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4 (未修订)
14. 被子的味道很好闻。人在同个地方停留久了,无法避免地会留下痕迹和气味。他迷迷糊糊闻着被蒸得发甜的梅香,冷不防嗅到一点截然不同的气息,让他久违地感到熟悉。 裴元转头,不由呆住。叶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合衣靠在床边小憩。看得出匆匆换洗过,但海水留在他发端的咸涩依然鲜明。裴元悄悄将脑袋凑过去深呼吸,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养了两月后内伤虽已大好,但无力随船。他就鼓励叶英趁着海边风季开始前和千越鹤联系的商船出去“试试水”。刚开始叶英犹豫,他还以为习惯了西湖边灵山秀水的叶大庄主自己出海也会怕。但后来发现他给叶英的晕船药完全没用上,只是每次大半月就下船赶回,回来必先在他房中这样倚着睡一晚,偏偏面上、嘴里、从来不说挂念。 或许还是说过一次的。裴元之前觉得叶英来回跑太累,不如在海上待的时间久点。当时叶英困得不耐烦,闷闷地嘟囔:“干脆你让我去婆罗洲别回来算了。” 结果那晚他小心翼翼地哄了睡着的叶大庄主很久,却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他本以为在藏剑的告别会是一个终点,只是有些感觉如同萦绕身周的梅香,无法消散,有时甚至还会日渐浓郁,随着起伏的呼吸牵连各处知觉,调动血液渐渐往下身某处汇聚,逼着人对它作出反应。裴元的脸腾地一下烧红,偏生这时候叶英在旁边动了下,半醒不醒地问他感觉如何了。 怎么说?怎么说?内力不继,气虚体弱,难以启齿的地方倒是挺精神的?他只穿了亵衣,若是掀开衾被,微微翘首的形状肯定一览无余,裴元顿时紧张得全身紧绷。然而没得到回答,叶英以为他没醒,便自己眼也没睁,一只手顺着他的侧腰摸向背后检查他的伤处。温热的手掌按揉着光滑的皮肤,裴元反应过来时已被扣在一个怀抱里。他的脸几乎抵在叶英颈窝处,清冷梅香夹杂着另一个雄性的气息,混合出了别样的感觉,居然让他……想再闻闻。 他想起那晚叶英喝醉后的眼神,像直逼咽喉的剑锋,将他下巴抬高,将他衣领划破,将他深埋在这具身体里的情愫揠苗破土,快要开出欲念的花。腿间那处已是硬得毫无廉耻,只要有意或无意的轻触,就能揭了他最后的遮羞布。 裴元僵硬地试图吸进空气,可唇舌最后尝到的全是再难分辨的气味。叶英的力气还在一点点加大,怀抱越来越紧,他都能听见对方喉头吞咽,仿佛催促他也快些饮鸩沉沦……而实际窒息的过程不过六个数,心跳鼓噪得让人害怕,缺氧的大脑开始让眼皮越来越沉。在裴元阖目沉入黑暗前,耳边分明是一声浊重的叹息。 须臾间,所有力道突然卸去。裴元猛然张开眼睛和嘴,本能地溺水般倒抽口气,瞬间漫上眼眶的水雾叫他一时看不清叶英惊慌的表情,更看不到对方手足无措地撑起身体,满眼的不可置信和自责,倒退几步转身冲出了房。 他愣愣地看着床顶,亵衣散乱,身下还压着叶英用玄狐皮新制的织金大毞——那人就跑得连衣服都忘了穿?! 裴大夫猛地坐起来,顾不上真气稍动引起一阵咳嗽。更不知外面走廊有人和他一样,拳头狠狠往旁边的柱子上砸。 ……我都做了什么啊! 门内门外,双双暗恼。 入冬后海上风浪甚大,许多走惯了的商船早已出发,新组船队又逢农忙,勉强只怕人手经验不足。