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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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千胜,玉千胜,正是当朝天子亲封的异姓王。玉千胜成名已久,早年游历天下,因一口刀百转千回,未尝一败,在江湖中素有刀神的美称。 “说起九千胜大人此次外出游历,带回来的那名少年,舞司可有印象?” 说到这个,暴雨心奴可就有兴趣了。 “哦,他么?” 站在祆撒舞司身旁的,是丞相文熙载的门客。那人回想起前夜玉千胜第一次带人至相府赴宴的那一幕,不由赞叹道,“果真是少年风华。说来冒犯,便是我王的后宫中的绝色佳人,只怕都未能及也。待您见过,便知晓了。” 他淡然道:“吾已经见过了。” 他确实不止一次见过那名少年。第一次是九千胜带着他泛舟游玩,那人晕了船不慎落水,还是他把人救起。水里的最光阴可没有与人提刀相杀时那么神气,像一只湿了水的笨狗一样抱着他不放,还弄得他一身新衣没法见人。那他可是听说九千胜大人回来,专门找城内最贵的绣纺订做的。 哼,要不是看在九千胜大人的面子上,不好发作,他真想把这只讨人厌的小狗捉回来拆了。 至于第二次么。某日祆撒舞司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思,好好打扮了一番,悄无声息地来到玉王府后花园,自然是为了与他的大人一续前缘。却没想到,偏偏让他看见好生香艳的一幕。 他看到九千胜动情地吻着身下的人,少年裸白的肩上,某处蝶恋花的刺青栩栩如生,分外刺人眼目。无意间翻落的白玉杯盏倾泻了一地残酒,最光阴俯身在他们方才交杯后的桌上,银发散乱,衣衫不整,双颊染上不自然的绯色。那湿润的眸光让人无端想起他溺水的模样,那么动人,那么可怜。 明明那一天的日光很美,晴空万里照高阳,却让隐身在玉王府花荫之下的暴雨心奴全身冷彻,心如冰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祆撒殿里的,回过神时,已经将大殿里所有能见的东西毁了个彻底。他从容地收起战镰,发出令人胆寒的长笑。宫中的侍从来问他发生了何事,他装作不知,平静地让人来收拾。他看到侍从退下时因为害怕而发颤的双肩,心中无声地冷笑。 暴雨心奴心里有病,轻易不为人知的疯病,他以为得不到九千胜的目光,已经让他此生注定不能解脱,现在偏偏又多了一个最光阴。 最、光、阴,千万不要让心奴抓到你啊。 黄昏渐染,持刀的少年长身玉立,站在亭中,等九千胜下朝归来。 “最光阴。”身后突然有人唤他的名字,语气平淡毫无起伏,却令人无端感到不适。 他回身望去,低沉的声音应道,“找我吗?” “请问你是?” “不记得我了吗?玉阳江畔,当日还是我救了你。” “原来是祆撒舞司,多谢你。”眼前人锦衣玉带,眉目秀美如画,像个王孙贵胄般的公子。哦,连头饰也十分正常,淡蓝色的长发束成马尾,端看背影,倒像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最光阴这才想起,暴雨心奴今日的形貌与当日的黑袍祭司大不相同,天色昏暗,他确实一时没认出来。 暴雨心奴也不在意,他望着四周的景致,径自言道,“此处,还是我与九千胜大人结缘的所在。” 午夜梦回时分,犹然听到当日九千胜随口一句赞赏,能从图中悟出深层的武学,心奴当属第一人。他有多爱,便有多恨。 在他还未出剑宗之前,九千胜成名江湖已久。烈霏初出江湖第一战,便是败在他的刀下。后来他成为了祆撒舞司,还与他同朝为官,许是渐渐察觉到他所暴露的本性,九千胜并没有故人相见的兴致,面上对他俞是疏离冷淡。 自那一日无意中见到最光阴和九千胜的情事后,他心中的妒火越烧越狠。连同最光阴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同样浮现在他的心间,渐渐滋生了另一种更恶劣的情绪。 因为上回相救之恩,最光阴对他十分客气,“九千胜大人还未回来,舞司有何要事?” 他与九千胜在朝堂日日相对,对他的行踪自然知晓。烈霏缓缓勾起唇角,“我当然知道他不在,所以,我是来找你的。” 