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只道是寻常

    乡里的年，氛围比起城里浓厚了不知道多少倍。以前姜绯嫌弃老房子破旧，可是等到失去了一次之后，再回过头一看，其实苔青算是新农村，屋子又被姜克远整修过几次，抽水马桶和电热水器这些当时乡下还不怎么普及的设施一应俱全，住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姜绯陪着姜奶奶，彻彻底底混成了一个野丫头，睡到自然醒，穿着奶奶去镇上买的花棉袄御寒，去院子里喂鸡看兔子，去乡里的果园摘草莓，听村子里的大妈说闲话，然后又把听来的闲话分享给徐奈东和张晏月。

    “听闲话的秘诀就是一定要最后一个走。”她神神秘秘的，配了个噤声的表情。

    “为什么？”徐奈东不明就里，老老实实问。

    “因为先走的就是下一个被谈论的话题！”姜绯揭晓答案。

    徐奈东回了个憨笑的表情。

    大年三十这一天，姜克远终于抽空回苔青来吃饭。年夜饭是姜绯跟奶奶一起张罗的，虽然就三个人吃，但也是有鸡有鱼，琳琅满目一桌。姜克远照例要挑挑毛病，说姜绯在乡下玩得太疯，穿得太土，吃得太多，让姜奶奶cao心，总之话里话外都是贬低。姜绯耐着性子听，利用深呼吸平复心情。最后还是奶奶怕他们俩大年三十又吵起来，赶紧出来解围，又一边伸手佯装打儿子：“噢哟，过年了嘛让meimei好好玩玩呀，meimei现在上高中，懂事的，不cao心的啦。”

    姜克远有了台阶下，顺着奶奶的话说：“懂事么是应该的呀，花那么多钱送她去六中，成绩还一直不好，物理么从来没及过格，不知道高二怎么办……喏，新年快乐，学业进步。”

    他递给姜绯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姜绯没有立刻接，愣了一秒。

    “meimei要读文科的，你这个做老子的不晓得的哦。”姜奶奶劈手夺过红包，一边埋怨，一边把红包塞到姜绯怀里，“你这个老子当得真清爽的，以为养小孩浇浇水么长大了……”

    “谢谢爸爸。”姜绯把红包揣在包里，也不忸怩，转身进厨房了。

    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她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不被爱不被在乎的感觉。向小园抛弃了她，姜克远简单粗暴地用钱来代表关心，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她也并没有打算改变这种情况。但现在，面对姜克远的冷漠，她居然还是会产生些微的酸楚，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孤独的、等人来爱的小姑娘。

    她不甘心再做被遗忘和漠视的那一个了。

    姜绯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很庆幸自己并没有眼泪。她掏出手机，给徐奈东发信息。

    “要分科了。我想考重点班。”

    九宫格的按键容易出错，一句话她反反复复打了好几遍。她把手机放回包里，继续切凉菜。

    习俗是年夜饭开席之前都要放一串鞭炮。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逐渐开席了，外面陆续传来了鞭炮声，姜克远也去院子里忙活。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察觉到手机的震动，姜绯抽出来看徐奈东的回复。

    “你这次文综考了两百多，很高了，肯定没问题的。”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成熟女性，被一点蝇头小利打动是非常不理智的。但十几岁的年纪，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和成年时不尽相同。也许只是很聊得来，也许只是他记得你爱喝什么饮料、考试又考了多少分。

    廉价却又真实。

    姜绯捏着手机，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找回了一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大约是放鞭炮时奶奶说了些什么，年夜饭饭桌上气氛还算平和。奶奶很高兴，一直忙着给父女俩夹菜，一会儿问姜绯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一会儿又忙着说要给姜克远整理房间、重新铺床。姜克远没再挑刺，和颜悦色地问了问姜绯的成绩，又说她有进步，值得干一杯。姜绯心里冷笑，很想说他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的成绩是怎么样的，看了看笑得牙不见眼的奶奶，又憋回去了。

    奶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姜绯上高中前那个暑假，最后一次来苔青看她，吃了午饭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连她挑的一篮子鸡蛋都没拿。她说每一次姜绯回苔青，她都会在门口看很久很久，可是姜绯直到走上车都没有回头。他们坐在一起看春晚，奶奶又指着某奶粉品牌广告里的小婴儿说那个孩子长得像姜绯小时候，还准确说出了这条电视广告平时出现的时间，说想meimei了就可以看广告。姜绯听着奶奶唠叨这些，尽管其中不少内容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可是脸上依旧做出一副第一次听到的认真表情。

    姜绯时不时插科打诨，扮顽皮装娇憨的哄姜奶奶高兴。守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包了饺子，姜奶奶又念叨着要姜克远再婚，找个新妻子来照顾姜绯。

    “为了照顾meimei找老婆不是耽误人家嘛，又不是找保姆。”姜克远第一次说出了让姜绯刮目相看的话，“去年在港城有两个钢厂谈合作，开了年估计又有得忙。meimei要高考，跟新mama相处不好了还影响她。过几年再说咯。”

    想到要是继母对姜绯不好反而影响她学习，姜奶奶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乐呵呵地又点评起了小品。姜绯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若有所思。

    上一世她嫌乡下冷，不肯回来，每年便由姜克远组织，把奶奶接到饭店一起吃顿饭就算过了年，也没有陪着奶奶守岁和包饺子这些事。上高中之后，她跟姜克远的交流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是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以至于她上高三了姜克远还以为她仍在高二。姜克远在港城跟钢厂谈合作这件事，这还是姜绯第一次听说。

    这几年钢材走下坡路，生意不好做。姜克远后来赌博，会不会……？

    姜绯魂不守舍，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一直到饺子端上了桌还在出神。她咬开一个饺子，牙齿突然磕了一下。

    “哎呀！meimei吃到金元宝了！大富大贵、大吉大利！”

    全家人一起笑，就连姜克远的脸上也浮现起温暖的笑容：“meimei是我们家的小福星，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三个人热热闹闹，赶在电视机里的倒数开始之前，慌慌张张放下吃了一半的饺子，一起到院子里把跨年要点的鞭炮挂在杆子上。姜奶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赶慢赶往外跑，说要把院子里的鸡关好，免得被鞭炮炸到。姜绯担心奶奶滑倒，跟姜克远齐心协力把奶奶推回了屋里，又嬉皮笑脸地说刚好可以吃烤鸡。全村的鞭炮此起彼伏地响起，姜绯捂着耳朵躲，姜克远又拿来一根焰火棒吓唬她。姜绯一边躲一边笑，耳朵里传来倒数声。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电视里和电视外，村前村后守岁的人都在一起喊。鞭炮响彻云霄，闹哄哄的。

    手机振动，姜绯拿起来看。是徐奈东的短信。

    “祝姜绯同学新年快乐，越来越好！”

    姜绯拿着手机傻笑，又抬头，用像素不怎么好的摄像头拍下村里放的烟花，准备发给徐奈东。

    当然会好的。新的一年了，一定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