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8(未修订)
18. 日初出的海面一片静谧,金辉无声洒下粼光,点亮天空碧蓝的颜色。天地辽阔如斯,何人见之不思其渺?叶英伫立海边,此刻全神贯注,他便能听到小鲲沉在水里极为悠然缓慢的生息。始知九洲之外,确有逍遥游。 叶英自幼所受乃是尊儒的教导,却是在懵懂之时便以道入术,观落花悟剑意,得触至人之境。直至父亲将藏剑的重责逐渐分到了他与二弟肩上,才逐渐明了天性独善对于藏剑来说不够。如神如圣,御六气之辨,保一方安隅,是山庄的众望所归,是叶氏绵延之率。故世人道他英才天纵,岂不知,原来命途早就给各自定下了福舛。 海雕盘旋鸣叫,海风扬起他的长发,身上披着的厚重衣袍。叶英将内力行过大周天,四季剑意生生不息,手中寒尘照水的魔息也被此地灵气压下许多。他张开双臂,宛如欲飞的鹏鸟,随时就要振翼而上,扶摇万里。也像那年天地间握着一柄木剑的孩子,赤条条面对这个人世。 只是当下无人知,站在他身后五步的裴元亦不知道,这是叶英此生最自由的时候。 “再寻寒铁恐怕也要明年了。”叶英在他走近后开口,略带思虑。裴元除却穿着他的里衣,模样看来也端庄。早前两人的放肆,这会儿全收敛得没有一丝痕迹。 “小鲲带我们靠近航道,再借船回泉州少说也要十数日。你原本与孙前辈约了年前返回,如今却受我拖累。”叶英望他,语气里淡淡歉意。 裴元摇头,却没接话,只将腰间常系的书册塞进他手里。这书卷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叶英碰到时竟感内力流转更畅,封皮上描绘的山水鸾鸟栩栩如生,看久了竟能听到啼鸣,仿佛有灵。几次落海,内里锦帛竟滴水不沾,然而却空无一字。 “这是,药册?” “是也不是。”裴元伸手搭在书卷上,两人隔着锦帛四掌相合,内力交融,只见书卷突然发出耀眼熠光,缎面上似乎出现了一些晦涩难辨的文字和图像。 叶英只觉刺目难视,听得裴元噘嘴吹出一段奇异的调子,恍惚中仿佛真听到青鸟腾空高鸣!他想睁开眼看,裴元却在这时掰着他肩头将人转了个圈,叫他正正对上几个抬起来的小脑袋,顿时数脸懵逼。 “唧?” “唧唧呜呜唧?” 这群形貌奇特的童子,脑袋圆滚滚,上生两片绿叶,眉心一点朱砂。看到人就把重物往地上一摔,个个都不知道把根须似的小rou手放哪里好。 只见它们统统看向裴元,叶英也跟着呆呆看向裴元,大夫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介绍一下,这是奇听。”叶大庄主眨巴眼,好半会儿才侧过来悄问:“它们……是什么动物?” “呃……人参精?” 裴大夫的表情明明是憋笑,叶大郎睨了一眼,大夫忙给他解释:“奇听和鬼鱼、小鲲一样,需得凭这卷《山淇驭海》才唤得出来。亏了它们的参片,不然你怎能睡个觉就恢复得这么快。” 叶英转头又看了片刻,蹲下身尝试伸出手。有个童子犹犹豫豫地过来,凑到叶英手掌底下,让他摸了摸叶子。“奇听?”叶英轻唤,这人参娃娃眉眼弯弯的,仿佛总带笑意,“唧呀?”一声向他晃晃脑袋。 叶英失笑:“倒也可爱。” “你觉得奇听可爱,是好事。我听说有些心思不正之徒,看它们是另副模样。”裴元也走过来,却见叶英手边那只突然自己平地摔了个屁股墩,泪眼汪汪。几个离得远的立刻被吓得不敢靠近叶英,迅速钻坑把自己原地埋了进去,只有脑袋上的绿叶露在外面颤颤巍巍。 裴元毫不客气地笑道:“埋起来有什么用?等会他就不能把你们挖出来吃了?”没等叶英慌忙澄清自己,这几个小东西“唧唧哇哇”又跳出来,一下就跑得影儿都不见。 “这……”他的视线也落到了不远处的寒铁上。 这形状大小,以及外面缠缚得好好的网兜,分明就是他们那日留在冰洞出口的那块。叶英上手触摸,寒尘剑的魔气又有沸腾之势,他定神注入内力,很快就将剑平复下来。 他再抬头看裴元,眼中感激竟无法言表。 “记得我讲过,小时在侠客岛的奇遇吗?”裴大夫在他旁边坐下,“我幼时踏上的岛就是小鲲,后来随我上岸的其实还有这卷书,我却没发现。后来年岁渐长,读了《山海经》,回到那时如梦初醒的地方才发现,这卷书竟还在那处。” 