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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0 情人节特辑 秘密审讯官x灵性小少女 (有彩蛋)

    “咦?”

    他们相对而坐,落地窗外就是夜幕,高塔顶层的百米之下,城市的灯火星点如织。男人伸出手为她倒葡萄酒,她托着下颌,无意间瞟到他半卷起的衬衫袖口里,左前臂上有一块方寸大小、深色的东西。好像是……伤疤?一闪而过,立刻又藏进袖子阴影里了。

    “小叶莎?”

    他看向她,不知道她刚才为什么轻轻“咦”了一声。她收回视线,冲他露出一个微笑,“嗯?没什么呀。”

    那是他们第一百次约会,轮到男人请客。其实是她执意要轮流付款,他并没有异议。她还在上学,能攒下的钱有限,即便如此也总是能在预算范围内选择气氛最好、菜品最特别,或者最为有趣的地方;他则跟着她欣然全收,总是享受她的选择。同样地,她也对他的品味非常信赖,就比如这家高塔顶的旋转餐厅,灯光柔和,音乐舒缓,适合聊些轻松而愉悦的东西;而她正好有这种能力,若愿意就能把噩梦变成糖果和八音盒,天生适配于温和、优雅与缱绻的气氛。那块似乎是伤疤的东西不重要,于此刻的氛围不重要,不重要到连提问都没有意义。

    “我可以往葡萄酒里加这个吗?”旁边就是咖啡和红茶用的锡制方糖罐,她快乐地用小勺子轻轻敲了两下亮晶晶的方糖,抛出一个可爱的问题,等着男人怎么回答她。

    “当然,可以试试。”男人对她无视一般规则的奇思习以为常,却还是耐心地回答她,“不过小叶莎,这酒本身就是甜的。”

    确实是甜的。她抬着杯子抿了一口,抿出一边脸蛋上甜甜的小酒窝。

    她是自由自在的女孩,越是和她交往,他心里就越清楚。而凭借足够的关注和一点本能,他无师自通地理解到了和她最恰当的相处方式:那就是永远不要干涉她的自由,只要适当地在后面张开手,防止她因为不注意脚下的路而被绊倒。所幸,他的女孩足够聪明,灵性,并不会自在到失去自控的程度。诸如此种酒里能不能加糖(能)、冬天能不能穿裙子(可以,但有感冒的风险)、被子里能不能长猫(她就是猫)……之类的事,都是她精巧的小玩具,当然要由她玩得开心。

    她当然很开心。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很开心,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和他保持男女朋友的关系到现在。她并不总去尝试恋爱,这好像不太符合她光彩照人的外表,然而她确实与众不同。她不缺人爱,也能给自己很多的爱。那么恋爱是什么呢?……恋爱也是她探索的世界上多种爱的一种!而这一种碰巧开出了漂亮的花朵,这真是太好了。

    他们认识的方式多少有些戏剧性。某天下午她回福利院收拾行李,路上不慎被一辆摩托车刮了一下,摔了一跤,男人正好开车经过,为她捡起了一本她掉落的书。那天她并未在意,然而两三个星期后,她在附近的咖啡厅结账时又遇到了男人。这像是某种神奇的缘分,很有意思,她于是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毕竟,他举止得体,语气温和,听她说话的神情难得地认真;她对这样的人有种自然的好感,这种好感能让她和他进一步相处。

    一段时间后,他们开始一起活动。起先并没有说是约会,他们只是一起做事情。坐在咖啡厅里工作(学习),去展览馆,或者共同在公园里漫步。找找话题并不困难,但即使没有话题来说,只是待在一起,也没有人觉得尴尬。这是很难遇到的情况,因为她虽然性格活泼,却也可能突然想要停下,钻进自己的脑海里。如果对方没法适应,那样就麻烦了……可和他什么都不说,偶尔交谈一两句,然后她浮出水面,仍然能对上身边人理解的目光,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太阳要落山的时候。

    她青睐这种氛围,喜欢他的风度。这种风度里没有油腔滑调、弄虚取巧的成分,只有一种沉默的包容。她以天性中的敏感感受这种包容,如同肌肤感受温水。是这种感受告诉她,她可以离他更近。

    那确实是个意外。他们一起出游,回她学校的末班车因线路维修提前关闭了。外面下着雨,而这里离他的住所只有几公里。他把车开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她推开门出来,习惯性地向他伸出手。他握住那只小手,柔软,轻颤,在他掌心微微蜷起来。真的很凉,或许她该洗个热水澡?

