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8 无救
剑思匆匆穿过一道又一道桥廊,路过天泽楼外那棵骄立的银杏。 它迎在正天高阳下,叶片都仿佛闪烁着金辉。剑思整了整衣裳才进院门,果然正对上叶英向他投来的眼神,示意他去一旁等候。剑思暗叹师父的内力之深,已经到了感万物观毫末的地步。不知待他心剑大成之时,是何种境界?自己此生怕是难望其项背。 稍许时候叶英教授完弟子,便与他到楼侧处。剑思发觉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庄里似乎又有一番装修,连天泽楼的平台和石阶都换了新砌的石砖,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他又絮絮地对自己说:名剑大会之后就好了,到时应该就会宣布继任庄主,接师父回庄了。 只是心中的声音总也改不过那天在谷家的画面。 那日,半空中的书册仿若活物地吸收了裴元的内力,亮了一下,又一下,却最终归于沉寂,瞬间落在地上。众人从瞠目结舌中恢复过来,裴元已血染前襟,扑跪在地,抓着那书册声嘶:“怎么会、怎么会……为什么没用!” 眨眼间那书和笔就被他发狠地摔了出去:“为什么……!” 然而棺内的尸身已在这yin雨霏霏的天气里躺了十天,模样难叫亲人安慰。别说药石,就是什么起死回生的仙术恐怕也难救。 剑思拉了一把颓坐在地的裴元,却听对方喉咙极细地挤出丝丝抽泣,有盈盈泪珠滑落至他的下颌,却凝着不肯掉下来。他能感觉指下握住的肌rou死死的绷着,裴元耳边散发遮住了眼睛。剑思希望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却半晌,只剩节哀。 众人安静得如同灵堂本身,望着这个满身血污的男子婴孩般蜷缩着哭泣,门外忽落的骤雨一洗断壁残垣之上的红尘。 铺天盖地的潮湿水汽顷刻间湮没了灵堂,仿佛身周只剩下人影憧憧。眼底模糊的雾将记忆隔绝,停留在那日午后,他伫立在荫下,难诉心中细思。 是她吗?他听到自己心里不断问,却不敢上前,更不愿离去。 是她吗?只恨此时没有镜子照出自己的眉梢眼角,看看有几分相似。 友人总抱怨他太不爱笑,又嫌他笑起来太过招摇。可谁知他有那么一个jiejie,目含清波,宜睇宜笑,风流灵动不逊蓬莱青女,端雅从容更胜世家金枝。而那怀中,更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若不应凡间有,便从此见世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倒影,都恍似她的模样。 “……多留几日更好,若谷大人的遗孤能侥幸逃过一劫,两位寻到请务必带回与我们返乡,也好告慰谷大人在天之灵。” 雨声渐小,旁人交谈声渐近,而裴元久久没有应答。 叶英一一听完剑思汇报,然而在末尾说到长安那段时,剑思像是被推上了话兴,义愤填膺地吐槽起裴元的作为:“……可凶了!他先是昏倒在灵堂上,孙老也说,要不是我及时运功给他疏导,他性命都有危险!他倒好,醒来就央我带他去找侄女,我也帮了。不吃不喝地找啊!结果他找到那个女娃娃就要赶人,卸磨杀驴都没这么快的!” “剑思。” 他一下就住了口。叶英这两个字的语调,打小就比西湖对岸的暮鼓晨钟更叫他警醒。 “君子仁交,惟忧仁不尽善。”叶英淡淡道。片刻鸦雀无声的沉默,又听他问道:“然后呢?” “啊?……然后那个孩子好像很怕人,我就想和裴先生一起把她送回谷家,结果他突然就不理我了,还塞了我好多药和盘缠要赶我走。如果不是孙老留我,我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剑思嗫嚅着,瞥见叶英竟微微蹙起眉,当下暗怪自己不该再说些没边际的话。 但他师父问然后,然后也就是这样啊。 叶英无言,而后又道了句辛苦,抬手在他肩上握了握。那只手上结结实实的分量压进剑思心底,在别人那儿受的委屈瞬间好似捅破的皮囊漏了气,一下就散去了。 他让剑思好生休息之余,可以去与叶炜聊聊。剑思眼神一下子整肃起来。他与叶炜年岁相当,打小同进同出,上树爬墙,如同亲兄弟无异。他早听说叶炜经脉尽废的遭遇,忧心不已。又从叶英这得知叶炜现在性格大变,每日关在房内不进茶饭,那日抱剑临湖,更似怀有死念。 剑思虽拜叶英为师后举止行事上沉稳了不少,但性格里一股冲动难泯,眼眶发热道:“他怎会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却被他师父拦住。 叶英的眼神总是停留在远处:“言急无用。若是三弟剑心已殒,再有弃剑轻生之举,也未尝在意料之外。” “可不能就放着三郎……”剑思半句没说完,却听叶英反问道:“吾辈以剑立身。若非以心伴剑,手中执剑,何来子虚乌有迢遥千里之高义?又何来三弟独挑群英之桀骜?” 剑思眉头微皱,这话冷情。但他师父参剑成痴不通人情也是庄内皆知,于是也并未多想。 他注意到叶英怀中抱了把新剑,玉铸似的手指抚过剑柄,却有股炽烈之气隐隐透出剑鞘,看久了无端心生烦躁。