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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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阳葵差一点睡着了。 两天前的凌晨,讨厌的前同学发来的信息让她很不高兴。不舒服。看到讯息记录就觉得不快。……虽然不舒服,还是一条一条点进去,把那些复杂的法律条文看完了。 …然后就失眠了。 实在睡不着。 整整两天。脑袋里、两边的画面不停交错。 法律条文。冲突的还款合同。 悠哥哥的脸。「他是在坑害你」、尖锐话语的回音。 醉得厉害,反倒让失眠症状缓解。青年的短袖警服好像还没洗干净,今天格格不入地穿上白色的长袖衬衫。好在上午有雨,晚上气温转凉,才显得不那么奇怪。 他的衣服上、有浓郁的铃兰香气。 直到被半扶半抱着按在便利店靠窗的吧台,意识才稍微恢复。阳葵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行人发呆。没过多久,警官便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放到了她的手边。 是枕着手臂的姿势,掌心蜷缩着。男性的手按住掌心,她下意识张开手,下一刻、手心便出现了两颗雪白的圆圆药片。 “解酒药。那边是蜂蜜水,也可以醒酒。”青年垂着眼睛,没在看她,语气勉强提起来,“…对了!HANAmeimei待会儿要回家吗?” 阳葵小幅度地摇头,发出否定的鼻音。 “今晚、有重要的事。晚上才回去。” “又有客人?” “不是的,HANA周一晚上不出台。” “……” “我会帮遥问的。” 犹带醉意的少女小声说。 她还是趴在桌子上,侧枕手臂,金色的丸子头坠下松散的发尾,琥珀似的眼睛抬起来。 蜷缩掌心中央按着雪白药片,弯曲弧度的细长指尖、轻轻地勾着他的手。 “今晚可能没时间了…现在、遥想吃吗?” 太田极力压抑捏紧拳头的冲动。 “我没钱给你了。” 之前给她的钱是太田这个月攒下的全部积蓄。再多给哪怕一万,他都付不清下个月的房租。 “…说了不用钱的。” 少女含糊地嘟囔,扯着他的指尖微微向下拉。他下意识看过去。 第一眼就看见弯曲的腻白后颈。 黏着几缕沾湿金发,被酒红缎带映衬得愈发纤细脆弱。 “…你要做什么?”青年滚动喉结,再度干渴起来,明知正对随时可能被看到的街边玻璃窗,还是被少女的小指牵引着,顺从地倾下了身。 “蹲下来、比较好。” 阳葵又扯了扯他的小拇指。 他跟着力道蹲下去,仰起脸。 吧台与她的阴影遮挡视野。逆光的角度,少女面颊的轮廓愈发朦胧稚嫩。 她的阴影小团洒下。 ——额头微微濡湿。 少女回忆着喜欢的人过去的动作,低头弯腰,躲在吧台的阴影里,蜻蜓点水地吻了听话狗狗的额头。 “明天阳葵休息。”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结束之后,遥可以来找我。…债主先生一定会同意的。” …… 银发的警官从窗边离开了。 他站在柜台前,挑剔地打量工作时间特意跑出来和陪酒女私会的新人警官。越看越觉得人不可貌相。 光看脸谁看得出来?这正义凛然的巡查居然会在深夜脏兮兮的小巷子跪着给卖yin过的女人舔阴,还变态到不用碰就直接射精。 对象还是身材没发育完全的那个须藤。 无论是舔阴时对方过分狂热的表现,还是双方之间的氛围,都不像普通的卖春行为。 没有哪个客人会好心把醉酒的卖身女性带出台喂醒酒汤,尤其是,刚刚两人还躲在便利店的角落浅浅地接吻了。 这两人是一对吗? 癖好格外变态那种。情侣。 比如男方是绿帽奴之类的。 ……看起来很像啊,那男的。 “欢迎光临,”对方游魂一样飘到门口,铃声响起,他程序化地鞠躬,“请您慢走。” 青年才发现店里有人在似的,浑身一震,满脸的恍惚一瞬替换成颤栗,飞快瞥他一眼,含糊应声。 “…啊啊。您辛苦了。” 高野其实没有特意打量他。 ……但他这反应,就差把做贼心虚写在脸上了。他半是无聊地下移视线,果然看到那身警服胯部的中央、隆起了一团轮廓。 裤子材质厚重,看起来不是那么明显。 又一声铃响,自动门开启,被须藤的额头吻亲硬的痴汉警官终于离开了。 店里暂时没有客人。身穿便利店蓝白色制服的打工大学生将视线投向吧台。 须藤阳葵。 曾经寡言安静的同班同学,如今深陷借贷骗局、自愿卖身还债的女公关。 好像是喝多了,从被痴汉警官扶过来开始,一直趴在那里,怏怏地看着玻璃窗的倒影,用指尖戳纸杯的边缘。