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偷心盗

    年轻的时候，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阻碍都显得惊天动地。上一世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动，在重重顾虑面前，被姜绯强压了下去，成为冰川底下的火山，一藏就是许多年，直到这辈子再也压不住，来势汹汹地侵袭过来。

    那天之后，姜绯一想起徐奈东，就觉得怪怪的。

    集体参加的班级篮球赛，他就像是自带磁极一样，能轻而易举吸引姜绯的目光；人群里头，他的声音也比旁人的来得更鲜明一些。她听见他跟人讨论新出的专辑，听他阻拦其他男生对于女生不慎掉出卫生巾的嘲笑，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上辈子的十六岁。

    那个为徐奈东莫名心动的十六岁。

    少年时想要却没能得到的东西，最好早点忘掉。一旦忘不掉，它就成了终生避不开逃不掉的幽魂与执念。错过了的绝版CD是这样，高一时喜欢的人也是这样。

    一天两天被徐奈东无意中撩拨，姜绯尚且还可以忍受。三天五天接连不断不由自主看向他之后，成年人为数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姜绯很快给自己找到了开脱的借口——

    既然决定了重活一世、重新来过，那跟徐奈东的结局也要不一样才行。总不能重复上辈子的轨迹，窝囊到三十岁，帮徐奈东破个处吧。

    早睡晚睡都是睡，还不如现在就睡。她上辈子那么苦，享点福是应该的。

    成年人的一大特质，就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合理的借口，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之后，心安理得地……损人利己。

    所以，跑到图书馆来堵人这种行为，也实在是正当、合理又合法。

    姜绯记得这一天。每周一、周四，图书馆对高一学生开放。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机动实践课，课表会根据老师的安排而变化，学学合唱或是做点趣味小实验之类的。老师心里也很清楚这门“素质教育”课休闲娱乐性质居多，大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提早离场的学生视而不见。

    徐奈东就是利用这段时间去图书馆的。

    高中时电子阅读还不是主流，加上手机、平板电脑之类的电子设备不怎么发达，学生们的娱乐方式少，最主要的还是看书看报。相比于从门口小摊上买杂志和报纸，去图书馆借书，即便是在十四年前，也有些太怀旧了。

    姜绯却很喜欢图书馆。比起书店里崭新的油墨味，图书馆里带着略微腐烂意味的气息才更像是一个有历史底蕴的阅读场所。尤其是现在，徐奈东也在，就在两排书架之隔的地方，让姜绯对图书馆的喜欢更上了一个台阶。

    观众就位，舞台也就绪，演员便恪尽职守地开始表演。

    少女在铁灰色的书架旁，仰着头看向高处。她的侧脸很漂亮，鼻梁尤其挺，却又紧蹙着眉，带着些往日看不见的愁苦。听着脚步声逼近，她踮起脚，伸长了手臂去拿顶上的某一本书。

    衣服往上跑，腰不多不少露了一截出来。少女恍若未觉，还在咬着牙踮脚，竭力想要拿下那本书。

    一切都设计到位了。开学一个半月，姜绯和徐奈东还不熟，就连“作业交了没”这种程度的交流都没有过，姜绯甚至怀疑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高中男女生之间心照不宣的男女大防，再加上徐奈东腼腆内向的性格（才怪，姜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更让她不得不打消了直接搭话的念头。

    图书馆偶遇同班女同学，举手之劳，没有不帮的道理，一切都恰到好处，顺理成章。这种时候要是走开，除非——徐奈东讨厌她。

    果然，徐奈东走了上来，闷声问：“哪一本？”

    “啊，是你啊，徐奈东。”姜绯同样压低了声音，可是叫他名字时却带着点上扬的婉转尾音。她像是羞怯，往旁边缩了缩，又指了指头顶上那一排书架，说：“中间那一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徐奈东微微讶然。茨威格并不是一个在郭敬明、韩寒、安妮宝贝流行的年代，会被优先选择的作者；对于高中生来说，他显得太过苦闷无趣。徐奈东因为跟姜绯心有灵犀而雀跃了一秒。他看了她一眼，远远瞥见她白皙的皮肤与泛着粉红的脸颊，心里像有个小人在放热气球，轻飘飘热腾腾的。

    他正打算动手，又发现姜绯站着没动；他略微一抬手、一凑近书架，就势必会碰到她的背。徐奈东有些不自在，沉吟了一秒；姜绯却恍然未觉，眼巴巴地望着徐奈东，澄澈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和渴望。她又转向书架，那眼神像是孩子隔着橱窗盯着心爱的玩具。

