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纽瓦劳动营
伊纽瓦是开满鲜花的城市。 在初春冒绿,水仙和芍药将山野染成令人心悸的颜色时,伊纽瓦属于卡扎罗斯人,接着米嘉斯人来了,在玫瑰和百合从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尸体上缓缓绽放的季节。然后是长达几个月的密集轰炸,燃烧的火焰,从明黄色烧到亮白色,如瓢泼大雨一般浇下来,又从地面上喷出,直烧到人肺里。树枝上挂的不是果实而是被高热疾风卷来的肢体和布料,防空哨兵声嘶力竭的喊叫着,跨过倒塌的爱人像--已经很久没人为他们送上花环了。当死者还被冻在雪里时,米嘉斯人又回到伊纽瓦,永远的拥有了这个洁白的城市。 官方数据认为至少有两万人为这座城市死去,而它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教堂。 ----------------- 他们踏着白霜,在泥泞里行走,像一列沉默的苦行者。前后的两人身穿绿褐色的制服,头发压在帽子里,背着步枪。中间的三人则裹着破旧的棉衣,露出深蓝色外套,用铁锹当拐杖,一深一浅的蹒跚而行。 “真冷啊。” 走在最后的军人说,声音高亢,像个孩子。她睫毛很长,脸蛋被冻得通红。 没人搭理她,她用更高的声音问道,“阿廖沙,你冷不冷?” “我也冷,亲爱的下士,但是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喝热茶了。”最前面的男人温和地说。“还有,您得叫我彼得罗夫长官。” 她冷冷的看着自己吐出的白气,拖着声音慢慢回答,“是,长官。”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一片泥土湿软的空地。彼得罗夫拿着地图,转了两个圈,“你确定么?” 他问。 离他最近的卡扎罗斯人点点头。他身材颀长,皮肤苍白,相对同伴略整洁些,眼睛在寒风里蓝汪汪的,金色睫毛上粘了许多露珠。 那个女人走过来,用枪托狠狠的敲在男人的腰窝处,棉衣厚重,他只是发出了一声闷哼,并没倒下。“卡扎罗斯狗,被问话时你得回答。” 她的语气里洋溢着孩童般的天真恶意。 “是的,在这里,”挨了一枪托的男人用不流利的米嘉斯语说,“大概就在这里。” 女人抬起手,又快又狠的冲他脸上扇了一耳光,“你觉得很好笑么?确定还是不确定,别说什么大概不大概,否则我确定你今天得被吊在树上抽鞭子。” 她微微笑起来,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 彼得罗夫没出手阻止,实话实说,他有点怕她。奥尔加·阿列克谢是政治宣传员伊万·阿列克谢的孩子,生着和父亲一样不讨人喜欢的薄嘴唇,从未上过前线,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在遣返与移民部门当电报员,今年年初调到改造营。人人都知道她来改造营服役只是为穿上那套漂亮的蓝色制服铺路而已,她在这里呆不长,她未来的仕途在保安局,这点毋庸置疑。 起初彼得罗夫怕她只是因为老阿列克谢是政治宣传员,接着他意识到奥尔加本身也够令人不舒服的,尤其是当她微微撅起嘴唇,眼珠上下转动着打量人时。彼得罗夫觉得她正往脑子里刻录那些人的编号和名字,只等到了保安局把他们全都弄进纪律营。对于这个见多识广的老工兵排长来说,奥尔加·阿列克谢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士兵或是好人,她浮躁又傲慢,且残忍的毫无必要,但他也绝不想跟她作对。彼得罗夫看着奥尔加又快又稳的踩着石头走来走去,趾高气昂的安排战俘们开始劳作,心里觉得十分苦闷。这真是个糟糕的世界,他想,顶好的孩子们都死在前线了,剩下这些穿皮鞋的小混蛋耀武扬威。 奥尔加围着树走了一圈,勉强找到一个还算干燥的地方盘腿坐下。“妈的!”她痛呼一声,“这该死的天气,简直像个刮刀。” 彼得罗夫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她的手被冻裂了,血黏在步枪上,扯下了一层皮。他轻车熟路掏出手帕缠在奥尔加的伤口上,“碰金属得戴手套,你爸没教你么?” “别把他扯进来,”奥尔加嘶嘶的倒抽冷气,抱怨道,“我从没来过这么北的地方,早上起来时身上一点热气都没,尿都尿不出。” “习惯就好。”彼得罗夫漫不经心地敷衍道,这是他的故乡,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连战争都没叫他离开伊纽瓦半步。 “你们,对,过来,”他招呼那三个埋头苦干的战俘,“你们也得缠点布料。” 奥尔加递来一枝放在木盒子里的香烟,是彼得罗夫从没见过的牌子。“尝尝,”她叼着香烟微笑,牙齿在惨白的晨光里熠熠生光。 彼得罗夫把香烟别在帽子上,将绿色的软帆布递给他们,高大的卡扎罗斯人弯下腰,低声嘟囔着什么,彼得罗夫听不清楚,但他倾向于认为是感谢的话。