    他的公寓在28层,有主卧和从没用过的次卧。在少女洗澡时,他仔细翻找了衣柜,找出一套柔软暗织花纯棉质睡裙,和配套的、柔软暗织花纯棉质内衣。那是他之前偶然经过橱窗时一眼相中的,一眼相中,以至于竟然冲动买下。买下之后才发现好像暂时没有送给她的机会……毕竟他们目前做过最亲密的举动只是互相贴贴脸蛋而已,而她又从未主动提过要来他家。

    浴室的水声停下了。女孩裹着到脚踝的厚毛绒睡袍探出个小脑袋,有点委屈又有点抱歉似地看向他,“我没有带换的衣服。”

    他把刚找出来的衣物递了过去。

    “小叶莎想要怎么睡?”和她站在两个房间之间的过道上,他看着她,征求她的意见。

    “嗯……”穿着暗织花纯棉小睡裙的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回答,“我睡客房就好。”

    他不意外。他摸摸她柔顺的长发,感受了一下他今夜最后能感受到的、属于她的柔软温存,“那小叶莎好好休息,晚安。”

    少女眨眨眼睛,突然蹭进他怀里抱了抱他,然后就钻进房间里去了。门在他面前合上时他怔了片刻,刚才的温度与馨香好像一直在怀里,久散不去。直到他洗完澡出来,灯已经关上,走廊像一节火车车厢,行驶在黑暗绵延的隧道里。他进门前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房间。门稳稳地闭着,并未留出什么缝隙,也并未上锁。

    窗外的雨声没有停过。他躺在床上,闭上眼,渐渐沉入柔软又安稳的黑暗。

    他不常做梦。但今天他做梦了。梦里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动,好像是柔软的一团,还带着似乎很熟悉的香味。……某处突然传来很轻的咔嗒声,梦随即散去了,他睁开眼睛。梦中那柔软的香味并没有散去,反而仍然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鼻端。黑暗中,他看到门口一个纤细的影子朝他靠过来,然后床角一沉。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他的床。

    “……小叶莎?”他的女孩已经开始试图掀开他的被子,他不能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小少女揉着眼睛,用略带抱歉的语气轻声说,“我太冷了。”

    他沉默了。他知道不能用对待一般人的思路来揣度她。换了其他女性半夜爬过来说冷,是说想要性,想要爱,想要一夜放肆的温存。可是她爬过来,轻盈、柔软,甚至带着点把他吵醒的愧疚——就只是在说她觉得冷而已。

    女孩已经钻进了他的被子里,在他旁边一点点蠕动着,小心翼翼地寻找一个又够暖和又不会贴到他的位置。赤裸的腿无意碰到了他,又快速地收回去,往远离他的方向。很凉,她的皮肤就像柔软的玉。

    他翻了个身,伸手把女孩捞了过来。她一声低呼,猝不及防,整个身体直接贴到了他胸前。确实有点凉,隔着一层睡衣的绒毛他也能感受到。看来这条小睡裙对她而言确实太过单薄了,她是身子很难生热的类型。

    “这样暖和了吗?”他低声问她。

    怀里的女孩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蓬松的发顶扫过他的下颌,毛绒绒的。

    “那就这么睡吧。”

    隔着被子,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就像安抚小孩子那样。他之前从没做过这种事,但对她这样做却感觉无比自然,莫名地笃定,这对她一定有效。……果然,随着他的拍抚,少女在他怀中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倚靠在他胸前,呼吸渐渐平稳悠长起来。

