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晏琢弹琴的时候,是不能被打扰的,心情好的时候不能,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没人敢来触这个霉头。 但有了消息立即回话,也是晏琢的吩咐,现在晏琢不说话,跪着的人也不敢起,等一曲弹罢,晏琢手掌按上琴弦,将袅袅余音都收拢。 “好得很啊……” 即使已经猜到结果,在沈兰摧做出选择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不快。他在大唐最风雨飘摇的时候推波助澜,对如今的形式也早有预计,只不过万花谷的消息传得太快,沈兰摧还没有到长歌门,就中途转了路,回万花谷去了。 万花谷的当归令一发,凡在外弟子见之以焰火回应,如同狼烟一般层层扩散传递,消息传到龙门也只需两日。如果说在龙门时还有三分迟疑,在踏上关内土地时,凡万花弟子行经之处,留下了同样的印记,有些药铺外更是悬挂了莲叶当归的药包。 万分紧急,见之速归。 就连当初万花谷被心怀不轨之人围困,东方宇轩都不曾发出这样的警讯,至于原因,随着一路行进眼中所见,已经再清楚不过。 安禄山,反了。 一件并不让人觉得意外的事。或许觉得难以置信的只有圣人一个,但安禄山的军队破城之快,仍出乎意料。 由于沈兰摧改道的缘故,凤鸣秋梧又送了回来。长歌门里人人绷着张脸,气氛严肃压抑,弹奏霓裳羽衣曲的晏琢,在长歌门里便显得格格不入。他不仅要弹,还出了小楼,要坐在湖心亭里,用内力将琴声远远地送出去,整座书院都包裹在这样的靡靡之音里。 杨逸飞看着面前不断叠起的急报,长歌门身在江湖,却心系庙堂,更别说有不少同砚在前朝为官。这一番动荡,安禄山连破数城兵临太原,而圣人却还在歌舞升平中未能醒来。 他大步踏出门去,几乎要把君子之行戒急用忍抛在脑后。晏琢想要弹琴,他不想理会,但他曲风中夹杂的内力,足够瓦解一个人的斗志。 偏偏还在这个时候。 “学生还在上课。” 晏琢抬眼看他,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回道:“岂不正是应景?” “你——”杨逸飞被梗了一下,晏琢这话实在诛心,长歌门诸多学子,都还未出师。他有心庇护,而隔绝在外的风雨,与圣人的纸醉金迷,又有什么不同。 看人吃瘪是晏琢不多的乐趣之一,杨逸飞脸色难看,晏琢就笑得更嚣张,还要问他,我这一曲,弹得如何? “不过尔尔。” 能逼得杨逸飞说出这样的话来,晏琢几乎要笑出声,在他看来,杨逸飞对弱者有太多的怜悯,这简直是一种愚蠢。 大厦将倾,你谁也救不了。 晏琢脸上嘲讽的神色过于明显,杨逸飞又被琴声扰得心烦意乱,正准备解琴破了他的乐阵,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凤鸣秋梧完璧归赵,还未向师兄道贺。” 琴声终结在刺耳的裂帛声里。 晏琢双手扣在琴弦之上,冷厉的目光直向杨逸飞而去,杨逸飞丝毫不惧,端端正正地向他一拱手,踏着水面离去了。 再弹下去索然无味,晏琢手掌缓缓放松滑落,太无趣了,这样的日子。 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不快,在他的推测中,沈兰摧会再一次被他截在长歌门。只要沈兰摧踏上这片土地,他不会再给人第二次逃走的机会。只是他没想到前线崩溃的如此之快,半个月就从范阳打入了中原,按照圣人的行动来看,打到长安也是迟早的事。 很多人都能看到这样的未来,所以他不意外万花谷发出召回令,杨逸飞的召令也已经发出去了,所有游学弟子即刻返回。想必此时各大门派都做了同样的打算,他只是对时机不巧感到不快而已。 只要迟上几日,他就能等到人了。 他把这份不满发泄在琴音里,难以宣泄的恼怒,困守一隅的不甘,不得相见的焦躁,如同一团阴云笼罩在长歌门上空。学生们本就年轻浮躁,又处于风雨飘摇自身却逃避的愧疚中,常有激愤之言,先生们起先还劝得住,但传来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人心无可避免地散了。 晏琢弹破阵曲的时候杨逸飞又来找他,一落地便抱着静水流霆用力一拨,激昂琴音如剑气扑面而来,晏琢手指一勾,轻巧地以琴音相抗。 “真是难得,不过……”晏琢眼中笑意满是兴味,又挥出一道琴声,几乎凝成实质的内息裹着风扑到杨逸飞面前,逼得他拔剑应对。“比你哥哥差远了。” 杨逸飞绷着脸,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除过幼年因为右手无法握剑惶惑不安,继任家主的杨逸飞无论何时都是泰然不惊的。至少从他十五岁起,就没什么人见过他不从容的模样,这也是他作为门主,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的姿态。 他不能乱,不能慌,不能露出一点,对这个飘摇乱世的不安。没人知道他内心的迷茫和痛苦,他看得太清楚了,清楚地知道大唐正在分崩离析,大厦已倾,千万人亦不可挽,他能做的,只有将这片残局,拖得更久一点。 至少,不能让一个胡人改朝换代,他不能让五胡乱华的历史,再一次重演。 而这个时候,晏琢竟然还在添乱,耸动那些年轻学子未曾淬洗过的初心,鼓动他们正叫嚣着的热血。可他们,还都只是学生,长歌门鼓励游学,希望他们从身边,从千万臣民万里江山中,找到真正的路,却不能让他们去直面最残酷的战场。 他一怒拔剑,晏琢这个祸害,早晚要惹出大乱子。杨逸飞用左手剑,并非生来如此,实为迫不得已,但有太白先生教导,又是剑仙口中唯一继承他青莲剑意的人,这一剑刺得疾且轻,几乎一瞬就到了晏琢面前。 晏琢仍未起身,手掌在琴弦上一拍,衣衫无风自动,面前空气都跟着扭曲了一下,硬是将这势如破竹的一剑拦在面前三寸之外。 说来也巧,二人虽是同门,年纪也差不许多,却从来没有正面交锋过。杨逸飞通过考验崭露头角时,长歌双璧的名号响彻武林,杨逸飞正式继任门主后,签得第一份处决令上就是晏琢的名字。 晏琢被太白先生保了下来,那份处决令也被封存更改成了无人知晓的羁押令,但杨逸飞其实对他,是动过杀心的。 这份杀意,如今明明白白,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晏琢面前。以前他便觉得,晏琢这个人太不可控,他有足够的能力,却只用来搅弄风云,与长歌门碧血丹青地理念并不相符。但文人狂士放浪形骸,也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在晏琢闹出那件事之前,他们之间互不理会,相安无事。 他想,当年不该任由师父将他带回来,至少也该逐出门去。但放出去显然是个更大的隐患,更何况,太白先生明言,对于晏琢这样骄傲自负的人来说,永无止境的软禁比杀死他更痛苦。 杨逸飞又刺出一剑,心想,我果然还是想杀他。 晏琢微微眯眼,他的表情十分放松,甚至有几分沉浸于这样浓烈杀意的享受,太久没有遇到这样纯粹又毫不掩饰的杀气了。 和沈兰摧不同,沈兰摧想杀他,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方式,他在乎的是输赢,对于杀了他这件事本身,并没有执念。也正因此,沈兰摧的杀招,总是出其不意,晏琢也保留了每一次生死擦肩的伤痕,他喜欢那些痕迹,尤其喜欢沈兰摧手指抚摸过伤疤的感觉。 这份优待自然不会给杨逸飞。 凤鸣秋梧被重铸成落凤后,晏琢没有再换过武器,他的收藏里有许多名琴,但他总是用学堂里随手抱来的琴。大部分承受不住他翻涌的内息,弹不到半阙,便出现裂痕,这样的琴,晏琢也不会用第二次。 晏琢手中琴弦连连崩断,以琴身,挡住了杨逸飞的第三剑。 招式已老,对方手无寸铁,杨逸飞身上的剑意一点一点收拢,剑尖慢慢地垂下去。他刺了三剑,看似普通,但他知道,这是他全神贯注,化繁为简,最纯粹的三剑。 而晏琢,用一把随处可见的琴,连坐姿都不曾改变,就接了下来。他当然可以再出一剑,晏琢赤手空拳,想要躲避反击,绝不能这般从容。 但……那有什么意义呢。 方才还充盈在四周的杀意和剑气,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晏琢的战意刚刚被激起,杨逸飞却突然收剑,这让他十分不舒服。 “怕了?” 杨逸飞退了一步,不理会他的挑衅,宣泄之后,他现在无比冷静,甚至能够最准确地找到晏琢的痛处,然后用力地刺下去。 “四家六派皆响应长空令,兄长已决定前往太原,杂事诸多,不打扰师兄雅兴,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