但也没有细问来历,又目送叶英往剑冢方向去。 大概又过两月,庄内迎来一件期盼许久的大事:叶孟秋的夫人怀胎十月,将要临盆了。 藏剑已有三位郎君是长成人了的,但对家中添丁加瓦之事倒比自己娶妻生子还上心,就连叶英每日晨昏定省也不忘多问两句。不过除了在旁的叶晖心细,估计也无人注意为何每当有媒人上门,叶英就对未来的弟弟表现得格外热切。 这招在五弟出生前就用过了。叶晖悄悄提醒他兄长。五弟还成天想着怎么拔西席先生的胡子呢,可别再提“六弟以后会娶怎样的姑娘”了。刚刚父亲怕是想到要办六门亲事,脸都快扭了。 叶英的背影僵住。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诚然当家里已经有五个小子的时候,谁还期待第六个呢? 这天是夫人侍女的叫声惊醒了整个藏剑山庄,叶晖匆忙赶到时正撞上从里面冲出来的叶英,顿时心中慌了起来——上次他见过叶英这副脸色还是三弟出事的时候! 叶晖开口之前叶英就抓到了他,厉声道:“叫三弟四弟来!去给小妹找大夫!” 小妹?……小妹!叶晖目瞪口呆,还好自小习武的反应不曾丢,慌忙扯起嗓子喊人去找叶炜叶蒙。他又要往屋里去,叶英拦住了他:“盛先生正在施针,你去请两湖卓去病,三弟四弟去找扬州最好的大夫来。” 叶晖照话又派了弟子去。回过头见叶英扯着他衣袖里翻找一通,拿了他的荷包就走。 “阿兄!你去哪里?” “长安,找药王!” 此时叶炜强撑着自己赶来,身后小厮脸色比他还紧张。三兄弟交代几句各自分头去了。 每当裴元想起从扬州到长安的那十天,他四肢都会像有记忆般感到酸痛抽搐,仿佛还在抗议裴元逼它们受的苦。更糟糕的是,裴元本来武学修为就不深,又连着几天服用激发体能的烈性药,撑得住日夜赶路的消耗,也撑不住后来他在灵堂上强行运功。若非有奇物傍身,或许早被药性反噬而死,根本等不到师父来救。 如此赌命的事裴元一生也只做过两次。但第二次总比头一遭聪明了不少,不至落下个容易药物成瘾的后遗症,从此再不能轻易口尝草药。 故而裴元无法想象叶英是怎样将这迢迢的路途硬压到了三日——即使旁人都告诉他叶英连着跑死了七匹马。或许当时他就该知道,叶英为了达到目的敢于付出的代价,早超出了常人常理之限。 而这时,他只听得传来喧嚣怒骂的声音,转头看去一匹白马正好在他身侧扬蹄长嘶。而叶英那张脸,让他登时都忘了躲,只抱着刚买的药呆愣在那里,一下子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他倒宁愿是剑思怒冲冲回来找他理论了,也好过大街上人仰马翻,一整个藏剑少庄主直直地朝他栽下来。 “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 叶英在意识模糊中听到有人在问他什么,他拼上全身的劲,想去调动自己的神经,张开自己的嘴:“小妹……孙药王……救……救我小妹……” “什么?”裴元与他师父对视了一眼,又极迅速地在叶英头顶重xue下了两针,叶英一下睁开了眼睛,只是睁得有点眦目欲裂。 “可是藏剑出了什么事?你的小妹?” “小妹……救我小妹……三阴……逆脉……”叶英似是痛得极难忍了,说了几个字就不停喘气发抖,裴元连忙要把针撤去,却猛不丁被一把抓住了手。叶英的握力竟仍然大得叫人生疼:“救……孙、药王……” 他才看清坐在床边的是谁,绷满血丝的眼睛里闪出光来。裴元反握住他安抚道:“你体力消耗太过,先休息好了我们立刻启程。”却见叶英想要摇头而不能,五官都皱在一起,又倒回床上。 “三阴逆脉,”孙思邈捋须沉吟,“不知患者年岁几何,若是初次发作,长风还在藏剑应能缓上十来天。”然而裴元脸色突然一变:“算日子叶夫人该临盆了!那岂不是刚出生?!” 他感觉到手上力道轻了些,叶英眼皮逐渐沉重,却勉力撑着望他:“拿我的令牌……和银两……藏剑弟子,随后到……求你、去藏剑……” 裴元看着叶英的眼睛,却无法即刻答应。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阿岚。似乎看到了裴元眼底的犹豫,叶英竟然开始试图调动功力支撑自己清醒。裴元倒抽冷气,指出如飞止住他身上几个xue道,脱口而出: “我先去藏剑!助盛先生一臂之力。你、你答应我件事,你好了之后带师父和阿岚来见我……要照顾好他们。” 也顾不及师父变得凝重的眼神,裴元咬牙,凑近叶英耳边低声道:“我去藏剑,但我的侄女阿岚,你必须要带她来见我。”直到看着叶英用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意识随着眼珠阖入昏睡,裴元才取出金针站起来。 孙思邈在旁已然看了许久。性命攸关在前,此乃这对师徒互相的了解和共同的信念。于是为师者选择不问爱徒的欲言又止。 裴元对着孙思邈深深一拜:“如此徒儿先行一步,劳烦师父……” “你放心去,为师看着阿岚。”孙思邈拍了拍爱徒肩膀,“只是别吃那个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