    她睡着了。

    他抱着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温存馨香萦绕着他,他竟然很快就也感到心安的倦意。于是他也放任自己睡下去。这一回不再有什么声音来干扰他们了,只有馨香始终萦绕着,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在那之后,他们就都一起睡。睡在一张床上,盖两张被子,然而他的女孩在梦中会本能地朝热源靠近,于是睡着睡着总会不自觉地过来,先是柔软的四肢,然后整个人都拱到他身边。偶尔他会被蹭醒,发现怀里多了个温热香软的小小身体。对此他没有什么不适应,反而感到相当满足,一天比一天地满足。他悄悄为自己换了床更大的被子,却没有为她换。这样她就能更加自然地钻过来……迷迷糊糊地,或者实际上有一点清醒地。

    如果不是足够信任,她这么聪明的小女孩怎么敢半夜只穿着睡裙就钻进他的被子里,仅仅是因为觉得寒冷。

    “小叶莎怎么这么怕冷呢?”

    很久以前,他在咖啡厅门口站着等她,很远就看到他的女孩向他跑来。那时是十月初,他刚穿上风衣,而她已经在大衣外面裹上围巾了。即便如此,他把她搂进怀里时也发现她的脸蛋和小手是冰凉的,而且冷得泛红。

    他只是随口一问,作为和她对话的开场,并不指望她能回答。可是预料之外地,她回答了。

    “我不知道,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她把从店员那接过来的咖啡递到他手里,随口回答道,“听他们说我小时候被冻着过,生了病。”

    他知道她在福利院长大,除此之外,她从未和他讲在福利院里的事情,他也从未主动问过。按照人们的一般刻板印象(其实也是事实),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会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加敏感和警觉。她看上去并不是这样,快乐柔和的性格和奇异的想象力,更像个纯真的富家小小姐;但只要多相处一些,烂漫外表下的游离便展现出来。即使他们恋爱的气氛极好,她也似乎从不期待他的关心或帮助,而是习惯自己默不作声地去解决任何问题。不管是生病难受要买药,还是去某个遥远的机构办什么麻烦的手续,如果他不问,她就不会向他多说一句。在两人交往的初期他还没发现这一点,以至于有时他的女孩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他一问,才知道她跑到了城市的另一头去办事,不到晚上肯定回不来。

    “小叶莎。”第二天见面时,他向她提议,“你若有事情,下次我可以载你去。”

    “咦?真的吗?”他的女孩眨眨眼睛,露出开心的笑容,“那下次再有事,我一定和你说。”

    说是下次一定,实际上直到几个月后她不慎伤了脚踝,他才有机会接到她的求助。而求助的原因也是只有在她身上才成立的——为了寻找一种蛋壳有漂亮斑点的鸟类的窝,她在试图爬上树时不慎摔了下来。

    “我站不起来了……”少女倚靠在墙角,看到他过来,向他伸出一只小手。

    果然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不会试图召唤他。他在她面前蹲下,撩起她的裤脚,露出一截乳白色脚踝。虽然红肿不堪,甚至让她痛得短时间内站不起来,但他一眼就看出那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骨头和肌腱都没事。

    “……难道很严重?”看着他深深蹙起的眉,少女显得有些担忧。

    “我担心像是骨折。”他面不改色,“最好去医院看看。”

    他接过了她向他伸出的那只小手,托住她的腰,把她搀扶进车子的后座里。这是难得的她依靠他的机会,他要好好珍惜。

    “是怎么受伤的?”他们并排坐在诊室里,医生翻动着病历,随口问道。

    她不说话。他搂过她的肩,自然而然地解释,“门口洒了水,她在台阶上滑了一下。”

    鸟窝的事情成为了他们之间默契的小秘密。他能感觉到,女孩对他作出这样的回答很欢喜,甚至在整个就医的过程中频繁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在被推出放射室时,她对他伸出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两只张开的手臂;他知道终于可以了,于是他第一次把她横抱了起来。不意外地,很轻,可他抱着那点不算什么的重量一路走出门,发现自己的心情很好,几乎没法控制住微笑。

    “?”他把她放在车后座上时,嘴角的弧度还是很明显的。她终于注意到了,有点好奇地看着他。

    “运气好,你没有大碍。”他解释道。这确实是好事,他也希望她身体健康。只是如果她真的伤得严重些……比如断了骨头,那他就有机会把她接到自己家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把她送回学校去了。可他总不能为了离她近一点,就让她再伤一次吧?

