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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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已有几日,家中的气氛由明月带动,一直是喜气洋洋的。枫原万叶和那位「长公主」在这氛围中,倒是显得有些敷衍了。 天光未亮的时候,枫原万叶起床去上朝,还能看见寝室里隐隐的烛火。现在那处是殿下起居的场所,他心照不宣地睡到书房去了,就在原先的寝室后边,打开门走两步就是。 说来这事也尴尬,如果可以,应该给殿下重新安排一间寝室。但这世上好像没有正常的新婚夫妇,会从一开始就分房睡。于是他们两个就都搬了一次,殿下搬进来,家主大人搬出去。 当然,这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殿下晚间和他闲聊时,评价此事:“也是委屈枫原卿了,明媒正娶回来做邻居。”还大方宽厚地问他,要不要帮他介绍一个。 大方宽厚是在这里这么用的吗?枫原万叶当时脸上的表情,自己都不敢说有多好看,还好明月把侍从什么的都支开了,要是让他们听见这话……指不定要怎么误会自己。这才刚结婚几天啊就惦记这种事…… “殿下,此事我只想说,休要再提。”家主大人恳切道:“算我求您。” 枫原万叶平时也常常在书房就寝。因为这样一个房间兼具处理事务和起居的功能,很符合他的生活哲学。他对生存环境要求不高,更喜欢简单宜居的场面,不用思考太多东西。所以他原先的寝室里,家具也不算多,只是够用。 对于「长公主」来说,可能就不太够用了。至少他的房间里,着实没有梳妆用的妆奁和菱花,这一点,家主大人也不敢随意往里添置。 殿下的身边人也就算了,连他这个知情者也把对方当作女子来对待,枫原万叶自认这是一种残忍的忽视。他很明确地告诉过自己,他是男子,是「太子」。不喜梳妆一方面是显贵阶层的风气,但更深层的原因,怕是就在其中。 于是只好由明月出马,跟殿下带过来的人打听。 殿下的侍从已经被他自己删繁就简,洋洋洒洒支走了几十号人,剩下的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枫原万叶不由得思考:殿下是怎么有空扮成内卫出来而不被发现的?这么多人围在他身边,是怎么做到的? 王室到哪里都是一副前呼后拥的模样,但本朝女君不同,她出门只带几个人,有时连几个人都不带,只有奥诘众和一个侧用人。宫廷似乎沿用了这种设计,长公主出行也轻车简从的,只不过陪嫁就不太一样了。 感觉把半个宫的人都带过来了。枫原万叶心说。 此前讲过,其中八成是大御所阁下的人,于是刨去那些之后,现在剩下的两成人也不少。明月名义上是枫原家的管家,但这些人的归属的指派,她恐怕不太好做。 “完全不用担心,家主大人。”枫原万叶问起这事的时候,明月十分轻松地摆了摆手,“殿下让我看着办就好,不必畏手畏脚的。”末了又感慨道:“殿下真是个好人。” 小姑娘被收买的速度有些超出预料了。不过也好,想来殿下也只当她是个小姑娘。枫原万叶说这样便好,转身欲走,却被明月连忙叫住了。 彼时他早上下完朝回来,正在想要不要叫上鹿野院去查一下某件事。现在看明月这个表情,“是有什么事吗?”他眨眨眼,询问道。 “家主大人。”明月低头向他行了个礼,犹豫了一下,这不像她的风格。随即枫原万叶就听见她说:“您近日是不是太忙了?家里无聊得紧,光剩我们这些侍从,也和殿下说不上什么话。您还是多陪陪殿下吧?” 枫原万叶开始回想自己这几日的经历。 结婚第一天,他去上朝,感觉路过的别管是人是鬼,都要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是件怪事。他确实很想逮住一个人问问,这种误解是从何而来。莫非诸君是觉得,他会在洞房花烛夜被那位掐死在床上,还是别的什么? 青木遥人和他聊了几句。总大臣看起来精神好多了,似乎是终于有空睡个长一点的觉,与此同时还有空关心他这个同为长公主派的同僚。“枫原大人。”他的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恭贺新禧。你还好吧?” 枫原万叶露出一个略显疑惑的笑容:“多谢。青木大人,我很好。” “大婚的那天我也到席了,只是碍于规制无法上前相谈。也替我向殿下道贺。”青木遥人又客套了两句,看看左右没什么人,压低声音说道:“听白鹭公主说,殿下不喜甜食。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说罢目光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听殿下说了。”他点点头。 “殿下和你说的?”青木遥人惊讶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连连点头称好,“好,好。