“你们可以休息一下。” 他说。 “很不错吧。”奥尔加吸了吸鼻子,毫不掩饰地打量站在远处的战俘。 “确实是好烟。”彼得罗夫假装没有听懂。 “确实,”她弹了弹烟灰,直勾勾地盯着刚被扇了一耳光的男人,“他的头发可真是亮的刺眼,像个海报明星。” 没等彼得罗夫说什么,她敏捷地站起身,迅速将烟抽完后随手弹落在泥浆里,然后大步走过去。俘虏们变了脸色,停止窸窣讨论,阴沉戒备的望着她。 “名字。”奥尔加问。 那可怜东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闷声闷气的回答。“弗莱德里希·施坦纳。” 她又狠狠的用张开的手掌揍了他的脸颊一下,将男人打得偏过头去。“很了不起嘛,施坦纳...”她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棉衣的一侧拉到了肩膀下,动作粗暴的翻看被压住的军衔,“中尉。你很喜欢规范营是不是,想再去里面度个假?” “有什么问题么?” 彼得罗夫有点看不下去了。 “没有,上士先生。”奥尔加头也不回地说,“只是在教不知感恩的狗一点礼节。” “别逗他们,阿列克谢,做好你的工作。” “这正是我在做的。我们要监督他们,帮助他们改造忏悔,心理上和生理上,不是么,长官?条例规定,俘虏要向战俘营军官行礼,否则视作反抗忤逆。”她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得意笑容,好像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一样。 该死,我尽力了。彼得罗夫想,奥尔加是那种喜欢滥用规章条例为己所用,沾沾自喜的玩弄笔墨,自己却一个都不遵守的人。 姓施坦纳的中尉看了看奥尔加,他看到她的姿态,她的神情,她那如同孩子似的,毫不费力隐藏目的的眼神,即便有一瞬间他想狠狠的把这个跟他比起来只是个半大丫头的傲慢蠢货翻到在地上活活打死,他还是按照规定,抬手立正行礼。“空军中尉弗莱德里希·施坦纳向您报道。”他用舌头舔去流到嘴唇的鼻血。 奥尔加好像很满意,又好像有点失望似的哼了一声,偏过头端详起施坦纳在阳光下稍稍发红,生了点胡茬的脸蛋,过了许久才下令稍息。 到了下午两三点时,太阳正暖和。俘虏们也挖的差不多,将棉衣脱下,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卡扎罗斯空军制服,其他两人的都破烂的不像话,唯独施坦纳因为刚转来劳动营不久,军装还勉强撑着过去的形状。 彼得罗夫发誓奥尔加在看到男人脱掉笨拙棉衣时眉毛都扬起来了。 碰的一声,金属相撞,施坦纳从齐胸深的坑里抬起头通知彼得罗夫,“找到了。” 那是个小小的金属盒子里,侧面用卡扎罗斯语写着“机密勿启”。按照施坦纳和新政府达成的协议,这个装着卡扎罗斯间谍名单的盒子能让他从战俘营转到劳动营。 彼得罗夫接过盒子,顺手将对方拉上来。他走到树后收拾行李时再次听到奥尔加的声音。 “挺像个坟墓,真方便。” 她叼着新点燃的烟对施坦钠说,“你来在这儿跪下,不,往左,对,就是这儿。” 施坦纳跪在地上,手攥着腰带,身后是他和伙伴刚挖出的坑洞。树杈上挂着一缕一缕银色的锡箔纸条,将阳光反射在那双颜色很浅的眼珠子上。活像一对儿标本里的玻璃球。 奥尔加抬脚将他肩膀向后压去,满意地看到那白线绣的卡扎罗斯肩章上出现了一个湿答答的鞋印。“完美的位置,卡扎罗斯狗。” 施坦纳盯着她,脸色不知怎么有点苍白,但声音还很冷静,“你不能杀我。” 他说米嘉斯语时是一种沉闷无波动的语调。 “哦?” 奥尔加弯下腰,凑过去,用食指和拇指掐住他的脸颊,将烟喷到他脸上。施坦纳闭上眼睛,不多的rou被压的陷下去,血再次从鼻腔流出,渗进干裂的嘴唇里。他有一张五官很锋利的面孔,但不凶狠,被攥在手心里时甚至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你想打个赌么?小弗里茨?” 没等他回答,奥尔加从后腰摸出手枪,紧紧压在男人的眉心处,另一只手依然握着他的下巴。“别动,我一直好奇这样开枪,你的头会是什么状况。” 施坦纳眨着眼睛,露出点带着疑惑的勇气。 “不,等等,”她忽然改变主意,用力去抠他紧闭的牙关,“来啊,张开嘴啊,蠢猪,我想让你含着枪!” 很快施坦纳的牙齿被血染红,他气愤地呜咽,眼眶湿润起来,就是不肯服从。奥尔加不知是兴奋还是恼火,开始用枪托敲击他的下颚,嘴里嘟囔不停。 眼看她越来越过火,彼得罗夫忍无可忍,站在树后一边小便一边质问。“阿列克谢,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玩儿够了么?” “我....” 奥尔加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她异常尖利的惨叫和两声枪响。彼得罗夫赶忙举着步枪冲了过来,皮带还松垮的挂在腰间。那两个战俘愣愣地站在一边,神态萎靡,好像没法对外界环境变化做出任何反应,情有可原,他们已经被迫高强度劳动几个月之久了。