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渐远
这几日萧蓉害喜害得厉害，我派小厮四处为她买酸杏，盼她能少受些苦楚。 尽管身子不舒服，萧蓉还是强撑着，陪我一起度过了除夕。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度过的最寂寥的一个除夕夜。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家人却都离散在外，不得相见。 至少他们平安。 我听太后说，阿瑛的疯病一般不会犯，可我拿不准她哪天不高兴了，会砍了我们所有人的脑袋。 其实我还在纠结，要不要向阿瑛证明我的身份，但我又担心会牵连萧家，所以打算至少等萧蓉生了孩子，派人把她藏起来，再看看情况，她现在大着肚子，去哪儿都不方便。 “娇娘，尝尝这个鸡。”我从芜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蠢事。 裴娇娘的眼神都快能杀了我了。 “萧子菁，你有病吗？” “叔母，我去给你换一碗。”萧蓉替我陪着笑脸，起身为裴娇娘换了副碗筷。 萧蓉贴心地想把素菜移到了裴娇娘面前，裴娇娘看着萧蓉小腹隆起，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有手有脚的，你要死啦？”裴娇娘瞪了我一眼，我会意，起身为她移菜。 因为是除夕，我把家里的下人都遣散了，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初一晚上再回来。 三个人坐定，重新开动。 气氛略显凝重，我和裴娇娘都没什么话可说，萧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了几口年夜饭，我便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 “叔父怎么了，胃口不好吗？”萧蓉现在还是唤我叔父，虽然四下没有不知情的外人。 “她胃口还不好？她饿起来，能吃下一整只羊呢！” “真的吗？姑母这么厉害吗？”萧蓉的“叔父”都没撑过两轮。 “那是自然，你不知道萧蘅以前每次进宫，都要偷偷狼吞虎咽一大堆rou食。” “是吗？这些我都不知道诶。”萧蓉听得津津有味，把裴娇娘曾经那颗躁动的八卦少女心都带动起来了。 “可不是吗？每次都回来抱怨说，殿下吃饭就吃那么一丢丢，一次就吃那么一小小口，害得她陪在一边，一顿饭吃半个时辰都吃不饱。” “殿下？” “就是咱们当今的女帝。” “哦哦。” 我微笑着，看她们七嘴八舌聊着关于我和阿瑛的话题，渐渐地，酸了眼眶。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我作为户部右侍郎，朝廷三品大员，自然跟着走完了所有天子该行的祭礼。 看着穿着天子衮服，拿着玉圭敬天，神情肃穆地完成所有仪式的阿瑛，心中满是悲伤。 若是没有我，她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大齐第一位女帝，是天下人仰慕的对象。 朝政烦心之时，后宫有三千佳丽相伴，红袖添香，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知冷知热的皇后，常伴她左右。或许她还会某一日来了闲趣，招一位男宠，诞下皇嗣。 而不是在坤宁宫中，造了那样一个困住了她的心的镜花水月，患上癔症。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坚守住那颗初心，不由着自己的私欲玷污阿瑛，萧家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境地。 午夜梦回之时，我也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的那个人，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却是阿瑛笔下那个宛若九天神女的蘅jiejie。 她配着宝剑，衣带飘飘，意气风发，一双眼睛清澈端正，炯炯有神。 “你是谁？” “我……我是萧蘅。” “不！你不是！你到底是谁？”她抽出宝剑，剑锋直指向我。 “我、我真的是萧蘅。” “胡说！”阿瑛温润软糯似二月春风的声音，骤然响起，“蘅jiejie才不会像你这样，又老又丑！” “我……” 阿瑛靠在那人的怀里，如倦鸟入林，满是依恋。 明明我才是萧蘅啊，她为什么认不出我呢？ “我乃大齐靖远伯萧家三女，你是何人？”那人的剑锋闪烁着毕露的锋芒，咄咄逼人。 “我、我……” 我的脖子上忽然出现一道又重又沉的铁项圈，就和我爹的一样。 我拼命地拽着那个项圈，想把那副铁项圈拆下来，可是血rou之躯又怎么能和镔铁相抗？ 曾经我们的祖先以镔铁为荣耀，如今却成为了束缚我的镣铐。 “呵，不过是条贱狗而已。”阿瑛的手里陡然多出来一条锁链，连着我的项圈。 嫌恶，轻蔑，不屑一顾…… 她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模糊，泪水划过我的脸庞，我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姑母……”“姑母！”是萧丛和萧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她们一边一个抱住我的双臂，手捂住我的嘴巴。 我的泪一点点落下，我就这样瞪大着眼睛，看着阿瑛扶着那人的臂膀，离我越来越远。 任我如何挣扎，就是脱不了身，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多。 “小妹，小妹，萧家需要你……”是大哥和二哥的声音。 “阿蘅，达斡尔人需要你。”是爹爹的声音。 “蘅儿，你一定要争气，做天子手下最厉害的朝臣，替我们女子争得一方天地！”是娘亲的声音。 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只有阿瑛，阿瑛才是最重要的！ 我挣脱所有人的束缚，拼尽全力追逐她，却怎么都追不上。 脖子上的铁链“哗啦”一响，我跪倒在地上，一瞬间，阿瑛出现在我面前。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她便用极其嫌恶的眼神白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 “啧。”她只是轻轻地啧了一声，然后抬脚便走。 “不，不！阿瑛，阿瑛你别……别不要我。”我攀着她的脚跟，拼命地想抓住她，可是却怎么都抓不住她。 “就算是做狗也可以，做你的狗，阿瑛，阿瑛，阿瑛！” “阿瑛！！”我猛然惊醒。 四周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能伸手够到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收回手，摸着自己的脸上，黏糊糊的，全是冷冷的泪水。 我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平时第一次生出了如此强烈的恨意来。 不甘，愤怒，怨怼…… 不是对任何人，是对我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啊阿瑛？我明明就只想做你脚下的一条狗而已，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愿望都没法实现？ 为什么就非我不可？非得为了得到我，毁掉所有人，灭了萧家？ 或许，错的人也不止是我吧。 出了正月，二月二，天子亲耕。 结束之后，各部都紧锣密鼓地开展各自的工作，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春耕。 “萧叔衡，你想死吗？” “臣……自然不想。” 阿瑛翘着腿，歪在御座上，那慵懒的调子仿佛在说：你吃了吗？ 我盯着她的脚，悄悄咽了口唾沫。 “既然不想，那你写这些给朕做什么？”她轻轻地把手里的奏章一扔，像纸飞机一样，丢到我面前。 “陛下觉得不妥吗？” “你说呢？” 我拾起地上的奏章，粗略浏览了一遍我的呕心力作。 “重商互市，开关垦殖，亏你想得出来。”阿瑛不屑地笑了一声，放下脚，略微坐直了身子，在桌子上不知搜寻什么。 其实从以前我就发现了，我和阿瑛的政见不是很合。 那时我还担心，阿瑛登基后我们会渐行渐远，怕影响我俩之间的感情。 没想到她直接打算把我囚禁起来，一点施展拳脚的余地都不打算给我。 所以我跑了。 对，我离开她，是因为她要杀我全家，灭我九族，所以我才离开的。 “啪——”又是一本奏章，飞到我面前。 我跪在地上，爬了几步，才摸回那个折子。 所有臣子皆是站着议事，但我却必须得跪着。 “这本是参你的折子，说你恃宠而骄，朕纵你过度，任你在户部横行霸道。” 我翻开来看，是户部手底下的一个小官写的折子，户部刚开工几日，出了纰漏，我责骂了他。 “陛下心里自有明断，臣怎么会恃宠而骄呢？”我轻轻地合上折子，平静地抬头，看着高高的龙椅上坐着的人。 “陛下从来都没有宠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