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奇缘（一发完）

    群芳阁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讲的是一手好书。无论是庙堂江湖风云变幻，还是乡野田间惊奇志怪，均能信手拈来。口才之绝妙，令人折服。

    一时间吸引了众多人前来。更有甚者不惜掷千金，不为寻欢作乐，只为邀其过府一叙。群芳阁因此在京城众妓院中名声大振，流水也翻了好几番，乐得老鸨合不拢嘴。

    这般近在咫尺的新奇体验，对于杨无邪这种烟花之地长大的孩子来说，更是充满了莫大的诱惑。

    故而他总是趁着管事的龟公不注意，偷偷溜到二楼的看台上，借着给客人端茶送水的机会听上一段。

    可惜好景不长。

    许是风头太旺，惹了妒忌，竟招来了杀身之祸。

    一日，烧柴伙计晨起上茅房时，发现先生正倒在水沟边。哆嗦着上前，却只见先生面浮青紫，齿关紧合，像是已死去多时。他吓得魂不守舍，立马连滚带爬地跑去喊人。

    喊来人，大家合力将先生下了葬。

    平白丟了棵摇钱树，老鸨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捏着手绢连连叹气。又念在先生对群芳阁有功，于是找寺里的和尚给做了场法事，倒也算仁至义尽。

    没了新花样，群芳阁只得重cao旧业，继续做起那皮rou生意。

    久而久之，人们也就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

    唯有杨无邪还心心念念着他心爱的故事的后续——不知道那剔骨还父削rou还母的哪吒，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整夜，直到次日才停。

    每逢年末，群芳阁总会忙得不可开交。任凭外头寒风簌簌，门一关，就又是另一方世界。炭火烘得屋子里春意盎然，经过每间屋子时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一声声莺啼燕啭。

    好不容易得了闲，杨无邪将冻红的双手放在炉子边，试图暖一暖冻僵的手指。他望着窗外被霜雪覆盖的路面，以及路上追逐打闹的孩童，不由地心生羡慕：“我要是能像他们一样自由，该有多好……”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露出龟公不耐烦的脸。

    “要死了你，怎么又躲在这里偷懒？”

    “还不快滚出去！”

    在一连串的骂声里，杨无邪只得缩回手，端起码放酒食的托盘，头也不敢抬地逃走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想的呢，还是不想比较快乐。

    不如不想。

    再一次被迫认清现实，杨无邪也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专心投身于群芳阁的打杂工作。他安慰自己：要不是娘生前人缘不错，群芳阁还能留下他赏口饭吃，就凭他这娼妓之子的低贱出身，根本没有正经人家会要他，恐怕早就沦落到大街上讨饭去了。所以人嘛，还是得知足才好。

    想通了的杨无邪干活干得越发勤快，连之前总爱挑他刺的管事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况且他脑子灵活，嘴巴也甜，因此经常讨得客人欢心，会顺手给他一些赏钱。

    日子久了，这些赏钱越攒越多。

    杨无邪用这些钱买了新衣，还把屋里破得不能再破的被褥换了一床。最后他拿着剩下的钱站在书坊门口，还是没忍住买了一堆书回去。

    入夜，他点了盏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看书卷。

    突然窗棂被人用石头击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杨无邪放下书，抬眼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小六子。”

    “小六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也没啥重要的事，就是老三发现了片野枣林，喊我们明天一同摘枣子去。”

    “好。我会去的，你也早点回去吧。”

    打发走了小六子，杨无邪也没心思再看书了。索性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开始兴奋地思考起明天的事来。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小伙伴热热闹闹地背着箩筐上了山。

    等到了老三说的地方，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没想到，后山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林子！

    不止是野枣树，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来的树，当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当属那几株花枝招展的梅花树了。

    莹白的花瓣透着浅粉，点缀在繁茂的枝叶间。微风过处，暗香浮动，梅花落了一地，像是下了场小雪。看着比雪还白上三分的花瓣静静躺在掌心，杨无邪心头微微一颤，情不自禁凑得更近。

    等凑近一看，他更是狠狠一怔，瞪大了双眼——原来还有一株红梅，藏在更深处，因为个头较小的关系，被另几株白梅遮得严严实实。若非他有心走上前来，恐还不得以窥见其貌。

    红梅虽然体型颇为娇小，但枝头上的花朵完全不逊于其他几株，含苞吐蕊，娇艳欲滴。张开的花瓣鲜红如血，还沾着几滴晶莹剔透的露水，美得不可方物。

    杨无邪被这难得一见的艳色所惑，伸出手想折下一枝，拿到鼻间轻嗅。

    可就当他动手时，竟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哎呦——”。

    像是有人在呼痛。

    杨无邪惊愕万分地停下手，又附耳仔细听了一阵。其他人都摘野枣去了，四周除了风声，就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杨无邪更加确定是自己听错了。