    不能。他绝不能伤到她。

    很多次他这样警告自己,尽管他并无任何伤害她的想法。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同于正常人。

    他诞生于一个普通的乡镇家庭,父母是牧师与护士的组合;然而他并不普通,因为他生来就缺少正常的情绪的波动。很小时,他曾因为不哭不闹被家人视作乖巧的好孩子。再长大一点,他毫无起伏的情感终于引起了父母的怀疑,他们尝试带他去医院看过,然而小镇的医生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在此时,他入了寄宿制学校,第一年就表现得成绩优秀;连同成绩单一起寄回家的评语是“不爱说话,但擅长思考,也能够积极行动”。再下一个假期他回到家时,虽然仍很少言笑,已经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拥抱家人亲友,并略青涩地表达自己的思念。他的父母自此完全放下心来,淳朴的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完善的,在他考入城市的大学后,将余下的精力都投入了为镇民布道和治疗。他几乎不回家,寄回来的信总是简要地表明事务繁忙,并附上漂亮的成绩单,一两张照片,或一笔能让他们在乡下过上几月舒服日子的钱。直到二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去世,也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连夜赶回家,近乎完美地筹备了后事,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对淳朴的父母并不知道,他们曾经以为变得正常了的儿子其实从未真正意义上“正常”过。他一点点表现得越发正常,只是因为他逐渐意识到,向任何人展露自己的异常都毫无意义。

    在彻底接受自己的异常前,他度过了一段相当孤独的青少年岁月。然后他学会了与之相处。很多人苦苦追求的风度是他最好的伪装:用优雅遮盖疏离,用冷静掩饰无情。他擅长思考,充满耐心,因为他不会因情绪激动而冲动,——这样的人很容易过得很好,他也并不例外。他一般没有什么烦恼,甚至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享受生活……除了与生俱来的这点匮乏之外。

    他知道世人的种种偏见。他们把一切缺失都视作怪异,而后轻则敬而远之,重则逐尽杀绝。但他对此并无偏见,不为自己的异常而自卑,亦不为其狂妄;他明白自己不是神也不是什么魔鬼,至多是个不太像人的人。可如果是人的话……

    如果是人的话,起码应该有一点正常的情感。一点让他在最为孤独与困惑时,不至于迷失,不至于被魔鬼带走的情感。

    他尝试过寻找这种情感,在书籍中、在对友谊的尝试中,在极限运动、尼古丁、酒精或情热的刺激中。讽刺的是,在这些地方他都没有找到,反而是在黑暗的牢房里他找到了。在割开第一个受讯者的皮肤,鲜红的血流淌出来时,他切实地感受到了难以名状的快乐。

    他需要这种快乐,这种微弱的刺激,来确定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个什么其它东西。

    虽然……他偶尔也觉得有点可笑就是了。

    直到今天,他也自认为他自己算不上坏人。他没有发展成反社会的罪犯,而是保留着对人类道德准则基本的认知。他能正常地进入集体,甚至没有解剖过生物课程之外的小动物,而他所有残酷的手段都合法地——至少符合明面上的规则地——使用在罪犯身上。

    可是他们交往不久的某一天,他坐在车里,看着他的小少女像一只轻盈的小鸟,从学校门口朝他跑过来。阳光似乎都偏爱她,亲吻着她的脸颊,跳舞的长发也泛起毛绒绒的金色。在那海水似的金色光线里,他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那是在他的认知里,与任何普通人都没有区别的温情与快乐。

