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不一会儿,门铃响动,许陶然以为是程朱,想请他带人离开好。 来人却是李依依,她笑嫣嫣的,“然然,刚刚碰见程朱,他说你不舒服,去找阿姨,我想这临时哪能来得及啊,就先来看看你。” 她自来熟地拎菜进门,“我手艺很不错的,保证能让你胃口大开。” 许陶然木着脸,说不出拒绝的话,李依依进厨房,环视了下格局,开始忙前忙后。 两个菜一个汤,卖相漂亮,许陶然眼无波澜,兴致索然,显然没胃口,李依依倒劝她,“然然,我妈是经营酒店的,我做菜就是继承她的天分,你是第一个让我在厨艺上有挫败感的。” 许陶然黑白分明的眼珠淡淡一轮,貌似对她的话感兴趣,“mama什么样孩子就什么样?” “不一定,多少也是相仿吧。”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的李依依,渐渐觉出不对劲,许陶然突然关心母亲的话题,于是暗暗追加剂药,“你们文学里应该有写遗传的嘛,好像叫什么左拉,你先吃,有次偶尔看到过,我给你找找哈。” 许陶然拉开椅子坐下,低头喝汤,等她找 不一会儿,李依依确定道,“是叫左拉,我发给你看。” 许陶然对这个似乎十分关注,立马放下碗,链接文章里的字字句句锤在她心上: 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文学认为人的性格是遗传因素决定的,意思是即使你自小不跟父母一起生活,有人刻意培养你、引导你,也只能抑制部分先天特性,如果有特定条件刺激,沉睡的遗传基因是能会被唤醒的。 这种观点其实我们平时在生活里也会听到,“我儿子的暴脾气真是随我”、“你这性格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 mama多疑、自卑又有控制欲,爸爸首鼠两端,不讲道德,不讲法律,冷漠无情,许陶然害怕,也忧惧。 许陶然凄惶的神色,联系那天听见的许鹤苓未婚未育,李依依挑挑眉,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还发了一条朋友圈仅一人可见的动态: 今天发现我跟我爸妈真的很像,继承了的厨艺才华,继承了爸爸的做事风格。 配图是给许陶然做的菜。 根植在基因里的肮脏卑劣的东西,越来越鲜明地感受到它是鲜活的,蠢蠢欲动的,厌弃和焦虑逼得头皮发麻,水快没过眼睛,手机振动声把她拽了回来。 许陶然哗啦从浴缸里惊坐起,眩晕之后,许鹤苓还等着她拍一页书呢。 拍完书,许陶然摁书封面的一角,听那头的声气。 “今天程朱临时没协调好,碰见李依依毛遂自荐,爸爸不知道。” “……爸爸。” “嗯,怎么了呢?” “你可不可以告诉她,以后别来了,我也不要阿姨。” “……那好,爸爸告诉程朱不找阿姨了就是了。” 谢瑶那句“他出去一趟不容易,你别让他白白悬心,急急跑回来了”,许陶然记得牢。 年是在方晓禾家过的,方晓禾有的,庄婉萍都有为许陶然准备。 方晓禾去接许陶然,帮着贴好对联福字,然后一起来她家,她爸爸方书泉爱钻研厨艺,一个人变出一桌年夜饭。 屋里暖烘烘喜洋洋的,方晓禾爸妈坐一边,许陶然和方晓禾坐一边。 方晓禾要喝红酒,方爸给她斟,庄婉萍叮嘱,“你要是和朋友出去喝酒,一杯红酒是极限,可不能喝白的。” “行啦,大过年的,饭桌上还教育起孩子了,今晚在家里,你俩想喝多少都成。” 每年过年都是回老家陪一大家子人应景,许陶然第一次见到小家庭的相亲相近,想象一个正常的完整的有父母有孩子的家庭的烟火日常,特别理解爷爷奶奶对许鹤苓婚姻的期待。 饭桌刚收拾好,庄婉萍收到许鹤苓的视频电话,“师姐,过年好啊。” “鹤苓啊,好巧,我们刚吃晚年夜饭,等然然和晓禾吃完水果我们就出去逛逛,然然太客气,来我家还带果篮。”庄婉萍手机一转,摄像头对准了两孩子,两人都穿上了大红旗袍,白绒绒的马甲,喜庆漂亮又可爱。 早竖起耳朵的许陶然身体微滞,对上许鹤苓的视线,远而模糊,但那是不偏不倚的,这阵子他们几乎没有打过视频——是她怕接,有次说自己在洗澡,此后许鹤苓再也没有主动视频连线。 “然然,跟你爸爸说说话啊。”庄婉萍催了一句,笑开,“哎呀,我们然然还是个小孩子,一个多月不见爸爸就红眼睛。” 被挑破,许陶然鼻子酸起来,庄婉萍不嫌事大,把人往手机前拉了拉,她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许鹤苓了,短暂轻飘飘的一眼,特别迫切贪婪。 许鹤苓视线停在她脸上,眼底嘴角都有笑,看得那个人快哭出来,才开口,“爸爸找萍姨有事,等下回家了告诉爸爸。” 庄婉萍把电话收回,许陶然悄悄专注听着,没特别的事,草草几句都是劳烦她照顾自己,她拿手机要回家。 “等下我们出去玩啊,今晚就在我们家睡呀。” “谢谢萍姨,我忘记家里的灯还没点,我回家吧。” 方晓禾把手机递给她,冲她笑,“我们还是先送她回家吧,她要找许叔的。” 