    正巧这时小六子跑过来说他们打下好多枣子，叫他一起去捡。

    杨无邪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也没再动折梅的心思。

    可是奇怪的事情却没有就此停止……

    此后每一次再来这里摘枣，或是玩闹，杨无邪都会莫名其妙地被绊倒。

    起初第一次摔倒，杨无邪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不小心。可是直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一次比一次摔得狠时，鼻青脸肿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杨无邪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他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

    回去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人，但大家都是一脸迷惑地摇头，表示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不会是遇到什么邪祟了吧？

    杨无邪想着想着，不禁抖了两抖。

    之后老三他们再喊他去，他也不敢再去了，只好谎称自己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一年，杨无邪遇到了足以改变他一生的贵人。依仗这位大有来头的贵人赏识，杨无邪终于离开了群芳阁。

    离开了这个他从出生开始就在这里讨生活，让他既怨恨又心酸的地方。

    同是这一年，杨无邪来到了金风细雨楼。

    遇到了苏梦枕。

    苏遮慕见他小小年纪便足智多谋，更重要的是性格沉稳，心细如发，于是特别安排了手下的人来专门培养他。

    然后，杨无邪便被带去了白楼。

    杨无邪感念苏遮慕的恩情，于是尽心尽力地学习，整日泡在白楼哪里也不去，恨不能一头扎进卷宗堆里。

    白楼是金风细雨楼专门负责掌管情报的地方。楼里楼外大大小小的事经过归纳整理，都汇聚成一卷卷书册，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杨无邪靠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好记性，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才终于将这里每卷书册的位置都记在了脑袋里。

    由于杨无邪在白楼表现出众，苏遮慕大手一挥，当即决定派给他一个额外的任务。

    那就是：监督苏梦枕吃药。

    苏梦枕何许人也？堂堂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

    传闻这位少楼主打小身体受损，罹患多种病症，需要时时刻刻服药，看来所言不虚。

    只是这吃药——为什么还需要人监督啊？难道病人吃药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杨无邪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接下了这份“特殊”的工作。

    监督第一步，首先得先找到人。杨无邪问了服侍苏梦枕的丫鬟，得知少楼主今日正在庭院里练刀，于是便赶了过去。

    可是当他来到那里，却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压根没有苏梦枕的人影。

    难道是自己来晚了，他已经练完刀回去了？

    杨无邪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回少楼主房间守株待兔。

    却在刚要迈出脚步时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株梅花树——红色的梅花树。

    枝头上的红梅花开得正好，鲜艳明媚，灼灼其华。

    杨无邪感叹道，还是和当初一样好看，就是看上去长大了许多，体型也没有那么娇小了，这下定不会再被白梅遮住了。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重点是：为什么山上的那株红梅会出现在金风细雨楼啊！

    一看到这株熟悉的红梅，杨无邪的脸就开始隐隐作痛，那段不愿提起的惨痛经历又再一次浮现在心头。

    杨无邪痛心疾首地凝望着梅花树，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株红梅抖了抖枝条，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红衣少年。少年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不是苏梦枕是谁？

    接二连三的刺激惊得杨无邪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两眼一黑，当场昏了过去。

    等杨无邪醒来，发现苏梦枕就坐在他的床边。苏梦枕十分愧疚地跟他道歉，说自己并不是有意要吓他的。

    杨无邪还没从方才大变活人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但看到苏梦枕漂亮的脸扭成一团的样子，他的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于是他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原谅苏梦枕。

    苏梦枕扶他坐起来。

    苏梦枕笑着对他说：“之前还害你摔了好多次，真是过意不去。但谁叫你非要来折我的枝呢，你这么做我会很痛。”

    好吧。原来是这样。埋藏心底长达数年之久的迷惑终于解开了。

    按照苏梦枕的说法，原来当年的始作俑者竟是我自己。

    杨无邪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托这么段阴差阳错的缘分之福，苏梦枕很快就接受了他，两人也成了风雨楼里形影不离的存在。大家都知道，苏公子在哪，那么狗头军师就在哪。

    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也从未变过。

    哪怕苏梦枕由少楼主变成了苏楼主，杨无邪也从昔日的新人做到了金风细雨楼的总管。在他们心里，彼此永远是对方最亲近最不可替代的人。

    ＊＊＊

    苏梦枕是个很坚强的人，杨无邪知道。

    苏梦枕也是个很温柔的人，这点杨无邪也知道。

    可是这样美好的苏梦枕，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以前杨无邪送药给他时，他还会任性地嫌药苦不肯吃，非要杨无邪拿蜜饯来哄他；但是现在，哪怕他的手已经托不起碗了，他还是会挣扎着把药全喝完。

    杨无邪知道他想活下去。杨无邪也比任何人都要希望他能活下去。

    所以当苏梦枕在青楼上对他说出那些话时，杨无邪心里是万般不情愿。让一个如此爱着他的人动手杀他，无疑比凌迟还难受千倍万倍。

    但杨无邪还是答应了他。

    最后苏梦枕送了他一个盒子，他说：“这里面放着的，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希望，你要好好保管它。”

