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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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梦赴京之前,夏太常已命人为她在侯府左近盘下一间宅邸,作为居住之所。侯府之内的西花厅,一并三间,作为授课之处。见过夏太常之后,柳梦在仆婢协助下搬入新居,诸事齐备,一切妥帖。午后便入府来,自《大学》开始讲授。小女公子聪明过人,一学即会。令柳梦惊喜不已。 有这位女公子的陪伴,柳梦觉得心满意足。原本她决定回到京城,就是为了教这个小女孩读书。因此,千般尘虑,都全数忘却了。 到了晚间,柳梦正要离开的时候,侯府的仆从突然来到花厅前,向她深施一礼,说道:“柳先生,大司马说,她白日事忙,不在家中,未及拜会先生,现请先生移步相见。” 彼时,掌握这个时代最高权柄的女子,正穿着朴素厚重的家常衣裳,端坐于高堂之上,用炭火的融融热气,驱赶仍停留在双手上的长夜行路的寒意。侍立两侧的仆婢,穿着薄薄的青棉坎肩或短衣,腰间都佩着兵刃,细细的汗珠渐渐结在他们的额头上,却自始至终鸦雀无闻。柳梦走进这间灯火通明,甚而热气蒸腾的厅堂,在距离桌案一丈之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 由于少年时的交游,现下京城中的高官贵胄,柳梦大抵认识一多半。只有这位名叫阮诗的大司马,她完全不认识。年轻的时候,柳梦仿佛隐隐约约听过一些关于阮诗的传言,也恍恍惚惚知道有这么一位远房表姐的存在。好像也曾有人私下里议论过,他们的讲学会,原本也应该请到这个人才对。但是在她及笄之后,出入交游的那几年中,无论是高朋满座的游宴,还是亲友姊妹之间的玩乐,都不曾出现过阮诗的身影。所以柳梦始终没有见过她。然而就是这个模模糊糊、苍白无凭的名字,有一天,忽然变成了一片笼罩在京城上方的铺天盖地的乌云。柳梦从不期待一个位高权重的陌生人的接见,更何况这个陌生人,手上正流淌着她的旧识好友,以及无数无辜人的鲜血。 阮诗的声音很平很淡,像笼罩在云雾之间,不见喜乐:“柳先生多礼了。论起来,我们两家人世代相交,互结姻亲。你我又同辈,我虚长两岁,该称你一声‘世妹’。” 阮诗上了年纪,端正严肃,威仪自生,令人望而生畏。除此之外,竟而俨然是一个温和理智的女人,没有一点暴戾嗜血的痕迹。移到桌案上的那双手苍白瘦削,坚硬的骨节格外突出,皮相像她的声音一样寡淡,没有血腥的气息,没有鲜红的指甲,没有绚丽夺目的饰物,只有沿着厚重的笔茧,刻出的岁月的纹路,凸出的青色脉络里,丝毫看不出野心家奔腾热烈的血流。就是这样一双像冰块一样的手,正肆意地搅弄着风云,裁决着无数人的生死和哀哭,即便屠刀下泼洒的温热血液,偶尔溅到了她的手上,也只会像一粒火星撞在冰原上,轻而易举便熄灭得无影无踪。 那片血红色的夕阳仍然漂浮在柳梦的眼前,挥之不去。无论她与这位大司马之间有多么亲近的亲戚关系,无论她如何勘破了生与死的界限,她都无法将缔造这些悲剧的罪魁祸首视作一个真正的人,更不要说姐妹相称。柳梦无话可答,只好又行了一个礼,表示谦谢:“……是,大司马。” “令族中人,现与我同朝为官者也有许多,无不博学多识,足见家学渊源。我事务繁忙,亲戚之间,一直疏于照应。不过,虽与柳先生不甚相识,但多年以来,也常常听说柳先生的才名,”阮诗淡淡地寒暄,并不在意柳梦隐隐的疏离与排斥,“先生是高风亮节的隐士,能来做我家姑娘的西席,实在是小女的幸运。” “大司马谬赞了。在下久疏尘世,深恐才疏学浅,坐井观天。蒙太常青眼相待,实甚惶恐。在下纵然所学有限,也当尽心竭力,教授令爱。”柳梦答道。 “小女今年七岁,已识了字,开过蒙了。四书五经,有些颇晦涩,有些稍浅近些,请先生裁夺着教吧。——我想,毕竟是女孩,读书,总归还是应该以修身养性,旷性怡情为主。将来不必功名利禄,只要能配得佳婿便好了。” 柳梦愕然。难道阮诗以为自己能够嫁给全京城中最好的那个人,是因为她性情良善,贤良淑德吗?阮诗对那个可怜可爱的女孩儿,又是怎样看待呢?透过阮诗的神色,柳梦看不穿对方说这一句话的意图。因此,她只能答是。 阮诗点了点头,继续安排下一件事:“太常已为先生安排了府外的宅邸,这也罢了。只是先生每日都需进出,恐有不便。我已命人收拾了西花厅左近的厢房,权作先生留宿歇息之所。” 柳梦知道,阮诗言辞客气,并不意味着真的需要听取她的意愿和想法。那只是命令而已。所以,当阮诗说到她的住处时,她便答应下来,并不多言。想来自今而后,这种执掌天下大权的人,不会再有工夫来搭理她这个教书先生。就连夏太常,虽然是她的旧识好友,她也未必会再见到。