许陶然一进家门就给许鹤苓拨视频,那边接得也快。 “怎么瘦了一圈?” “你今晚怎么过年的?” 异口同声的声音撞在一起,许陶然有些羞赧,笑意略惨然,他们大白天过什么年。 “脸色也不大好。”许鹤苓像自言自语,“嗯?怎么了?不开心?” “不是,……想你了。” 许鹤苓笑得非常淡,几秒种后,他拿起杯子往旁边放了下,借动作调整情绪,“是的,一到年关就是这样,等年后就会好。” 闻言,许陶然更想问眼见自己的同学同事都有了自己的家庭,那样的年龄,内心深处会不会有对人生伴侣、亲生孩子的渴望,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倍感寂寞,希望有个人陪陪自己,会不会早已经害怕自己终生都是一个人。 “你又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家。”因为那天晚上许陶然的亲吻,许鹤苓把她此时的心境误解了一半,尽力往正常的心绪上引导,“多跟方晓禾出去玩玩,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也可以找爸爸聊聊天。” “那我会不会打扰你,耽误你,耽误你的事。” “爸爸陪你说说话,怎么会觉得被耽误了?一个月不见,就跟爸爸生分了?” * 新年过后,许鹤苓在遥远的异国会场,收到一封陌生人邮件,扫一眼开头,关掉页面。 散会后和同行者又谈论了会议题,才回公寓重开电脑,认真看那封邮件——一个男孩子的自报家门。 他叫张陆,是许陶然英语课的同学,江东大学信息技术学院大一的学生,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英语教师,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 家庭关系清白简单。 他说自己以进入航空院所工作为志业,会继续读研读博,附上了从中学到大一上学期期末的成绩单。 在学业上,无疑优秀稳定,且有规划知进取。 他的兴趣是打球、辩论和演讲,罗列了自己的获得奖项。 都是年轻健康的爱好,并且把它们做得很好。 他说很欣赏许陶然,想进一步交往,因为她说需要爸爸的应允,所以冒昧来信,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得到许鹤苓的认可和信任。 原来是许陶然在胡闹。 结尾有两张照片,一张和一群朋友在辩论赛场的合照,一张自己在球场抱球的独照,高大俊秀的男孩子。 同学少年的精神风貌,和阳光绿叶一样,干净朗然,有精气神,连头发丝都熠熠有生气。 许鹤苓一声叹息,从笔筒上取下那张火车上的小照片,大约是许陶然偷偷放进他行李箱的,拇指遮住自己那部分,将许陶然比在页面一旁。 少男少女,青春相当。 * 沈猷之在新学期开了一门通识课,带学生观星、观植,选课的人竟然多达100人。 他对其他系,特别是理工科的学生,交作业次数很宽容,要求中文系学生写作的频率就高些,好在他们也有写作的自觉,甚至是使命感——自己能为学校的草木、头顶的星空留下一些文字,义不容辞。 这件事更让许陶然有些寄托。 半年时间,很慢又很快,日日心算着许鹤苓的归期,许陶然把家里好好收拾了下,换了几盆绿植。 许鹤苓没让程朱带着许陶然接机,晚上许陶然在楼下看到家里的灯亮着,反而不急了,坐在长椅上,心有彷徨,想许鹤苓,想着那个屋子里该有的人,该有的生活情景——真正的一家人,丈夫、爸爸,许鹤苓什么角色都能很好地胜任,又血缘相亲,不敢想象的幸福温馨。 手机在手里震动,是许鹤苓打来的,“怎么还没回家?” “……社团有点事耽误了,我到楼下了。” 在门外作了会心理建设,推开门,灯光大亮,餐桌前放菜的男人应声回头,他有文气,也有成熟男人的身躯,高大挺拔,仪态上佳,半年不见,又添一幅崭新的翩雅姿态,与干净又柔和的居家气质交融。 “不认识爸爸了?”许鹤苓顺手把围裙搭在椅背。 许陶然拔脚冲过去,紧紧抱住人,手臂发颤,瘪着嘴,一言不发。 这一刻,许鹤苓感觉到她闷着其他心事,拍拍她的肩背,容她哭了会,指腹抹开她的眼水,玩笑似,“爸爸还以为你跟爸爸生分了呢?现在看,是爸爸多心了。” 许鹤苓低头,用亲近她来安慰她,额头相抵,非常熟悉亲切的孩子气息,舒畅地膨胀他的肺腑,吓得他切切退开,“洗手吃饭?” “还是跟爸爸去看礼物,爸爸也给方晓禾买了,嗯?” 那些电子产品和首饰,许陶然都无兴趣,“这个是给方晓禾的,还是给我的?” 许鹤苓心下吃惊她这一问——把自己在他心里排得很后,“爸爸给方晓禾送这个做什么?当然是给你的。” 他摁了个开关键,“看,还有灯。” 是暑假火车上的那张照片,被捏成了泥塑,许陶然是原模样,许鹤苓却成了一个超人,特别神似。许陶然低头捧着,开灯关灯,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