轻微的纸张摩擦声。纸杯像是传送带上的食物,嚓、嚓地移向外侧。 她的背影像一只玩毛线球的蜷缩小猫。 “须藤…阳葵。” 高野用气声嘀咕她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边的同龄女生、戳纸杯的动作顿了顿。 高野一愣,以为被听见了,可定睛一看,小猫没有任何反应,已经重新玩起了毛线球。 应该是错觉吧。 离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得见。 …但须藤身上奇怪的事并不少。 高中阶段,高野就注意到她了。 其中一个原因是,中学阶段的高野饱受霸凌困扰。 阳葵上的那所公立中学,是附近几家学校中偏差值最低、学风氛围最差的学校。由于学费低廉,食宿费有一定补贴,根本是方圆数百里家境贫寒的不良学生的集中营。打架、斗殴是常事,霸凌行为屡见不鲜,就在他们入学那年,还发生某位学姐在卫生间产子的重大事件——调查报告显示,是被长期性侵sao扰的结果。孩子的生父人选列出长长一张纸,足有几十人之多——作为恶性事件的典型上了当地的新闻头条。 传闻中,那位学姐就是怯懦不敢声张的性格。 须藤和她的性格很像,甚至更加逆来顺受、任人摆布。这种女生,被作为不良学生的出气筒再正常不过。 高野也是。 他性格阴郁,不爱说话,那些人说他「总是一脸瞧不起人的表情」、「仗着成绩好不把别人当回事」,以此为借口整日拿他取乐。 霸凌行为日益升级。 从临近上课时间被迫前往楼下跑腿,到上课期间把他锁在盥洗室隔间,最后到放学后的拳打脚踢,闲来无事揪起领子,把难喝的黏稠饮料倒在他的头顶。 往往一身淤青,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须藤也那样蜷在角落。 不同之处在于,高野会顶着那股恶意重新站起来,遭受更加猛烈的凌虐,须藤只会安静地躺在那里。 作为同一班级、被欺负得最厉害的两个学生,即便互相从不说话,多多少少也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他总是怀着阴郁的、不服气的心情偷窥须藤。起初还是出于「优越感」。他敢于反抗,哪怕不那么成功,至少比她那样任人宰割强。可再注视一段时间,再看见须藤那副没有任何变化,无法反抗的柔弱模样,他却仿佛看见最终的自己,感到强烈的憎恨。 她不会反抗吗?她不会说话吗?她是哑巴吗? 两人都加入了游戏社团。 游戏社团的社长相当随意,对成员是否前往活动室没有要求,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下课就飞快掏出游戏机,对他们做什么活动根本无所谓。这位社长是学长。班里的不良学生不可能追到这里。而且,社长会戴耳机,休息室相当安静。 高野加入社团的原因就是安静。 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学习。 而须藤…观察之下,他发现须藤好像是为了糖。 她经常不拿便当盒,不去便利店,跑到休息室,偷吃社长放在桌上的零食。 零食大部分是糖。 两人都会在活动室吃午餐。 不吃糖的时候,须藤吃的大多是饭团面包。少部分时间是泡面,更少的时候是盖浇饭,全部是便利店加热的。她从来没有带过家里的便当。 新学期分班,他和须藤仍然分在一个班级。之前霸凌他们的不良少年不在这个班,但更糟糕的、同年级不良的首领出现了。 ——吉岡。 对于高野来说,只是换了一批不同的人、以相同的手段折磨他而已。但对须藤明显不是。 因为须藤是女生。 这所学校的女生算不上多。由于前一届学姐的遭遇,很大一部分女生的家长宁愿多付十几万日元、多走一段路,也不愿意把女儿送到这里。 须藤不仅是稀少的女生,还是相貌不俗、任人摆布的女生。 ……其实高野不太清楚具体经过。 他猜测吉岡应该在意过她。 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太一样。 据说日后会成为黑道成员的不良少年、常常在上课期间公然把须藤从教室里拉走。高二之后,高野再也没看见须藤出现在活动室。她被迫和那些不良少年一起吃饭,有一次他亲眼见到吉岡把自己午餐的面包掰给没带钱的须藤一半,强行塞到她手上。 ——那个面包,还是高野被迫跑腿买过去的。 那段时间吉岡去哪里都带着她。 除了这位不良,没有人再欺负她。 