幸亏藏剑也在泉州经营着不少生意,叶晖得了叶英消息,直接令商行分号备了一批金银物资送到千府。但没想到领头进来的,竟是他们家最得意的那对少年夫妻。 叶蒙最有一副温和淳厚的脾气,裴元在藏剑时虽不常见到这位“差不多住进了顾家”的叶四郎,庄内却听得人人都夸。叶英更是眼底蕴着喜色,说正好与四弟探讨寒铁铸剑的想法。然而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拉着同样年轻的妻子,先道有一件要事,要麻烦裴先生。 成亲已有两年,顾诗梵的肚子当然是叶家上下关注的重点。然而纵使叶老庄主抱孙心切,叶蒙却舍不得她体弱,宁愿顶着父亲的压力,也要先给爱妻养好身子。孙药王在藏剑的时候没赶上,这回叶蒙定要逮着药王首徒给看看。 裴元诊过后长眉微蹙:“裴某冒昧一问,令堂是否也有类似的症状。” “倒是有。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兴天天喝药的。”顾诗梵对自己总有些马虎,并坚持认为是叶蒙大惊小怪,瞧丈夫的眼神还带点嗔意和稚气。 “不喝药怎么治病?最怕就是你这种,一直拖着,等积痼成疾了求神仙也没用!”裴大夫语气也不由像个兄长,但顾诗梵瞥见他碎碎叨叨地开始写方子,早绽开了笑脸:“这不就求裴神医来了,我就盼着明年能像夕姐那样……” “咳咳咳!”叶蒙突然一阵咳嗽,搞得裴元满脸莫名。只见叶英摇了摇头说无妨,叶蒙才解释原来是叶三与霸刀四小姐柳夕珠胎暗结,已私自成婚。此事到现在只有他们兄弟几个知道,霸刀那边已经闹翻了,告诉叶老爷子更是万万不行。 叶炜生性张扬骄傲,当初只觉得有人能管住他再好不过,万没想到会落得如此局面。“三哥武功已恢复了些,虽不及以前,但他与夕姐住在九溪十八涧,我和二哥都能照拂些。” “你如今也有家室,给阿梵调理的药材也是开销,何来许多余力?二弟若在帐上动手脚,尚瞒不过父亲。”叶英思忖片刻,轻叹道:“分号送来的金银回头你们点出六成,带回去给三弟,莫说与他知。” “大哥!那你怎么办?!” “有物资足矣。”他忽然看向裴元,叫人一愣,“其他就仰仗先生……口舌伶俐了。” 不稍时夫妇俩告退去歇息,留下封信给叶英。裴元正顺便也把他的手拿过来听脉,抬头却见这人张着眼怔怔发呆。大夫的指尖忽然抖了抖,很快又恢复稳定,而另一边手无声抬起,慢慢地,差点点就挡在叶英眼前。 然后被抓住。 叶英的视线锁住掌中的猎物,医者的拇指腹和食指侧布着薄薄一层茧。裴元练武撰书都要用笔,甚至为防右手偶尔受伤,特意练了双手同时运笔的功夫,当年忆盈楼上泼墨,尤为潇洒逸绝:“先生,最近可还曾与孙前辈往来传信?” “嗯……”裴元突然避开他的注视,“上月有收到来信,阿岚已能识字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你一直不想多谈。”叶英轻轻道,“我想也许有天你会愿意说。” 裴元心头一酸,却是失笑:“没什么值得说的,他们觉得我离开久一点更好。谷家的人还在找阿岚,神策与宋南天勾结,以此与那侍妾被害的两案要拿我,长安又有百姓认得我的模样!所以我不如躲到前线军营去‘将功抵罪’罢了。” “可笑那草菅人命的东西还在法外逍遥。我可以远走暂避,如果真的能让师父和阿岚安稳一些,我何乐不为?可是万一他到了长安?万一这回是师父收集诊方时遇到什么事?难不成还要累他千里奔波?!”他话中带三分苦涩和七分自嘲,扭头别处,手却被叶英握着逃不开。 “天子脚下势力错综庞杂,东方兄既然认为他们安顿在长安郊外的小镇最稳妥,必是心中有所倚仗。”叶英不知道这些话裴元压在心头多长时间了,情绪一旦发泄就止不住。他只知将医者的手攥得更紧,证明自己就在旁边:“那,我们便不回罢。”可原本涌上喉头的心事一阻,他的神情也黯去:“三弟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但五弟尚下落不明,神兵铸材也未寻到。我亦何必回去,徒增父亲烦忧?” 裴元抬头乍见叶英眼底沉郁,突然初醒般想到,原来他们偕行许久,竟是各自都与家中有些龃龉心结。现下看来他没有什么可瞒的了,叶英也在为这些清官难断的麻烦发愁。叶老庄主家教严苛,在藏剑时就略见一二,倒是真把这叶家几个兄弟折腾得不轻。 他叹气,视线又专注回叶英袒露的脉搏上。不见对方借着余晖,默默瞧着他伤愈后难得暖红的脸颊,任眼前的景和湖畔的风将思绪渐渐吹散,都没意识到这也是种无意识的逃避。 “看什么?”大夫头也不抬地问话。 “英雄帖。”叶英咳了声,一本端正:“如今恶人谷声势日渐猖狂,天策门下谢渊立浩气盟,广发英雄帖邀八大门派共诛之。匡正除恶之举,我藏剑自当鼎力相助。” 只有眼珠偷偷瞟过旁边,发现自己手腕也不知给诊了多久,诊得大夫唇边都泛着笑意。 又一年,九月。 高挂的风帆经历过半年多急风恶浪的考验。他们已能确定泣月岛的位置大概就在这片三角海域。“香娘的描述比宇轩还要清楚些,”裴元摇了摇头,指着右前方远处光秃秃的一座小岛,“还是这座岛最有可能,当年他们的商船靠岸不会比我们更方便。” 他又换回了那件鲛绡所制的青衫,领口凉纱轻薄,下裳布料旋纽连接,还留了气口,修长的双腿在衣摆间若隐若现,果真最适合出海下水不过。此刻攀着绳索挂在桅杆上瞭望,像一只凌风欲飞的青鸟。 “等今晚月圆之时,即知分晓。”叶英目力不及他,在甲板上细想着沿途听来的传闻。南海泣月岛又称“泣月石”,周遭海雾环绕,少有人踏足。据说每逢朔夜便会有鲛女登石泣月,故而砂砾中常见蚌珠,更产出一种晶莹如镜却质地至坚的万佚石,俱是让人观之生恸。 裴元原本所用武器便从此而出。然而叶英当时满心想以“尘缘”换掉他的“死念”,并未将万佚石与冶剑联系起来,遂就此和良材擦肩。后来公孙氏带着一柄万佚石所制的祖传宝剑来请藏剑山庄嵌珠,又谈及她也曾登过泣月岛,叶英才恍惚忆起旧事,却是再也回不去。 “别哭。” 裴元拿说不出名字的草药在水手们鼻下晃来晃去,“憋着上了岛再哭,如果落地成珠,就找对地方了。”几个肌rou虬结的壮汉被他弄得不停吸着鼻涕忍着泪,呜呜地答应着先行下船。 不多时,岛上传来一阵欢呼。 夜幕降临后,叶裴两人乘小船缓缓靠近。泣月岛由礁石所成,整体不大也不生草木,几乎如倒扣的锅盖般一览无余。他们踏足的刹那,便可感觉滩涂上竟有森森寒气冒出,两人有内力相护尚觉无妨,可惯于海上气候的水手们并无太多衣物取暖,便只在大船上噤声等待。 “唔,”叶英突然身形微晃,裴元赶忙扶住他:“怎么了?!” “寒尘剑……不喜欢这里。”他摇摇头,将腰后的剑负得更紧了些:“看来是对症下药。” “可还觉得有其他不适?”大夫皱眉,却见叶英犹豫片刻,正要张口。忽地听闻远处船上惊声哗然,两人忙回首看,竟是高空中乌云完全散开,月色倾洒瞬间,海雾迅速随之消弭。一座庞大楼阁无声无息,赫然耸立在他们十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