    她清澈、干净、坦荡。心有杂念的是他。

    徐奈东赧然，伸长了手臂，迅速摘下了那本书。

    尽管他刻意把动作放得极快，少女的发香仍是在他不经意间掠过他的鼻尖。

    姜绯的背被他的胸膛轻轻擦过，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在酒店的浴室里被他从背后掠夺的快感。她按下心中激荡，却没料到对面的人跟她一样心猿意马。她脸上染上一些恰如其分的红晕，细声细气地说：“谢谢你呀。这本书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没看过，还不知道好不好看。——你看过吗？”

    她当然知道徐奈东来图书馆就是来借这本书的。上辈子，也是这个时间点，他抢先借走了这本书。那时候姜绯还很坦荡，找上徐奈东，大大咧咧地要求他看完之后转借给自己，可是后来这本书神奇消失了，整个高中姜绯都没能看上。也是那一次，姜绯第一次和徐奈东产生了交流——不，应该说，是发脾气的大姐头和听训话的小弟才对——一点都不美好，怪不得后来自己起了鬼心思都一直不敢出手呢。

    话题是精心设计过的，无论徐奈东怎么回她都有话接。徐奈东老老实实摇头：“还没有。今天本来也是想来借的。”

    “啊——”姜绯惊呼一声，又赶紧用书捂住嘴，小幅度地往旁边看了看，确保自己没有影响到其他人。她又放下书，满脸不好意思：“那我……那我借走了，你是不是没办法看了？”

    当然没办法了。整个图书馆仅此一本，要是还能借到别的，她岂不是白来一趟？

    姜绯心底里确信，可是脸上几分薄薄的担忧和愧疚却做得十分逼真。徐奈东推了推眼镜，好脾气地说：“没关系。我等你看完，下一次再借也可以。”

    “我也——我也帮你找找吧。”姜绯颇有些不好意思，“图书馆这么大，应该不止一本的。”

    “我也不是非得……”

    徐奈东刚想说自己也可以先借别的书，姜绯已经自顾自地在附近翻找起来。这个年头还没有先进的图书管理系统，不能在电脑上查询书籍摆放位置，只能找到大的分区之后一点一点翻找。姜绯在外国文学的小说分区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翻过去，找了一刻钟仍是一无所获。毕竟是在为他找书，徐奈东不好一走了之，只能在旁边陪着，一排一排跟过去。姜绯看得仔细，找得认真，眼睛只盯着书架，心无旁骛，倒退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徐奈东，也只急匆匆地道了个歉，又紧赶慢赶地半蹲下继续找，倒显得徐奈东心怀鬼胎。图书馆里越来越昏暗，眼看着晚饭时间过半，晚自习都要敲响上课铃了，姜绯才如梦初醒，直起身来，嘟着嘴抱怨：“找不到，怎么办？”

    她眉头紧皱，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冲徐奈东无奈地摊摊手。

    有时候觉得她成熟得过了头，可偏偏此刻，她又是一个十足的小孩子。徐奈东抿了抿嘴，半是哄半是劝：“没关系。你看完了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再借一本别的，我们可以换书看。”

    “好呀！这样我们下次还可以一起来还。”

    少女高高兴兴，擅自定下了约定，又吐了吐舌头，抱怨学校一次只能借一本书的规定。他们挑好了另一本两个人都想看的书，办好了借书手续，一起走出图书馆，匆匆往教学楼赶去。

    出图书馆的时候，外头下起了雨。姜绯没有带伞，望着雨发愁，最后咬咬牙，把刚借来的书紧紧抱在怀里，一副要冲进雨里的架势。徐奈东拉了她一把，沉默不语地撑开伞，把她纳入了自己的伞下，虽然有些别扭，却始终保持着肩并肩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雨里。

    “早说呀，我还以为你也没有带伞呢。”姜绯笑着说，“徐奈东，你想得真周到，要是没有你我就惨啦。”

    美貌少女笑靥如花，眼睛亮晶晶的，一脸依赖地望着他。她像是完全没有戒心，也不懂得男女有别，笑脸一派天真。徐奈东心虚，不敢再看她，只低头走路。

    别误会，姜绯的笑容是真心的。无论是一起淋雨，还是并肩撑伞，总归事情的走向大体都还在掌握之中。

    这场雨，真是来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