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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昏迷了一天一夜。 暗夜精灵的短刀使她免受黑火的腐蚀,却无法抵挡龙鸣震碎内脏。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在心脏都碎成几片的痛感中,她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看见王子站在她面前。 她被带回黑暗丛林,祭司将四分五裂的内脏恢复原样。 等骑士醒来,她发觉伤痛已经远离身体,只有心口发闷,她的努力最终没有得到结局。她张开双眼,先是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趴在她身上,金色的目光黏在她脸颊,漆黑漫长的卷发把她笼罩其中。 那影子漫不经心地向她脸上吹气,只有他自己的发丝轻轻摆动。 “醒了?”亡灵眼睛一亮,更贴近了些,他抚摸过骑士的额头、眉骨,骑士没有任何感觉,却轻轻地眨了两下眼睛。 “……幸好你没事,不然我真想烧了这里……他们居然叫你去对付骨龙,你都受伤了。” 骑士双唇翕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有人进了房间。 刺客端了些吃的进来,目光先在骑士身体上方的空气一顿,才看向骑士,“醒了就起来,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骑士瞥一眼刺客,又犹豫地看向亡灵。亡灵被这目标明确的注视弄得愣在原地,半晌才说,“她好像看见我了……” 刺客脸上出现一瞬空白,恰好被骑士捕捉。 骑士难掩愠怒:“殿下,从我身上起来。” 王子唰地弹起,飘上屋顶。 骑士站起身,身量不高,气焰却把高挑的刺客都压过一头。 “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不比你早,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刺客平稳地说。 “他骗你的。”王子躲在刺客身后,小声告状,“他从一开始就是来杀我们的。” 骑士侧了下脸,躲避王子贴在她耳边的嘴唇,低声说:“我知道,等下再和你算账。” “知道什么?” 进门时的柔软和关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而锋利的打量,像架在脖子上的利刃。 “知道你是赏金猎人的刺客?”骑士笑道,“别这么紧张,你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不是还相处得很好吗?但是,你早知道他死了,却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 圣骑士长在见到他的第一面,便从中嗅出杀意。赏金猎人拿钱办事,只要她付出更多金钱,就可以收买刺客为自己所用,她确实需要那只星盘。圣骑士长在地图背面的手记中留下了提示,用的是审判官惯用的黑话,意思是:队伍里混进了鬼。 刺客冷淡地说:“我杀不了你,不如让你去找骨龙,自寻死路。” “但你还救了我?” “没办法,祭司说你不能死,我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说动祭司。” 骑士面色铁青,说不清哪件事更令她愤怒。她从腰间掏出一只钱袋,扔给刺客。 “佣金,我只剩下这些了。” 刺客隔着钱袋捏两下,全都是切割好的宝石。他上下打量骑士,就像那天在冒险者公会大厅,思考着用什么方式杀死她更快捷一样。 “这不够。” 骑士气极反笑,问:“怎么不够?里面随便一颗宝石,都能买下整座村庄的粮食。” 刺客也笑,但他的笑只停留在嘴角,眼神满是冰冷的杀意。“这只是我作为雇佣兵,给你跑前跑后的佣金。我受雇来杀你,你欠我一笔买命钱。” “你还想要什么?” 修长白净,擅于夺人生命的手掌抬起,指向骑士的佩剑。 “我要一件能证明你死了的东西——那把剑。” 骑士的怒意又升腾起来,像随时准备冲上去给他一拳。佩剑是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在她要踮起脚才能摸到剑柄时,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它不是神兵利器,也不如祭司的短刀神奇,却很特殊。 