    是她带给了他这样的快乐。

    除了爱之外,他不可能找得到第二种解释。

    可他并不确定应该如何去爱。毕竟,他生来便情感稀薄,而确实在一个人身上尝到这种柔情又是第一次。一些书籍循循善诱地为他指了一条路:爱是互相给予。她给予了他快乐,那他应该给予她些什么呢?……他比她年长,比她富有,比她拥有更多的经验。然而她并不使用他的金钱,不崇拜他,也不打算从他身上获得任何经验。她靠近他,只是因为她觉得他温暖,就像猫咪靠近火炉一样。

    而他又有什么所谓的经验能传授给她呢?或者他又有什么立场对她摆出一副引导者的派头呢?……他从没想过那样做,在他看来,那都是自以为是、又实则自卑到骨子里的家伙才会做的事,无趣得很。他总不可能教他的女孩如何用刀片从人的骨头上刮下带着血丝的rou片来,不是吗?

    如果他真的搞起那一套,用自以为胜者的目光注视她, 用年龄、地位,或者其它任何东西来压迫她,给了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在被俯视的感觉,他相信她会比任何人都快地溜走,从此再也不让他碰到一片柔软的裙摆。

    有得是人喜欢那样展示自己,他知道的,他审讯过这样的家伙,一个,有时候是一群,带着复杂关系的人一窝蜂地被送进来,他知道在他十几平方的刑讯小屋外还有更多更多。他对他们的罪没有什么感触,善与恶,是与非都和他无关,他纯粹欣赏那些人挣扎时的姿态,嘶吼或求饶,在鞭子、烙铁和足以造成不可逆精神损伤的致幻剂之下,人人平等。

    你看,即使是足以几辈子安枕无忧的财富,即使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在过度的痛苦面前,也什么都留不下——

    留在他梦中的,只是他笑颜灿烂的小小少女而已。

    黑夜如水。他从一个温沉而模糊的梦中醒来,怀中搂着他的小少女。少女似乎是罕见地睡不着,在他怀里柔软而缓慢地蠕动着。他感到手臂上极轻柔的触感,那是她纤细的几根手指,正一点点向他小臂上方那块伤疤移去,却在即将碰到时停了下来。又过了几秒,她的小手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再也没有爬上去过。

    善良的小少女知道保护他人的秘密。聪明的小少女知道,保护他人的秘密就是保护自己的秘密,保护自己的秘密就是保护自己的幸福。

    可是小叶莎,那并不是什么潘多拉的盒子。……那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早就想要让你知道,却不知为何总是没能说出口的一部分。

    他握住了她纤细的手指,移到自己的伤疤上。少女显然有些意外,柔软的指尖在他掌心动了动,“……嗯?”

    “小叶莎早就注意到了吗。”他低声问她。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可以看看它吗?”

    他伸出手,拧开了台灯。微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到那块方寸大小的疤痕,在她面前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该如何描述?与其说是触目惊心,不如说是奇异的荒凉感。那块千沟万壑、黑紫结痂的东西与「皮肤」的概念早已大相径庭,就像是大火烧尽的田野,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凝视着她,没有在她脸上发现任何类似害怕的表情。相反,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神情中逐渐流露出一丝难过。

    “这是怎么弄的?”她问道。

    “我在监狱的工作。”他逐字逐句地开口了,“有时候需要刑讯犯人。”

    少女皱皱眉,并没有表示什么奇怪,“这听起来好辛苦。”

    “……并不。”他回答道,感觉心跳得飞快,与平常的状态大相径庭,“事实上我有很多时间和你待在一起。”

    少女眨眨眼睛。

    “那你的伤疤,”她又问道,“是你在工作的时候受伤了吗?”

