句偈语，这才又出声“那孩子乖巧，两下就哄睡着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你想做的事情，本宫不会干涉，但为娘只问你一句，倘若有一日，你必须要在明月和那个位置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什么？”

    殿中幽静肃穆，唯有案上的香雾娉娉婷婷蜿蜒盘旋。

    赵尧沉默了片刻，只说道“阿月是我的妻子，与我要做的事并无阻碍……”

    贵妃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睁开，眼中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声线也仿佛一瞬间沧桑了许多“尧儿，你觉得夫妻之间，爱与信任，哪一样更重要？”

    赵尧继续沉默，贵妃却是自嘲一笑，不去追问他的答案，只是突然问道“要上柱香吗？”

    赵尧淡淡地看了一眼神像，复又撇开眼，语气冷然“我从不信这个。”

    他的王位是实打实地从尸山血海里翻滚而来，从不靠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他不信命由天定，他想要的，就一定会靠自己去争取。

    贵妃压下眼底的一丝凄婉和痛楚，略有些颓唐地挥了挥袖子“也罢，本宫要闭关清修一段时间，日后无事，便不要再进宫了。”

    赵尧知道母妃深爱父皇，也知道自己的谋划有多大逆不道，此番进宫，他更多的也是想试探母妃的态度。

    现下他也明白了，贵妃绝不可能随他出宫，却也不会阻挠他参与夺嫡。

    他松了一口气，对着贵妃的背影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唯留贵妃一人，对着神像静默良久。

    末了，贵妃“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发出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呢喃“杀孽太重，永失所爱……尧儿，你要重来多少次才会明白……信女愿生生世世侍奉佛祖，求我佛慈悲，让我儿此生能够得偿所愿……”

    素来桀骜不信命，前世却能为明月叩遍神佛，赵尧，明月和天下，你真的能做出取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