青年祭司作势上前一步,银眸中流转着某种令人不明的情绪,口中假意地关心道,“你上回落水,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最光阴站在原地没动,炸了眨眼,“多谢舞司关心。” “九千胜大人政事繁忙,怕是没时间陪你。” 他垂下眸光,忽然一滞,那一刻他的心里已有算计,面上仍是温温柔柔的,“不如......交个朋友好吗?心奴很喜欢你啊。”他故意靠在最光阴的耳边说话,好像在轻薄人家一样,同时默不作声抚上他的袖子,不着痕迹地掩去少年腕上的红痕。 【2】 面对暴雨心奴突然释出的善意,最光阴虽有疑惑,但并未多想。少年并不知此人与九千胜曾经的纠葛,更是想不到自己被一个男人当成了情敌记恨。最光阴与他交谈一番,便主动告知了自己的姓名来历。烈霏演戏之余,心下暗自嘲讽,他就没见过这么好骗的人,只怕再多哄他一些,这人连自己的银库的存号都能告知吧? 九千胜大人,这便是让你如此着迷的人么?哼,横看竖看,不过有几分姿色,实在是天真无知,哪里比得上心奴呢。 暴雨心奴纵然来者不善,逢场做戏倒也是惯的。他毕竟是天子亲封的祭司,祆撒教未奉入朝前,原以异宗道术闻名江湖。加上他原本就出自名门剑宗,年纪虽轻,就成为一教之司,自是见多识广。他不过随口说了几句王城四方的风土人情,便让最光阴听得入迷,眼睛发亮。 他转过眼去,掩唇低咳一声,“咳,你初来苦境,可有哪里不习惯?九千胜大人若没空陪你,有什么需要,不如来问心奴?” 最光阴和暴雨心奴就这么成为了“朋友”,还若无其事地相交了一段日子。朝中内外熟知其为人的都惊诧万分。还真的有人敢与那位祆撒舞司交陪啊,九千胜大人的好友果然也不同凡响。 毕竟,暴雨心奴的职位是王朝大祭司之一不假,他们与祆撒舞司接触最多的,却不是每逢年节才会象征性地现身一次、平日里都神出鬼没的祭司台,而是刑部。 准确来说,他还是九卿之一,掌管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卿。 不错,若说刀神九千胜是因其刀未尝一败而得名,暴雨心奴亦是得名于一手令鬼见愁的残毒手段。再硬骨的刑犯,只要碰上这位舞司,该招的招,不该招的也像见了阎王一般,由不得不招。据说有三十年审犯经验的老寺卿,亲眼见到这位年轻的大祭司给人犯刑讯逼供的场景,也愣是三天没能吃得下老伴做的早饭。 至于更年轻的少卿就不用说了,一听说这位要来,恨不能请假旷工,美其名曰,去庙里放生拜佛,修身养性,阿弥陀佛。 传言道他们大理寺的人每逢阴天下雨都能闻到三里地外的血腥味,实在是悲惨至极。 九千胜确实很忙。当今圣天子因痛失皇长子,哀思过度,龙体大不如前,心疾初愈,又沉迷玄修,群臣劝谏无用,只令玉王暂代朝政,所以他经常一入宫便是数月。 九千胜不在,玉王府也不曾限制他的行踪,无人对他提起过,北狗对暴雨心奴的风闻便全然不知。只道他们年纪相仿,又同样思路清奇异于常人,对所见的事物经常发出一些千奇百怪的感慨,明明话不对题,有时说不到一起,又能莫名其妙地理解到对方的意思。 连九千胜偶然回府时,远远见着他一面,也笑着说,“小最,你好像开朗了许多,不似刚来的时候那么拘束了。” 最光阴天真单纯,九千胜却是知道暴雨心奴从前至今的变化,他想提醒最光阴,不要与祆撒舞司过分接近。他与暴雨心奴日渐疏远,便是因为此人心性偏邪,到底不适合成为朋友。但是暴雨心奴至今并未作出什么不妥的举动,还救过他们一次。况且,最光阴难得结交到朋友,难得见他这么欢欣,他不忍心...... 九千胜知道自己开口,少年必定会留记再心。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一旦种下,便再难回转。最光阴不谙世事,没有防人之心,而暴雨心奴不仅敏感偏执,还爱生幻想。罢了,先姑且任之吧,在王城之中,他的眼下,想必祆撒舞司还有所顾忌,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他们今日去逛了灯市,最光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买了一堆审美千奇百怪还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不过有一样他却觉得很合适,正是那人一见到就爱不释手的狗头帽。 