    “……不。”他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内异常清晰,“是我自己做的。”

    她的眼睛睁大了,但其中并没有任何惊恐,亦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她在用目光等待他做出选择:说下去,或者就此停止,像平时一样,亲吻她的额头,然后关上台灯,躺下睡觉——她的神情告诉他,她不会追问任何他不愿主动提起的事情……就像他从未追问过她的童年生活那样。

    “你看,我并不能够切身体会疼痛,我指感受上的。”他说,“同样,在对他们用刑时,我无法理解何种痛苦会给他们带来何种感受。这件事在我刚开始做这行时,是个很大的麻烦……非常麻烦。”

    因为若不清楚他们在想什么……若不清楚人在想什么,那我就离「人」更加遥远了。

    “所以那个时候,在动手之前,我往往会在自己身上先尝试一下。”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等待他的小少女作出她的宣判。但她还是和刚才一样的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流泪,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理解。她只是用指尖试着轻轻碰了碰那块伤疤,又碰了碰。真奇怪。明明那里已经很久没有知觉,被她抚触过时,仍能感到她手指的柔软与温暖。

    “……小叶莎不害怕吗?”他低声问道。

    “每个人都有伤疤。”少女用谈论太阳东升西落的语气认真地说道,“我这里也有一个,是我小时候想要离开福利院,从院墙上摔下去弄的。”

    说着她掀起裙摆,转过身,露出他悄悄盯着看过很久的左侧膝窝。他早就知道那里有一道很淡的伤疤,不过看颜色和形状,当初受伤时应该很深。曾经他还猜测过那是怎么回事,无意割伤,手术留下,还是被施加暴力?想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地有些焦躁,于是不再想下去。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了……他凑过身子,抚住她光滑的皮肤,凝视着那道浅色的疤痕。

    她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在她无霾的目光里并没有偏见,只有从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出发的真实。

    ……这样的她,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她没有家,养她长大的福利院不过是她的临时居所,从她知道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时开始,她就明白自己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或群体,只属于她自己。尽管多数时候,她住在福利院里,看着教养员和她的同伴们每一天打交道,做不总是有意义的交流,命令他们好好学习或者吃蔬菜,有时在睡前给他们念故事,有时对他们进行无理的惩罚(对象一般不是她),有时与他们争吵,有时再和解,在她看来就像她所了解的任何一个普通家庭一样。

    有时像普通家庭一样,也会经历称得上危机的事情。福利院自设立起经过几次转手,重组,条件时而变好时而变差,最严重的日子里只有干面包和蔬菜汤可以吃,负责人因为资金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孩子们被赶回宿舍,隔着一层门板,楼下传来的争执声也清晰可辨。有些人瑟瑟发抖,有人恼火地向同伴分析局势:我们可能都要出去流浪啦!接着比较小的孩子就被吓哭了。楼下的争端如落雷,房间里吵吵闹闹如骤雨,小头领徒劳地试图平息大家,不要怕不要吵……毫无意义。只有她蜷缩在窗边自己的小床上,一只手握着毯子,一只手抱着被翻得快掉了页的童话书。她知道那是混乱的泥潭,她没办法逃出去,可最少……她还有她的一颗心。她可以决定自己所在意的事情,决定自己所思考的事情,决定自己所注视的事情,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够自己决定的事情。

    她的视线所及之处是更加绮丽而遥远的东西,也许甚至不存在这世间的东西。只要看着它,她就能在这干枯的世上继续生活下去。

    孤独之地养不出甜美的小傻瓜,只有会用一双天真眼睛看着世间百态,然后仍然选择纯真与美好的小少女。

    他俯下身,在那道伤疤上轻轻吻了一下。女孩触电似的全身一颤,翻回来,惊讶地看着他。

    “还疼吗?”他问道。

    女孩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伸出两只小胳膊,扑过去抱着他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的女孩柔软,善良,拥有一切称得上美好的形容词,以及一点被爱者特有的冷酷和残忍。她太引人爱,又能从任何地方发现爱,所以她从不觉得爱是个稀罕东西,自然也不会做任何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来维护所谓的爱。有些她的女同学谈起恋爱来会变得格外敏感,或者大吵到必须有一方认输,或者为恋爱烦恼到不行,还要拉着小姐妹开会研究,她一听这种事就脑袋痛,连去茶话会上白吃白喝些点心都不乐意。