奥尔加则怒气冲冲的站在坑边,举着血淋淋的右手。 “那贱货咬了我一口,你敢相信么?他咬了我一口!” 奥尔加说着往坑里吐了口唾沫。 彼得罗夫凑过去,发现施坦纳蜷缩在坑底,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他急忙跳下去,将他翻过来检查,发现他肩膀中了一枪,整个左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湿,如同滑稽秀里的不对称小丑 “阿列克谢,您干了什么呀?“他轻声呢喃。 ------------------------- 在彼得罗夫的坚持下,昏死过去的施坦纳被带回劳动营的医务室,而奥尔加也必须和他一起去地区最高指挥官面前为这出丑闻道歉。 “你为什么开枪?”指挥官问奥尔加,她生了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黑眼圈非常深重,一副疲惫的模样。 “他攻击我。”奥尔加双手背在身后,两脚分开,站得笔直,一副倔样,“他咬了我,还想抢走我的枪。” 撒谎可真厉害,彼得罗夫不禁腹诽。 指挥官停顿了一会儿,耸了耸肩,“听上去很合理,不仅阻止了一场叛乱,还英勇负伤了。” “长官,如果我可以插嘴的话,那个飞行员怎么办?”彼得罗夫小心翼翼地说。 “他还活着么?” “是的,可.......” 指挥官打断他的话,转头敲了敲身后的隔板,一个头发梳得整齐,神色谨慎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大约四十岁上下,西服剪裁非常漂亮,生着张文质彬彬的白净脸蛋,眼睑下有一点红,且像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在衣领处夹了个单面镜,走路姿势戴着点傲气。 “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长官?”他走到指挥官面前,鞠了一躬,不急不缓地用米嘉斯语问。这时彼得罗夫看清楚了他左肩处别的蓝色的肩章,意识到这是个“地方顾问”。这些人大多是前政府军或政府支持者,有特殊技能且在战后主动合作帮助重建,以此为自己或家人换得一些优待。 他米嘉斯语说的真好,几乎一点口音都没有,也许他是个语言专家。彼得罗夫推测,他闻起来很干净,手指修长白皙,没有毛发,一看就经过精心保养,不曾握枪。真是个幸运的混蛋,彼得罗夫是农民出身,在最艰苦危险的工兵部队死里逃生,他在前线呆的太久,对战争充满厌恶,也因此有些固执的愤世嫉俗。他能尊重施坦纳这样的军人,对顾问们却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在他看来,这些狡猾的懦夫哪有什么忠诚可言去,仗着自己是有钱人家出身的聪明人,读过书,挨到战争结束后趁虚而入,摇身一变换上新的皮囊,永远不用受苦,坐在桌子后面舒舒服服指点江山。 “那个飞行员企图反抗被打伤了,有什么想法么?”指挥官问。 “当然没有,长官。” 男人温和地说,甚至没问施坦纳伤势如何。 “看吧,连卡扎罗斯人都没意见。”指挥官微微一笑,转身指着彼得罗夫对顾问说,“这位倒是比你还担心你的同胞呢。” 顾问伸出一只手,风度翩翩:“那么请允许我代表卡扎罗斯人感谢您,排长先生。” 彼得罗夫迟疑了一一下,粗糙龟裂的手握住对方柔软温暖的手,那顾问的神色自若,毫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似的,他眼睛颜色非常浅,让他礼貌的热情带了点微妙的虚伪感,又有种贝类般的阴翳优雅。 果然,男人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指挥官女士,如果我可以插嘴的话,当然我相信您一定早有考量,施坦纳先生的受审日期是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四个月以后,彼时会有记者媒体报道的。 指挥官用力眨了眨带着倦意的眼睛,强迫自己开始在乎这件事儿:“既然是阿列克谢下士打伤的,他的安全出席就有你负责吧,不管是向他道歉求他原谅也好,还是给他穿上拘束服像疯子一样监管起来也罢,保证他六月十一号在认罪书上签名就行,” 她抿着嘴唇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你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下一次晋升军士名单里。好啦,解散!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做。”紧接着她又叮嘱了一句,“媒体和镜头,阿列克谢,这很重要。” “你觉得如何?” 指挥官问一直保持着微笑站在旁边的顾问。 “非常好。” 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