指日可待。”心情颇好地背着手走了。 指日可待什么?枫原万叶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第二天被诏令喊去宫里同其他将军一起述职了。 “说来,枫原卿近日和长公主相处得如何?”大御所阁下看似在翻折子,实则突然就把话扔过来了。 枫原万叶猝不及防,因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觉得这位像是会关心「长公主」的婚姻状况的人。所以八成是想演戏给其他几位看。他配合地答道:“多谢女君关怀。一切都好。” 大御所阁下将视线投过来,淡漠地说道:“是吗?长公主自幼在宫中,若是有些娇纵的地方,就当是我的事了。枫原卿大可告诉我。” “我替你做主”,这话谁都能说,唯独雷电影说不了。她根本也不会管自己那个“娇纵过头”的长公主,前提是那真的是长公主。 这话里漫出无边的恶意。她知道自己是知情者吗?那她以为自己现在和所谓的「长公主」是什么情况呢?她说这些话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枫原万叶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已经波涛翻涌起来。他似乎明白殿下面对女君时的感受了,在这样感同身受的时刻。 其余几位里边包括九条裟罗,她回道:“女君言过了。殿下贤良淑德,是个完璧之人。臣与之相处多年,从未见过什么「娇纵」的时刻。就算有,想来枫原大人也会包容体谅。” 她这话是出自女子身份说的,没什么怪异之处,坦然自若。她提到和「长公主」“相处多年”,如果从还是世家小姐的幼时算起,确实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有民意投票第一。枫原万叶又想起选亲那档子事,他当时还真的以为,长公主喜欢女的。 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第三天的时候轮到鹿野院平藏跟他打听了。他最怕这个环节,因为这小子很容易看穿一些问题,比如他不像个刚娶老婆的人。 “你新婚头天就来工作?”鹿野院平藏诧异道:“把殿下一人放家里?” “原来第一天可以不用来的么。”枫原万叶看他这副样子,以为自己有什么疏忽的假没有休。那有点亏。 鹿野院平藏的脸上出现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枫原大人好生敬业爱岗啊,倒不如和这公文结婚吧。”他瞪了他一眼,郁闷道:“怎么就让你小子娶到老婆了?” 怎么说话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枫原万叶以为这人是受了自己影响,对婚事开窍了。 平藏是鹿野院家中最小的儿子,他父亲有他时都快年过三十了,换做别人来说,孩子早就独立门户、娶妻生子了。家中虽然一直想给他安排个门当户对的婚事,奈何他另有想法,不肯这么早结婚。 枫原万叶安慰他:“平藏,想结婚是好事——” “不是这个意思。”鹿野院平藏还是那副有点气愤的模样,打断他的话:“我只是感慨你这样的木头是怎么能有老婆的。你倒是多陪陪殿下啊,本来也是包办婚姻,感情基础就不牢靠。说你什么好啊兄弟!” 这一番话让枫原万叶自觉像条路边的狗,被路过的莫名其妙骂了一顿。 他真的陪老婆……啊不是,「长公主」殿下了,他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殿下,运气好回家早的话,可以赶上人家吃早饭。为什么说运气好?因为殿下吃早饭的时候往往心情不错。这个规律还是他观察出来的,这几天才确实下来。总之早饭的时候去,总不会有错。 殿下通常会跟他客气两句,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其实也不管他,自己淡淡地把细粥喝完,就语气自然地让他去拿本什么书过来,随后支着胳膊翻起来了。末了还抬了抬头,问他:“你有何事啊,枫原卿?” 没事。他说,只是想来看看殿下。 而且下午无事,他也是会在家中待着的。实在忙碌,晚饭前也就下班了,两人还是会坐在一起。聊了几日下来枫原万叶得出一个结论: 殿下每天下午都会扮成内卫出门,他跟明月说的托词就是,“喜欢清净,要睡午觉”。具体出门干什么,枫原万叶不知道,殿下也没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所以明月这么一说,他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跳进稻妻外海也洗不清的感觉。 “这话从何说起啊?”枫原万叶反问道。明月也不跟他客气,就说:“那家主大人现在是准备去看看殿下吗?