    “爱是美好的、让人很舒服的东西。”小少女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本新的故事,用轻柔愉快的声音念道,“它带来温暖,使任何生灵都变得快乐。”

    爱是美好的,让人很舒服的东西,这其中并不包括任何令人不适的成分。如果包括了,那它就不是爱,就不必要存在于她的生活中——所以她不会做无聊的妥协,不会做无谓的拉扯,不会在无趣的人或事上多停留一瞬。如此简单的逻辑,帮助她扔掉了如此多的烦恼。

    她会因为什么烦恼呢?因为一些遥远的东西,比如哲学家也众说纷纭的关于生命、死亡和命运的命题;以及因为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比如没能买到的限量版点心,或者没有食物吃的、受伤的流浪猫咪。

    “对不起,亲爱的。”他的小少女在电话里抽泣着,为她不能及时来参加约会真心实意地感到愧疚,“我遇到了一只受伤的猫咪,我得先把它送到医院,今天我要迟到了。”

    他不生气,倒不如说他有点惊奇,女孩在那头哭得太厉害,他从没见过她流泪成那样,那副模样应该很惹人怜爱吧。他想要感受,想要拥抱这样的她。

    “没关系,小叶莎。”他回答道,“你要把它送到哪家医院?”

    虽然或许和本意有些偏差,但他的答复极大地给予了他的女孩安慰。当他从车上下来,走进离她学校最近的那家宠物医院时,他的小少女从等待席上站了起来,扑向他怀里。他搂住她,端详她的小脸蛋。看得出来她刚才哭得很厉害,眼圈通红,鼻尖通红,耳朵尖也通红,是刚才抱着猫咪一路走过来冻的。睫毛湿润,梨花带雨……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加迷人。

    “小猫咪还好吗?”他用拇指擦掉她流到下颌上的一点眼泪。

    “它的爪子被钉子扎到了,然后它还骨折了。”她蹙着眉,拉着他温暖的手去看小猫咪,“刚才包扎好了,但我给它约了过几天的绝育手术,所以它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了一只奶茶色的、柔软的长毛猫咪。毛皮意料之外地干净而柔顺,他猜想在治疗前医生简单地打理过。它很乖巧,趴在床上,任由医生在爪子上缠绕绷带,并不挣扎。感到他们过来,猫咪动了动耳朵,抬起脑袋——他发现,它有一双和她一样的乌黑通透的眼睛。

    「咪——」猫咪咧开粉红色的嘴。虽然听不见,但它大概是在和他们说话吧。

    “咕噜喵。”尽管知道隔着玻璃,小少女还是也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很像真正的猫咪,难道她平时会和猫咪说话吗?……如果是她,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是她,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猫咪留在了医院,他和他的小少女作为猫咪的父母,不对,监护人,留下了联系方式。他们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下午,本来他们约好要去看的那部电影都快放完了。

    “对不起,亲爱的。”小少女又垂下眼睛和他道歉,神情就和刚才受伤的小猫咪一样,“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回家吧。”他提议,心想着把洗暖和的、穿着睡裙的香喷喷的小少女抱在怀里搂一搂,“电影在家里也能看。”

    又暖和又软乎的小少女洗完澡,裹着厚毯子蜷缩进了沙发里。他在家里当然找不到当下正在院线热映的片子,不过他有另外一些上了年代的碟片。那是从他父母那儿继承来的,他很久前打发时间时看过,多数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其中有一部曾经反复看过很多次,一些画面直到今天也深刻于脑海中,即使他并未了解那是为什么。……是哪部呢?