    杨无邪破涕为笑，苏梦枕这是在逗他呢，男人哪会生孩子。

    再后来，王小石逃亡，白愁飞叛变……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杨无邪也不知道盒子到底被他藏在白楼的哪个角落里了。

    苏梦枕身死的噩耗传来时，杨无邪抱着他的红衣大哭了一场。

    哭完他擦干了眼泪，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杨军师。金风细雨楼还在，那么他就不能倒下。他要等到王小石回来，手刃白愁飞这个叛徒！

    杨无邪和朱小腰，还有金风细雨楼的其他兄弟们一起盼呀盼，盼呀盼，终于等到了王小石的出现。

    经过连日的逃亡，王小石看起来成熟了许多。杨无邪看着他圆圆的脸上冒出的一圈青色胡茬，想到了苏梦枕。苏梦枕如果能见到这样的小石头，一定会很欣慰。

    临去金风细雨楼报仇的那天晚上，杨无邪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少年模样的苏梦枕变回了他的原型——梅花树，杨无邪在帮他修剪枝条和除虫。末了，杨无邪情不自禁地对着树梢亲了一下。苏梦枕被他弄得极为害羞，落了他一身的绯红花瓣。最后苏梦枕脸红红地一边替他拂去身上的花瓣，一边对他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我……我还不想生孩子……”

    梦醒，杨无邪一头雾水，怎么又是孩子？

    ＊＊＊

    当决战正陷入胶着之际，从青楼旧道里走出一伙不速之客。

    红纱帘布被风吹起——

    杨无邪立时心头一震，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他紧紧握住轿中人伸出的手，哽咽道：“公子……”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杨无邪脸色忽然一变。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手也开始发抖。

    直到苏梦枕念出那句“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他用“般若之光”黄金杵杀了苏梦枕后，他还是处在一片恍惚之中，手却抖得越发厉害起来。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他想大概就是如此吧。

    等处理完苏梦枕的后事，杨无邪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王小石和温柔这两个向来藏不住心事的年轻人，每次见到他头上的白发都忍不住轻声哽咽。

    杨无邪无奈极了，只好一手安慰一个：“人上了年纪，自然会生白发的。”

    “公子说过，他就是金风细雨楼。只要金风细雨楼还在，公子就还在。”

    杨无邪兢兢业业地辅佐着金风细雨楼的每任楼主。哪怕后来王小石走了，又换成了戚少商，他也还是如他所说，守着金风细雨楼，寸步未曾离开。

    杨无邪信佛，因而闲暇之余会去京郊的寺庙礼佛。

    一日他供奉完香火，正准备离开时，却突然听到偏殿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话说那哪吒拆骨rou还双亲之后，遂拔剑自刎以平息祸端。见亲儿身死，李靖夫妇悲痛欲绝。幸得他师傅太乙真人相助，借莲花化身妙法，用莲藕、荷叶为其重塑法身，这才使得哪吒得以还魂再生……”

    说到这里，似是觉察到杨无邪的目光，那说书先生放下醒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杨无邪脑子轰然一炸，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急匆匆地就往外走，马不停蹄地向金风细雨楼赶。

    快点！快点！再快点！

    回去后，杨无邪直冲白楼，在白楼四处翻找。每个柜子都被他翻得七零八落，下属们看着杨总管疯疯癫癫的举动，面面相觑，虽然好奇但也无人敢上前去问。

    就在将要死心之时，他终于从覆满灰尘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盒子。杨无邪捧着盒子，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揩去上面沾染的尘埃。

    杨无邪将脸贴在盒子上，滚落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的耳边再次回响起苏梦枕的声音：“盒子里放着的，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希望……”

    以前他不懂，但现在他终于懂了。

    杨无邪抱着盒子，来到后面的庭院里。这里是——他和苏梦枕第一次在金风细雨楼相见的地方。

    他颤抖着双手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枚青翠欲滴的果实，是一颗梅子。是苏梦枕的原型结出的梅子，也是苏梦枕口中的“孩子”。

    杨无邪用手扒开泥土，挖了个小小的坑，然后把梅子放了进去，再用土将坑填平，在上面浇了点水。

    做好这一切，杨无邪才放下心来，慢吞吞地离开。

    此后大家惊奇地发现，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除了养鱼，又多了一个新的爱好——种树。

    ＊＊＊

    杨无邪每天都要来院子里看看。有时候会松松土浇浇水，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一屁股扎在地上，和苏梦枕说会儿话。

    他说公子，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骗我的。

    不管多久，他都能等。

    一等就是好久，好久……

    春去夏来，秋去冬来。

    梅子也长成了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树。

    杨无邪日复一日地守望在树下，期盼着梅花树有一天能够像以前那样大变活人。

    可他等啊等，等啊等，还没等来苏梦枕，就先等到他自已病倒了。

    杨无邪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忽然一阵风吹来，把窗户吹开了。

    他睁开眼——

    看到一袭红衣的苏梦枕正坐在他的床边，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笑盈盈地望着他，唤他：“无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