大夫把《山淇驭海》又摊开,叶英看到的仍是一卷白帛,可他也知晓裴元所见定是不同。裴元指着几处空白的地方,与他一一讲解,若是常人见了定会被当作癔症。 “小鲲、鬼鱼、奇听、青鸟,皆乃这书中灵物。不但如此,这书卷还记载了一种改命之术。” “改命?”叶英微讶。 “这里说借此书之力,将自己的骨血阳寿换与他人,或许真有颠倒阴阳之效……但也未必是什么情况都适用。”裴元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有些许晦暗。 叶英突然心头一跳:“你试过?!” 裴元的脸转过旁边,并不看他:“世上就算真有什么能活死人药白骨的仙法,也有其代价。何况有逆生死伦常,我想任何心术端正的医者,也都不会以为正道。修炼也罢,其他时候也罢,有何异常都不可讳疾忌医,总好过这次……” 医者被打断,叶英扳过他肩膀:“你在哪用了改命之法?” 裴元顿了顿,缓缓阖目:“……jiejie。” 他再次被拉入拥抱,不知哪个胸膛释出的叹息,温度和熟悉的体味让连日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倦意被纵容。裴元轻蹭对方肩膀,却被捏住后颈:“听我说。” 叶英的呼吸拂过他耳畔:“英在此立誓,若修炼途中若遇险兆,定尽数告知元儿。往后砥砺同心,再不使其添忧思之苦。” “那吾亦在此立誓,”他话音刚落,裴元抬起头,明眸里有种不服输的坚定:“愿竭吾毕生医术,使百病不近你身。” 心口像被点了把火,叶英手指插进裴元的发丝,望进他偏深的眉眼。稍顷,将最后一句封入相合的唇吻中: “与子为约?” “及尔白头。”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靠着岛上的淡水野果过了十数日后,他们乘着小鲲回到了南海商船的惯用航线上。随后便被来往商船救起,回到了泉州梅庄。千越鹤得知两人波折经历,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没有能随行襄助。裴元原本还犹豫如何开口,但千越鹤殷勤地选了几个美婢服侍两人用膳洗尘,只字未问青女。叶英持礼谢绝,拉着有些气郁的裴大夫回房,而后如何宽慰便不多提。 这晚,叶英正欲写信寄回山庄报喜,身后有人悄然靠近。盈满兰香的鸦袖拂过他手背,栖在桌边,抬腕开始细细研墨。叶英瞥见那腕子上系了只银铃,便连手顺带铃铛都纳入自己掌心。 “这是何物?”叶英发现这铃铛不知是何材质,轻薄却回响悠远。 “以前在东海叔伯给的。其声能传百里,若在海上被困可以此引海雕报信。但雕儿要从小养,我和方宇轩驭兽之术都学晚了,只得一个养了鱼,一个养了白枭。” “先生养的鱼,已教叶某叹为观止。”拇指来回滑过大夫腕上细嫩处,叶英边写边问:“此物可有名字?” 裴大夫勉强稳定住研墨的动作:“既送与你,就叫英铃吧。”叶英点头便不再说话,但也不放手。裴元垂眸片刻,斟酌着语气:“等叶公回信到了,你就得立即返程。我同你到李渡便分道往长安,看看方宇轩那件事的进展。若师父和阿岚安顿得好,年尾我再去扬州住段时间……” “住也在山庄。”叶英没异议,却也猜得到裴元的小心是为了什么。 有些无法解决的阻碍,只能靠时间去淡化、去一点点争取出空间。而他回到山庄后,二弟定积了不少事等他决策。加上父亲始终不同意三弟与柳三娘,偌大家族多少有些龃龉沉疴,届时无论是疏导抑或用重典,他必须得立下威信,才能让山庄按着自己的计划愈发好起来。 所以自己身上出不得错。 连裴元身在局外也知晓这点。 轻叹口气,叶英忽道:“寒铁我让商行分号的弟子先行送回,我送你往长安,顺道拜见孙先生。年尾你带谷家小囡一块过来,留在藏剑让仙娘照顾,启蒙西席也是现成的。” 裴元还怕自己说多了逾距,叶英竟把他这边都安排起来?不禁挑眉一笑:“不愧是藏剑叶家的大郎,算盘都打到我们阿岚头上了。” 叶英不疾不徐,封好信去门外让弟子取走,回转时脱下披着的玄毞在软塌上。就看到那双沐浴后没着袜的脚,白净骨感。视线抬高,裴元移开眼神,脸颊微赧。 “也是,”他一把抱起大夫,“那便全算在先生头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