    碟片滚动起来了。上个世纪的黑白色调,屏幕上时有光点跳动。没有对白作陪的音乐响起,光线昏暗,影画映在少女的瞳仁里,清晰闪烁。

    木屋在雾气中隐现,原野寂寥,一旁几棵岔枝的树。白鬃的马垂着脖颈吃草,黑袍的乡民零落地伫立四周,回望房屋的方向,又像是迷了路。

    高挑的美丽女人裹着碎花披肩,倚着门框语无伦次,试图和孤独争夺自己的爱人。她的神情因为悲伤而显得有些滑稽,语调像唱歌,声音破碎哽咽。

    衰弱的男人手捧蜡烛,步履蹒跚,一步步穿越水池如殉道。烛火在风中翕动,几度倾斜,他颤抖的手掌笼罩它,保护它,任由死神的阴影从背后降下。

    他转过头,看到一滴泪淌过他的女孩光洁的侧脸。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最初时,他见到她的事。

    那是许久前某个夏日的下午。他刚解决完一套棘手的审讯流程,终于能开车回家休息片刻。地下审讯室里昏暗阴冷,外面的太阳却是滚热滚晒的,光线刺得他略微眯起眼睛。连续熬了几天,高难度的工作下他也沉醉得过头,眼睛里泛着红血丝,目光直勾勾的,精神好像还有一部分留在那个带着血和铁锈气味的房间里。叮叮当当,刑具散落在地上,电流的磁磁声,仪器的滴答声……血,血,还有血。…那是什么呢?……他不能没有那个。没有那个,他又该去哪里呢?

    红灯亮起,他猛地踩下刹车。十字路口空空荡荡,蝉一直叫个不停,耳边奇异地嗡嗡低鸣,世界如此喧嚣,世界如此空寂。

    一个轻盈的影子经过他的车前。明快,纤雅,手上抱着一摞书。焦距渐渐清晰,是个美丽的少女。

    下一秒,一辆高速行驶的摩托车贴着她掠过。少女一个趔趄,连人带书摔了下去。

    ……不会骨折,但外伤是必然的。他微微直起身子,就看到车盖前书本散落一地,少女跪在地上,鲜红的血从她膝盖和掌心淌出来。……看样子,腿上的那块有点深,而且必然很痛。

    犹豫了片刻,他打算去开车门。就在此时,地上的少女动了,慢慢地支起了身子。长发拨到一边,那张白皙的脸蛋露出来,他的心微微一动。

    那是多耐人寻味的表情。眉毛紧皱着,眼睛里都泛着泪花,显然是忍耐着强烈的疼痛,但她的嘴唇却抿出一个向上的弧度,好像一定要让自己笑。维持着这副半哭不笑的表情,她紧紧咬着牙关,撑着他的车盖,满不在乎似地站了起来,表现得很平常,好像这是日常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用没流血那只手拍了拍裙子,她弯下腰,一本本捡起散落的书,塞进自己的肘弯。再次抬起头时,她的左边脸颊上淌下来一道眼泪,嘴角却已经露出来了一点和刚才一样的笑容。

    绿灯亮了。她收拾好了书,继续向前走去。步伐并不快,因为受伤而颤抖,然而那背影却依旧是轻盈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为什么疼痛感和轻快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小姐。”他推开车门,捡起落在他车底下的一本书,快走两步递了过去,“你的书。”

    “……谢谢。”她蓦然回过头,看起来有点惊讶,脸上还挂着一滴泪珠,“不好意思。”

    “你还好吗?”他问道,视线看向她的膝盖。血已经沿着小腿淌下去了,浸湿了她的白袜子,“或许你应该去医院。”

    “没事的,谢谢你,先生。”她接过书,又冲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的家就在前面。”

    她渐渐走远了。他坐在车里,慢慢地、远远地跟着,直到看着她拐进了一间院子。雕花的铁门锈迹斑斑,上方挂着掉了皮的烫金名牌。那不是什么温馨的家,那是一家福利院。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久到天色渐暗下来,福利院的灯牌在面前亮起。他看了一眼,记下了它的名字,然后终于发动了引擎。车子渐渐驶远了,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彩蛋:贴贴并照顾生理期的小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