暴雨心奴忍耐着内心的吐槽,表面上还十分配合地演戏,抬手摸摸他的帽子,笑眯眯地道出心里话,“不错,以后多戴着它,就不要轻易把脸露出来见人了。”他私心希望可恶的最光阴不要再露脸勾引他的大人,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最光阴不懂他的真实内心,在他看来暴雨心奴已经算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了。这是他来到苦境,除了九千胜以外,与他相处最久的人。 戴上了那顶蠢得要死的帽子之后,最光阴只露出半个下巴,即使这样,那半张脸的轮廓怎么看都过分的完美。白色的绒帽上遮住眼睛的位置,用两枚漆黑的琉璃珠缝上的狗狗眼取而代之,萌得要命。帽子下传来的少年声线有些低闷,“怎么了,你也喜欢吗?” 他也想要这个帽子吗? “咳,走了。”他顺势拉起人,干脆地付钱就走。用自己的俸禄配情敌逛街这种事,烈霏刚开始还会端着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违和感。一路上,暴雨心奴都在沉思另一件事,万能的祆撒大神,能否告知心奴,他为什么会觉得情敌好看啊? 他的帽子有些遮住视线,少年还不太适应新的装备,只好跟着暴雨心奴的脚步,被他牵着往前走。走出长街的尽头,就看到玉王府的高挂的灯笼,管家已经在等他了。 到了后半夜,暴雨心奴才回到自己的府上,随意洗漱歇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今夜好像就这么牵着情敌的手,一路都没松开。最光阴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中邪了吧? 暴雨心奴抬起自己的手,虚虚扣在胸前,平复着心口莫名的异动。 【4】 年下,恰逢国中一年一度的琅华盛宴。 此等佳节盛会,一个个素日里仰天观星,超然世外,浑水摸鱼惯了的老油饼子们自然不会主动向王请命,为君分忧。只有身为祭司台一众老神仙里唯一的青年才俊,这等国中盛事,祆撒舞司自然不得不多出头些。 琅华宴中,各人的座次皆按照官职和门第排序。元字第座从来都是九千胜专属,而今年的琅华宴,第一次出现了与他并肩同座的人。正是那名与他在江湖游历时携手同归的少年,名唤最光阴。 暴雨心奴不能坐在他最心爱的大人身边也就罢了,身旁还有几个为老不尊的老神棍喋喋不休。他无语地执杯,百无聊赖地听他们一会锐评哪一宫的歌舞;一会交流自己最近归隐山林、品味山珍海味的心得。 他座前便是千金一品的佳酿珍馐,暴雨心奴却也觉得索然无味。 他忍不住看向那帝王座下第一位的元字第座。九千胜大人风采依旧,最光阴......最光阴也看了过来,两人在空中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无聊的情绪。 唯有名义上执掌祭司台,资历最高的老祭司眼盲心不盲。在曼妙的歌舞声中入定不动,一派老神自在,得道成仙的高人模样。“祆撒舞司,你的执念,还没放下吗?” 祭司台中,老祭司年事最高,在术法上修为最深,让修炼邪功的暴雨心奴深为忌惮。在他面前,恶名远播的祆撒舞司也不敢造次,收敛眸光颔首恭敬道,“心奴确是有所私情,但职属本分,不敢或忘,让老祭司费心了。” 身边的北宫星司好奇地探过身来,发现了暴雨心奴的目光所及,啧啧赞叹,惹得余下人三言两语跟着他念叨起哄,“呦,又是九千胜大人,这少年人的感情啊......” “唉,家中犬子也是如此,说是去庙里还愿还不知何时与哪家姑娘看对了眼,回来就着了魔一样,茶饭不思的,可愁死老道了。” “心奴啊,不管你看的是玉千胜大人还是他身边的那名少年。这情爱的滋味,嘿嘿,可要把握好啊。莫要到了那得失之日,才追悔莫及。” 暴雨心奴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但笑不言。心下无语更甚,你们几个老家伙在讨论什么啊...... 他掩饰性的拿起酒杯,轻咳一声,“多谢前辈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