他们生涯迥然,各有所执,因此即便在一府之内,也只是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 柳梦告退不久,一个仆从便从外面匆匆进来,禀告阮诗:“司隶府的周从事求见。” 有了阮诗的准许,很快,周从事便来到了堂下,向阮诗叩首行礼:“卫司隶使在下转告大司马,尚书令近日曾送一封加急信到柳梦手中。柳梦阅后即焚,信中所言,一概莫知。其中恐有不妥之处,请大司马多加小心。”说着,来人从袖中取出一纸信封,呈给阮诗。里面只有一张一寸大小的信纸残片,边缘焦黑,显然是从火堆中抢出的。唯一能辨识的大半个字,依稀是苏云的笔迹。这并不能算什么实在的凭据,烧剩下的一个字,也并不会有任何特殊意义。卫司隶附上这一张残片,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信口诽谤。可往往残缺破碎的一个字,要比完完整整的一封信,更令人浮想联翩。 因此,阮诗只是看了一看,就丢下了那片纸:“我知道了,子澹费心了。你代我向子澹道个谢。” 周从事领命而去。阮诗看了几份奏报,目光又扫到那张纸片上,她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冷笑一声,长袖一拂,彻底把它丢进了火里。旋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尖锐刺骨的寒意刹那间钻进她的骨头里。离开灯火通明的厅室,外面的夜色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仆婢提着灯跟了上来,阮诗挥手止住了他们的脚步,从一个婢女手里接过挑着灯笼的竹竿,独自向黑夜更深处走去。 她决定要杀人的时候,卫宁的文章,就在一个相似的黑夜里递到了她的桌案前。漂亮严谨的文辞,像镶金嵌玉的长铗,足以装饰她苍白嗜血的刀剑。 “子澹,我一直留着太常,在你看来,也未必是对的吧。”她叹了一口气。 “这是大司马的家事,我……”卫宁的视线触到了她黑暗的目光,发觉她的询问是认真的,立刻收起了松懈的口吻,郑重地回复她的问策,“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武王放他们走了,这不也是武王之德吗?” 阮诗不回答他。卫宁却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也相识了三十多年,阮诗早已习惯于卫宁的直言不讳,知道这个人相比世人所揣测的样子,其实要骨鲠得多,只不过选择了和她站在一起而已:“夷齐是大德君子,终生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因此就算有所不平,有所怨恨,可除了将自己饿死在首阳山上,也再无他法。这样的人,往往什么也做不到。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阮诗在浓重的阴影里闭上眼睛,听纸页哗啦哗啦地从她的手中滑过。她能触摸到那些光润的墨迹,轻薄的纸张被墨写过的地方,总会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突兀坚硬。她不会看那些字,永远不会去看。只会命令看守着他的,一字不识的奴仆每日去数纸张的数目,日复一日。当它们堆积到五百张的时候,奴仆便搬来一只火盆,就在囚禁在居室中的书稿主人面前,将它们焚烧殆尽。她就用这种方式羞辱夏初,折磨他,让他仅剩的声嘶力竭的呼喊也化为乌有,寂静无声。可是到了今日,夏初的居室里,竟然还能堆起一叠书稿。哪怕是现在她只要睁开眼睛,就能从一扇昏黄的屏风上看见他伏案持笔的身影。她可以轻易命人夺去他手中的长剑,却夺不去他指掌之间的一枝笔,除非她握着锋利的刀刃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心脏使他永远不能再睁开双眼,否则他总有办法流尽心血凝作一行行比刀尖更锐利的文字。阮诗已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了,在梦中预演过无数次他的死亡,以至于她甚至询问过卫宁,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是比起那样简单的结局,她最终决定将这只孤独的鸾鸟捉进囚笼,看着他一直不放下手中的笔,和那些他们看不见、摸不到、却如跗骨之蛆、如幽灵如影随形的东西,做不知疲倦的困兽之斗。 全副武装的兵士站在窗纸外面,像重重的鬼魅。幽灵在黑夜里张开双臂,和人们的影子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