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祯明

    卫大人大名叫做卫祯明，字砚嘉，听着全都是一水儿的好寓意。

    卫大人及冠那天他爹卫楚然得了一块松绿色的玉雕砚台，心情大好，于是大笔一提顺手给他起了字，写着字的信连带着那方砚台一起寄了过来。

    “砚嘉”——“这砚台可真好啊”的意思。

    卫大人偶尔也回想过他考上状元的那天，一路长街百姓相望，鲜衣怒马少年郎。金榜题名实乃人生最大乐事，且不说卫大人样貌如何，单就这十八岁状元的名头足以闪耀人眼。然而卫大人他爹听了他中榜的消息后只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走了，云游四方去了，仿佛看到儿子功成名就之后就准备和儿子断绝了来往关系，这看起来着实有些不解和不靠谱。

    他到底要不要给他那不靠谱的老爹告备一下他被贬的事呢？

    卫大人想了想，遂放弃了。其实他并不知道他爹云游到了哪里，每次都是他爹给他寄信，而他回信过去的时候早就人去楼空，一来二去，他也不会给他爹回信了。

    卫大人出离了皇宫，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那座小宅子。小宅子是三进院的格局，却只有一个用惯的小仆人和一个打扫的厨娘，简陋随意，和远处布置了亭台楼阁、妻妾奴仆成群的大宅院一比相形见绌。

    卫大人从压箱底的包裹皮里翻出了自己科举时标注的籍贯文书:

    “南阳县靠水村卫祯明”

    短短一行字看得他心里是五味杂陈，他真的已经把这些全忘光了。人前，他是太子少师卫大人，是他老师的高足，觥筹交错之间谁会记得他的来处，不，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

    说走就走，卫祯明开始收拾他的东西，笔墨纸砚类的东西全送给太学里的学生，多给了厨娘三个月的月钱，其他财物金银一律封好，等着陈康来取。

    他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行为正不正确，许是那天的陈康看起来太温柔善良，让卫祯明觉得这小太监会是一个好人。皇上大怒让他即刻离京，他也没有其他皇宫里的门路，万一陈康起了反心独吞了钱财还保护不了小太子？那他就成了大罪人，愧对先后啊。

    可是，可是卫祯明能做些什么呢，他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还能救太子么？

    卫大人没有点蜡烛，只独自枯坐了一夜，思绪翻飞，他一向聪明的脑袋瓜子此时想不出任何破局的方法，窗上唯有一点月光如水，竹影斑驳可爱。

    罢了，尽人事安天命吧。

    卫大人又叹了口气，手指覆上籍贯文书。

    行吧，那就回去吧。

    其实关于故乡的记忆卫大人脑中并没有留存多少，他一直在外边求学，拜师、入书院、考试，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后来到了京城更是将以前的事抛之脑后，全然忘却，一心只想着做天子门生。按说科举当官若遇到同乡人那都应该团结一致好好聚一起谋事的，偏生的卫祯明就特殊，从不搞结党抱团那一套。啥都显出你最能来，这可不就让人看不顺眼了呗。于是不一纸弹劾告到皇上跟前，再加上皇上不喜太子嫌弃卫大人一直替小太子出头，一朝惹怒皇上被贬为白身，卫大人的天子门生理想也不过如此！

    唉，事已至此，别想那些已经远去的朝廷政事了，继续看看卫大人下一步咋办吧。

    卫大人这个仆人本来职位是书童，原名唤作阿四，跟了卫大人许久，卫大人觉得他仆人名字起的随意且不吉利，于是改叫季平。

    清晨薄雾朦朦，季平一如往昔，端着一个水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季平，什么时辰了？”

    卫祯明坐在床边闭目养息，问道。

    “先生，已过辰时，见您屋里没动静，我就想着没叫您。”

    “哦？过了辰时啊，替我拿来……”

    拿来进宫的公服。

    卫大人捻着床边的帷幔珠子发愣，咽下了最后几个字，喃喃自语：“是这么晚了呀，可我什么也用不上了。”

    他抬头看了看递擦脸手巾的季平，“你......”，缓了口气才说道：“你之后就到我老师府上做事，你随了我这么些年算是粗通笔墨，老师他家里人性子也好，你在那里不容易吃亏，我也放心。”