几息之后,她压下胸口沸腾的情绪,说:“好,归你了。我答应过祭司,不会伤害任何一位她的族人。” “对我来说也一样。”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锋,又不约而同收回。 骑士掏出星盘,放在桌上,“还给你。” 古朴的黄铜星盘摆在一碟新鲜的水果和酒液旁边,上面的花纹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中变得圆钝,仿佛带着上一个人的体温。 没有向祭司告别,骑士策马离开黑暗丛林。她漫无目的地跑了大半夜,直到天空泛白,太阳即将升起。 王子说:“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都好久没和你一起看日出了。” 骑士不理他。 “如果不是救了你,我早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拖出来奴役……他应该更早些去救你的,但圣徽在他身上,我没办法进到他的身体里。” 骑士有些累了,她翻身下马,改为牵着白色的天马步行。 “审判官,我们去哪里?” “把你的遗骨带回王城,葬到教会后面的墓地。”骑士的情绪已经在争吵中耗空,语气干瘪疲惫。 王子厌恶地抖了两下,像听到什么脏东西。 骑士自言自语似的:“我没想到十年后的你会是这样……” “怎么样,是不是比十年前好看许多?”王子飘起来,拖着红色长袍在骑士面前转了两圈,像一尾红色的人鱼。 太阳从地平线边缘升起,她愣愣地说:“我没想到,你会变成死灵法师,更没想到,你会在王宫召唤骨龙……你有考虑过,有多少人会为此而死吗?” 王子拨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由黄金和珠宝打造的发饰,像风铃一样叮当作响,轻松地说:“你说什么呢,是不是那些暗夜精灵给你灌输了幻觉?” “如果那些被骨龙杀死的人,听到你这番话,会多么寒心啊,殿下。”骑士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为什么王城里没有不死生物吗?” 王子金色的眼睛轻轻转了一下。 “我做审判官的第一年,每周都要轮流在王城巡逻,那不是为了寻找不死生物的踪迹,而是为了检查领域是否完整。整个王城,都被领域所保护,这个领域由大审判官和主教共同构建,我甚至不知道它具体订立了多少条规则,可能一百、或者一千?但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邀请或允许,不死生物无法进入王城。” 水藻一样四处飘扬的黑色长发,都静止了下来,王子沙哑的说:“这也不能证明……” “殿下,审判官上任培训的第一课,就是学习不死生物。您想考校一下我的功课,听听黑火缠身的亡灵,是怎么形成的吗?”骑士木然地说,“死灵法师有一套很特殊的保存灵魂的方法,这种方法使得他们在死亡后,依然能够以亡灵的形式行动。燃烧着黑火的亡灵,需要附身于其他没有佩戴净化道具的人身上,才能施展死灵法术……” 王子的神情因为惊恐而有些扭曲,小声说:“不会的,你从来没有发现过,你来看过我那么多次……一直都没有发现。” “也许二十七岁的我已经发现了,只是不想戳穿你,也许她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这么残忍的事情。” 王子忽然飘起来,扑向骑士,双手攥紧骑士双臂。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父亲死了,我会成为新的国王……我可以从他手里继承你,然后,我就再也不让你出去征战了。我知道你不想做那些事,都是父亲逼你的,你受了好多伤,总是闷闷不乐,你说你甚至不敢睡觉……只要他死了,只要我成为国王,一切都会好起来。” 亡灵的抓握毫无力量,骑士却被固定在原地,看着自己原本喜欢四处寻欢作乐,品尝美酒、打造珠宝饰品的朋友,在面前失态尖叫。 “你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原谅我……” “那不是现在的我说的。”骑士扭开头,“我没办法替死去的人原谅你。” 她牵着忒弥斯,向前走去,穿过一片雾气一样,穿过了亡灵的身体。 王子还停在原地,维持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动作。 