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生子番外)04
04. 寻常日子里,他和方宇轩都不爱想起在东海时的事。然而蓬莱与中原隔绝多年,所谓‘仙岛’传闻早已演变得神乎其神。虽是合了岛上四大家躲避寻宝之人的念头,但终使两地因缺少交流互通,而形成了地域间的不解和异化。以至于蓬莱子弟里不乏仰慕中原的地大物博者,也有觉得中土多是庸碌凡俗之辈,与蓬莱相比有如云泥的不在少数。 裴元自小跟随孙思邈,对中原礼教习俗多有了解。而后又结识了方宇轩,其博闻广记,又对中原一直心怀向往。两人与药王远渡而来时,就约好在中原不可恃东海之名轻慢傲物,方宇轩为了明志,还把蓬莱少门主的衣裳束之高阁,往后数十年再未穿过。故而后来裴元在中土遇到穿着这种衣色样式的,多是方宇谦之流的麻烦,让他一看到就生出些胃部不适的心理反应。 但这次不同。 他看着一者明黄一者胜雪的两个人跨过院门,便撑起身子迎了上去。 “此处天泽楼是我大哥的院子,裴先生也安顿在此休养。”叶晖一抬头看到裴元,“裴先生!这正好,商会的人刚到前厅那边,叶某还要前去主持。就不多打扰二位。” “叶庄主客气。”温婉女声自笠纱后传出,裴元也在旁边与叶晖点了点头,视线转向院外立着的一众皆着白裙戴笠的弟子,感慨道:“多年不见,医宗也是更加朝气蓬勃了。” “百年宗门,纵使开枝不易,也不能将时间都花在整理那些残卷古籍上。医脉传承,才是延续我医宗的良方。”那女子随着他的话,视线望向他宽大披风中忽隐忽现的腰腹,淡淡的挪揄很好地藏在笠纱之下。 “你当初满心认为医宗只钻研医书,不肯施救病人,学而无用。可料得医者不自医,天下奇症之多也有让你回来求助医宗的时候?你如今也落得个‘活人不医’的名号,岂不知有所救有所不救的道理?” 旧事重提不说,也没想到旧友刚下船便直奔余杭,就这样也能听闻自己那点名声。裴元的脸色有丝难察的僵硬:“众灵皆作等同,善恶妍媸亲疏贵贱无不救。这是师父自小教我的道理。裴元不敢在医宗门前自恃本领,此症蹊跷非常,即便在万花也只能惊动师父他老人家……实在无可奈何,才向蘅姐你讨这个旧情。” 他说着微微躬身作了一揖。女子秀眉微蹙,止住了他动作,反手已是三指搭上裴元脉门,裴元便静静地由着她。 只听温蘅讶道:“竟然毫无差别?”裴元点点头,脸上已见微赧,便将人请进屋内详谈。甫一坐下,她又再让裴元伸手切脉,细问了一些症状以及裴元自己的判断。 “如此非得再取那泉水来,于野物身上做些试验,方能找出头绪。” 她沉吟片刻,看向裴元:“你当年在医宗之试上大败我宗门弟子,却拒绝老宗主之邀,转拜了孙伯伯。从此东海口耳相传的皆是中原药王之名。虽然你协助了方宇轩私逃,但元夫人自己也说,是他将你越带越偏。你既然不方便回万花料理此事,不若随我回东海?诸位叔伯对你无有不关照的,好过再在此诸多不便。” 温蘅这番话不能说没有私心,但对方已是医宗宗主,小月又由自己指引,作为北天药宗的传人一路寻至东海。温蘅此时的邀请也无可厚非。只是裴元眼下无心思考太多,夏日炎炎正好眠,他愈发嗜睡了。 “老宗主的美意,当年我已当面谢过。我已寄身万花,医道上师父与我的理念与医宗稍有相异,返回东海之事便不再提了罢。” 裴元一边收着自己猜测胎儿位置乱画的那些人体结构图,叹了口气:“若是实验有什么需要,藏剑富甲一方,我……朋友,会尽力替我们寻来的。” “既如此,你请我来也无甚高招。当年你母亲难产,若非孙伯伯认出其身中毒医肖药儿与他比斗医术时所用之毒,恐怕连你也救不下来,要说奇难杂症,你师父更见多识广些。” “你说什么?”裴元忽然手指扣紧了桌案,抬头满面愕然:“肖药儿?我娘当时中了毒?!” “你莫不是以为,孙伯伯收养你仅是一时善念?”温蘅冷若冰霜的面容上多了些许惊奇:“你母亲所中之毒正是当初肖药儿所用,孙伯伯与岛主说起这番比斗时,老宗主也在。推算时间地点,怕是那毒医当时将少许毒药投入了水源,致使当地百姓都出现慢性中毒的症状,但人们只以为是时疫。岛主细查过后,那里确住有河东裴氏的一支,经营海商,应当就是你的父母。你父亲定是带你母亲来东海寻药的,却不想遭遇海盗。你师父当初提出要收养你,便说过他终要回到中原,了结未了之账。” 裴元面色发白,眼珠随着心绪极快地转动。他从来只当父母身亡是意外,师父和阿岚是他在世上唯二的亲人,却没问过离开东海前,方宇轩是从何查出他jiejie在谷家。后来康雪烛叛出万花,师父听闻肖药儿为祸,也曾提及早年与其比斗过一场,却欲言又止。原来自己早与害他父母的仇人擦肩而过,甚至以客礼相待,却毫无所知。 女子看裴元神情竟有些惶惶然,眼神也柔和了一点:“听闻那毒医半生都在纠缠着孙伯伯,要分出个高下。他如果没告诉你,也是怜你好不容易能保下的性命,不想你执着于报仇。” 良久,裴元才吐出几个字,双眼仍是失神:“……我不会。” “……至少现在不会。我不能这般出去……败坏师门清誉。”他怔怔地,最后一句话落在了自己高耸的腰腹上。 女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肚里这胎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却没试过强行拿掉?可是因为……” 她依然记得当初青衫绾发,意气风发的少年。铮铮佼佼,一双明目如珠扫过医宗众弟子,粲然含笑道了句承让,将那股傲尽藏眼底。只可惜自己比他大了些年岁,当时心思懵懂,回首不过自笑痴痴。 温蘅犹豫着问道:“恕我多言,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 裴元的脸登时像给抹上了胭脂,拿眼睛直直地望她,好一会儿才眨了又眨,逃难般避开她的视线:“何来…什么……怀的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回不了万花,却身在藏剑。气虚血热,情志郁结。然而温茶补品一应俱全,又由是藏剑庄主亲自接引自己来见。 温蘅长睫忽闪两下,也看向了别处。 身为蓬莱门主座下七枚,她对中原并非一无所知。 “无论是什么,你救过我,我自然会帮你。但事到临头你恐怕没有余力,既然没有你那本宝贝书,我们须得安排周全,谨慎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