不过,须藤平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不久之后,吉岡不知怎地和须藤闹掰了。 ……对,就是那天。 红发金瞳、皮肤黝黑的不良少年一脸阴沉,揪着他的头发一路拖进男生盥洗室,飞起一脚用力把他踹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他一路跌跌撞撞,头皮疼得像在渗血,被陡然一踢,立马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脑袋大口喘息。他太疼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男卫生间不只他和那位不良两个人。 还有须藤。 还有没穿衣服的须藤。 从未见过的雪白女体上,满是称不上暧昧的刺目凌虐痕迹。大片淤青红痕从脆弱脖颈一路向下延伸,乳尖、腰腹、腿根、臀尖,到处都是鲜红可怖的掌印掐痕。 她那时发育得比两年后更糟,身材平板一样,床事痕迹没有丝毫所谓的凌虐美感,只让人触目惊心。 直观虐待情景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 ——是,他是不喜欢须藤,某些时候甚至因为她那副样子产生卑劣的自得与优越感,但—— 彼时常年阴郁冷漠的少年睁大眼睛,瞳孔紧缩,嘴唇不由自主哆嗦起来,抖了半天,竟发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尖锐质问。 「——为什么?!她做错什么了?!吉岡隼,你疯了吗?!」 他陡然提高的声音让剩下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闭嘴。你在跟谁说话?」 吉岡不快地踢他一脚,足尖直接踏在脊背,残虐地向下碾压。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高野疼得锥心,又一次趴在冰冷地面,这一回刚刚倒下,脑后就突兀传来重压。不良把鞋重重踏在了他的头上。 而后,红发少年的声调冰冷下去: 「还不愿意说,是么?」 须藤始终不说话。 她一直垂着头,黑发遮住眉眼,看不清表情。 高野的脸贴在瓷砖上,最低点的视线抬起,刚好看见少女一线的粉红腿心。 瓷砖倒映的、两个男性丑陋扭曲的倒影投射。唯一站立的某人的影子落在她的腰间。 「阳葵。」吉岡没有波动地说,「你就是不想告诉我,是吗?」 黑发扎着眼睛。 高野被少年踩在脚下,费力地抬起眼睛,不知怎地、执拗地想要看清她的脸。土的肮脏腥气。盥洗室恶心的味道。沾上不知是什么液体的地板。 太脏了。他没能看清。 于是吉岡给了他看清的机会。 极为荒诞的、「既然谁都可以,这种人也可以吧?」仿佛将他作为一块肮脏的污渍,妄图以这种方式染污她的惩罚方式—— 顺着窗的边缘膝行,被不良少年逼迫,双手交叠、撑在他的上方,垂首落下对他而言的初吻。那个刹那。 夕阳、黄昏。 阳光透过二楼玻璃窗大片漫洒,沿赤裸黑发温吞流动。须藤垂下纤长眼睫,琥珀眼瞳模糊黑金浓雾,视线第一次落在他的脸颊。 他看见了。 同班女生的视线在游离。 不是委屈、憎恨、痛苦、悲切,那些本应存在的负面情绪。 对霸凌者的行径言听计从,总是缩在角落的须藤阳葵—— 吻住他肮脏不净的嘴唇时,脸上是「今天晚上吃什么呢?」般、走神的游离神色。 …… 在那之后,做出命令的吉岡反倒愤怒起来,猛地把须藤从他身上掀起来,攥着少女的手腕把她拖进了隔间。 …吉岡隼和须藤阳葵之间的故事,高野琉生并不是很清楚。他不确定那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从任何人的角度看,吉岡都是十恶不赦的霸凌者,那种不良少年随时可能犯下滔天罪行,结局不是下地狱就是进监狱。 须藤则是可怜的、令人唏嘘的受害者。 高考前夕,须藤忽然退学消失,吉岡那几天刚好请假,再回学校只见干干净净的桌子,表情充斥空白。一月下旬统考结束,吉岡也从学校消失了。 按理来说,那两人只是霸凌者与受害人的关系。 ……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但须藤。 须藤、阳葵… …总是受害者。 ——无论走到哪里,须藤阳葵总是「受害者」。 她总是泥潭深陷。 他想不通。看不惯。忍不了。 这是让高野关注她的最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