骑士缓缓弯下腰,又跪在地上,像是被人掏空的脏腑,迟来的泪水打湿她面前的一小片土地。王子飘过来,蹲在她旁边。 “你哭了,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自己。”骑士哽咽着说,“你害死那么多人,我还是没办法不管你。我是审判官,应该保护他们……应该把你送到教会,让主教净化你……但我做不到。” 哭声越来越大,忒弥斯低下头,轻轻拱了两下她的发顶,像是安慰。太阳升上天空,骑士用衣袖蹭干泪水,按了一下腰侧挂着的暗夜精灵短刀。 “走吧。” “回王城?” “不,去找让你复活的办法——别在我身体里穿来穿去!” 这片大陆上并非不存在死而复生的办法,但其中绝大多数来自神明的祝福。如果王子依然信仰命运之神,也许把他带到教会,主教会做出一些努力。但不巧的是,死灵法师的能力来源于死亡女巫。 骑士绝对不可能去祈求死亡女巫复活王子。她不是命运之神信徒,却供职于异端审判所,那里人人都以铲除不死生物为己任。她还肩负圣骑士长的使命,甚至刚杀死了一条骨龙。比死亡女巫拒绝祈祷更恐怖的,是祂也许会像黑夜一样要求骑士付出一些代价。 和暗夜精灵同盟已经沾染了过多个人感情因素,她绝不可能和死灵法师为伍。 有了这些限制,只能寄希望于传说中的魔法道具,比如生命之树的金叶子、遗落的神灯,伊甸园的泉水,还有一些中立阵营的帮助,比如不死鸟……哦不,她和翼人的关系似乎有些紧张。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每天没心没肺、花天酒地,不是过得很开心吗?” 骑士展开地图,皱着眉头思考下一步该去哪里,却发现毫无方向,忍不住抱怨起来。王子从地图里探出上半身,一手托着自己脸侧,慢悠悠地说。 “因为那个预言,你肯定听说过。父亲疑心我们会杀死他,取而代之,你当上圣骑士长第二年,把我关进了高塔。”王子把手搭在骑士手背上,迷恋地说,“我都好久没有和你说过话了……每次见面都像偷情,你爬到塔顶来见我,天还没亮就要离开……像吟游诗人编排的诗歌里那样。” 王子的话提醒了骑士,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先去拜访一位还没见面的朋友。” “你又有什么我没见过的朋友?” 骑士神秘地笑了笑,“我想见他很久了,我想你一定也是。既然不知道死而复生的办法在哪里,不如我们去问问这位‘永不出错的预言家’,让他看看自己的两句预言,把我们推到了什么境地。” 王子恍然,飘起来扑到骑士身上,不小心用力过猛,从她身上穿了出去。 “不愧是我的审判官,我们去哪里找他?” “当然是去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如果说冒险者公会仅仅是为在大陆四处游历的探险家提供一个交流信息的平台,那赏金猎人公会的作用则黑暗许多,在那里一切事情都可以明码标价,小到一条怪兽出没的消息,大到一条人命,甚至一个村落的兴亡,都可以被金钱衡量。 因此,冒险者公会可以在王城的中心大街拥有气派宽敞的大厅,而赏金猎人公会只存在于某家不起眼的酒馆,带着问题或者金钱去找老板,他会决定你是否能走上二楼,和真正的交易者面对面。 “可惜钱都给刺客了,不然我们可以直接去买消息……”骑士忧愁于自己当时怒意上头,扔钱袋扔得太爽快,“难不成我也要去做赏金猎人换钱?” 骑士怀念地摸向放钱袋的位置,却意外地捏到熟悉的手感。 “咦?这不是……” 我的钱袋吗? 骑士一路打探消息,走过许多村庄和城镇,失去佩剑的她变成了一位普通的冒险者。她曾经和矮人共处一室,围在铁锅旁等待即将出炉的浓郁谷物奶油汤;她也曾与商队同行,帮助他们驱赶不死生物,来换取食物和水;她曾感染风寒,幸好得到一位热心老妇人照顾,妇人的孩子在狩猎时被野兽捉走,于是骑士在冬天来临前,帮妇人准备好了足以过冬的猎物。 十分偶尔地,她也会对王子说:讲讲我之后的故事吧。 对骑士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痴迷的王子,总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抗拒,他敷衍地说:你十八岁被圣物选中,成为圣骑士长,四处征战,战无不胜……总之大家都喜欢讲你的故事,你可以去听吟游诗人的版本。 骑士遇到过吟游诗人,他们口中的圣骑士长威严又公正,宽和又仁慈,哪怕在行军途中,也会停下来帮助附近的村庄驱赶恶灵。圣骑士长举起“战神之剑”,敌军就会为他让开道路。这太儿戏了,骑士打断吟游诗人。