    在旁边守着的季平听着他家先生的话默默低下了头，无声哽咽，两大颗眼泪啪嗒砸到手背上，唉，他跟随卫大人这么多年终究是舍不得。

    他家先生虽然看着少年风光，人无趣，骄傲又孤僻，但是内里为人温和，对待众生平等自如，常常有奇思妙想，有意思极了。正当季平擦干净眼泪再抬头时，发现卫大人已经洗漱好穿戴好往外走了。

    “先生？先生往哪里去？”

    季平叫他。

    “我出去转转。”

    卫大人头也不回地说道，挥挥手示意季平不用跟随不用担心。

    卫祯明从东街走到西街，又沿着西街走回来，走到太阳升到了当空，两旁杨树的影都高过矮墙来，他才停下，找了个面摊儿吃了一碗阳春面。面汤极清淡，吃着极乏味。

    面摊正对面是一个极清贵的宅子院落。

    “卫相公？这不是卫相公么，怎么在这里，也不进家去啊？”

    卫祯明听到有人认出了他，一回首发现是老师府中的绾生，赶忙又埋下头吃面。

    这应该看不见我吧！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不是故意要在老师府前的面摊吃面的，我不是故意三过老师府门前而不入的。卫祯明一边碎碎念一边又把头埋了又埋。

    “卫相公！你这背影我打一眼就认出了你，走走走，老爷说最近得了一块十锦松烟墨正到处找人试墨呢。”

    卫祯明一看绾生人都到了眼跟前，推辞不得，只能草草吃完了面跟着绾生进府。

    被绾生硬拖进府来的卫祯明乖乖地向老师行礼问安。

    “老师，弟子砚嘉敬安。”

    “砚嘉，来，坐这儿吃个点心。你来得可晚，今儿个中午你师娘做的糖醋鱼你是没机会尝喽。”

    卫祯明老师苏问兆递给卫祯明一块栗子糕，暖香暖香的栗子味儿瞬时盈人肺腑。

    “哎，谢谢老师。”

    卫祯明接过栗子糕，听着这话心里就一秃噜，他总觉得他老师话里有话，九成九已经知道他被贬的消息了。

    吃过点心，卫祯明才铺过了宣纸，绾生添香磨墨，他在书案前试墨，他老师坐在旁边的八宝椅上悠闲地品着茗茶。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啊？”

    他老师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学生……”

    卫祯明下笔一顿，纸上如漆发亮的墨迹立刻晕出一大块。

    “嗯？”

    “学生我是没法子继续当官了。＂

    他偷偷瞟了一眼他老师的神色，无奈放下笔，撩袍向老师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直直下跪，袖子里暗中攒紧了拳头，该来的总要来了。

    “师恩难谢，学生想回南阳县务农！”

    终于，他终于还是对辛苦栽培他的恩师说出这句话来了。他不敢想象他将会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那可是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路走来的老恩师啊。可是过了许久，久到卫祯明都以为时间凝固停滞了，坐在八宝椅上的人才启言。

    “卫砚嘉，你抬起头来。”

    听着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语气，再抬头时，卫祯明已经双眼泛红，他和老师相处时间久，自然知道老师这语气代表着什么。

    老师什么其他的话都没说，只是递给了卫祯明一本书。

    “这是？”

    他老师捻了把胡子，缓缓说道:“奉新宋教谕的天工开物。”

    “你是我的学生，我自然知晓你的心思。皇后娘娘待你情深义重，你一直想报答，这份心思我们都看在眼中心里知道，可是这份恩情是否如囹圄困你不前？你读书十年，当真读通人间世事？你为官数载，又当真全心为黎民为众生？”

    苏问昭的三个问句问得卫祯明顿时哑口无言。

    “此一去便大胆地去吧，贬谪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看看山水看看民生，切勿再想庙堂事。昔年徐仙人遍览天下做霞客游一书惊艳了多少士子。我将此《天工开物》一书赠你，愿你承前人之志，余生多有所得。”

    “卫祯明叩谢恩师。”

    结结实实的一个头磕下去，座上苍颜白发的师者与座下二十一岁的学生俩人皆泪湿了衣襟。

    绾生见状忙捧来手巾，两厢劝慰，俩人才止住了泪。

    “老师，我有一仆人，唤作季平，性子老实手脚利索，可来苏宅当事？”

    “你连房子都不留了？”

    “我把地契钱财一并给了宫中的陈康，让他以后专心为太子打点。”

    “看来你是真不愿意再回来了，那就让季平过来吧。”

    依依拜别老师，卫祯明心里已然好受了许多，他是不怕回乡务农的，但是怕对自己好的人会失望，幸好老师还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