吟游诗人气呼呼地对她说:去去去,你这个没听过圣骑士长威名的乡巴佬。 骑士问王子:十年后的我真的是那样吗? 王子回答她:是的,你变成了英雄故事的主角,可没有一天能开心度过。你杀了许多人,可能也拯救过许多人,这两者之中都不包括我。很多人恨你,想要你死,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她们给你的铠甲上洒满鲜花……王子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他问十七岁的骑士:十年之后,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对我吗? 你所说的十年已经过去了。骑士摸摸王子脸颊,尽管只是一团空气。我是一只来自过去的幽灵,突兀地被召唤到这里,你知道吗,你是我来到这之后遇见的唯一一个认识的人,虽然你……嗯……和我印象里的有些不一样,但你让我知道,我还在我原来的世界里。 对不起。王子哭起来,透明的泪珠从眼眶滴落,化作一团团烟雾。审判官、我的审判官,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没有预言、没有圣骑士长和王子,只有你和我,去哪里都可以。 骑士心里有些难过,她想让王子擦擦眼泪,或者抱他一下,却无能为力。你没有对不起我,哪怕她在这里,也会这么告诉你。但我们不能这样停下,我还不想每次和你说话的时候都被人当做癔症发作。而且……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让我来到这里,英雄故事的主角也会痛苦到想要一切都停止吗? 骑士看向漫天星空,没有一颗星星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王子给了骑士一个轻飘飘的拥抱。 好啦,我们都知道令她痛苦的罪魁祸首不是你。骑士拍拍王子后背。我们会找到造成这一切的家伙,然后给他点颜色看看。 预言家的踪迹飘忽不定,她时常在不同的人口中听到方向完全相反的消息,又有几次赶到时,被告知预言家不久前离开了。 她花了一年的时间来追逐预言家的脚步,这期间她听到那个预言的各种离奇版本。 有人说,预言中的国王将会是半兽人,他不断扩张是因为需要每天都要食用生rou。 有人说,那个国王会打开地狱之门,让亡灵来到现世,使人间变成炼狱。 还有人说,传说中的圣骑士长已经死了,现在王城里的圣骑士长是一个来自深渊的冒牌货,他是魔鬼的使者,来收割人们的灵魂。 骑士点了一杯泡沫丰富的啤酒放在一旁,以一枚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付钱。 她低声说:“我需要关于‘永不出错的预言家’的消息。” 老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屑地把宝石推回她那边,“想要他的消息,这点钱远远不够。” “什么?” 老板一边擦拭杯子,一边说。 “他就在我这里,就在楼上。但他欠了我一大笔钱,几乎喝空了我的酒窖。如果你要见他,必须付清他欠我的所有酒资。” 骑士抖了抖眉毛,正试图把脸埋进啤酒杯的王子也惊诧地抬起头,说:我都还没有享受过喝光一座酒窖这样的好事。 “他欠了多少……但这为什么要我来付,我都不认识他!” “万一你把他劫走了,这笔钱我找谁?” 王子穿过楼板飘上二楼转了一圈,回来小声说:楼上的醉鬼太多了,不过有一个特别的,他一直在说很多胡话,还有人在旁边把他说的胡话记下来。 骑士瞥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说:“可以,但我只能付你一半,剩下一半我要见到人才能给你。” “不行。”老板摇头,“钱袋留下,预言家归你了。” “这太荒唐了,你要我身上所有的钱?” 老板把擦好的杯子倒扣在桌上,看向骑士。老板是半兽人,而且兽人那一半是熊人血统,他双臂撑在吧台上,像一堵厚重的墙。 “预言家说,会有一个带着肋骨和亡灵的审判官来到这里,她身上所有的钱财正好可以付清欠下的酒资——要不要我找人带你去我的酒窖算一下?” 没有人知道肋骨和王子的事情,预言家居然一开始就给她下马威。这个几乎害死了所有人,让她陷于众矢之的的家伙,居然还敢挑衅她。 骑士将钱袋放在桌上,发出宝石碰撞的清脆响声,她礼貌又强势地说:“现在,请您帮我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