殿下方才还问起您,说今日下朝有些晚,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吃午饭。” 她大概是想表达殿下是惦记着他的,但,怎么说呢。枫原万叶心说八成回来要被套话,问朝中这几日又在吵些什么。 “我……”他刚要顺着明月的话往下说,忽然发觉自己是要走的,而且没打算去打扰殿下。家主大人顿时有点理亏,欲言又止道:“我下午有事……” “家主大人。”明月就差叹气了:“殿下刚到府上您就这个样子,会让殿下寒心的。将心比心,您要是殿下,您会如何想?” 我要是殿下,估计巴不得我一天到晚不回家,这样还不用花时间应付我。枫原万叶心中无奈地想,自己这几天净是没话找话了,没办法,总不能问人家,“你让柊代理帮忙运什么进城了”这种问出来就会翻脸的问题。 他们不是没话说,只是殿下根本也没打算跟他推心置腹,所以两个人都抱着一颗试探的心,在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最终效果呈现出来的就是,他们好像真的是一对被包办婚姻的新婚夫妇,不是很熟。 实则当晚在柊代理的院子里时,就该给他拦下来,两人开诚布公地讲一讲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他现在是真的有点害怕「长公主」要在天守阁底下埋炸药了…… 现在的相安无事是一种脆弱又美好的假象。枫原万叶觉得抛开美好这一点不谈,整件事呈现不公平的诡异,万一哪天出事了,自己甚至不知道如何帮他,明明说好了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最要命的一点,青木遥人似乎对此事完全不知情。枫原万叶想不出殿下隐瞒此事的理由,除非青木知道会反对。 他用手挡在额前,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句:“哎呀,时间来不及了。”转头就闪到了大门边,冲明月招招手,温和地说道:“告诉殿下,午饭不用等我了。” “告诉殿下”这四个字不加上也可以,那位看起来是完全不会等他的类型。说不定晚上回来问起此事,对方还会眨眨那双眸色沉沉的眼睛,故作疑惑地说:“枫原卿不回来用午饭,我倒也不至于饿着自己,这点大可放心,我两岁起就会自己吃饭了。” 虽说端庄是端庄的,风趣是风趣的,但枫原万叶总感觉自己是被揶揄了。 这边,明月听他说完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合着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吗?殿下那么大一个活人在家你见都不见一面说走就走?那你把人家娶回家干什么? 枫原万叶知道她要发火,于是没等她回自己就跑了。 鹿野院不在家里住,他自己有所宅子,是天领奉行发的奖金。他挺开心,还在院子里种了点花,养的不错,总会在不经意间和朋友们炫耀一下。据说从不摘来送人,和他玩的好的世家小姐也没有收到过。 枫原万叶今日得见,明白了其中缘由。那确实不能摘来送人,橘子树怎么送人。这是花吗?还有你这橘子树怎么不结橘子? “怎么不是。它会开花啊,只是当时种的时候没想到会长这么大。”鹿野院平藏反驳着,好奇地转头问他:“你不在家陪殿下,来找我是什么意义啊,枫原大人?” “上次柊代理那个事,你确实没有再查了?”他先是问了个这样的问题,鹿野院平藏笑了笑,眼眸低垂着端起茶盏,说道:“那当然了。我这人向来听劝。” 看起来不是,还是很想查下去,只不过确实听劝。枫原万叶靠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要是说,这事有变动,你怎么看?” 鹿野院平藏听完爽朗一笑,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这人今日一副正装打扮,衣领上的家纹图案精致得很,想来下了朝回家晃一圈就过来了。他挑了挑眉,说道:“明月骂不到你,我来。依你现在的身份,何不自己去问问你家殿下?是怕人家跟你翻脸还是怎么着?” 人家不跟你翻脸就怪了,婚也结了,生米估计也煮成熟饭了,你小子还在这说什么“有变动”,再有变动你也得担着啊,那是你老婆。 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鹿野院平藏相当认同,所以他不结婚。像案子那样的东西,有头有尾,感情可不是如此,这东西扯不清楚。 枫原万叶从未有这么郁闷过,叹了一口气,撑着脑袋转了转面前的杯子,发觉居然还竖着根茶杆。他看起来像是遇到好事的样子吗?“我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明月想的那样。”他憋出来一句:“此事说来话长。” “我且问你,你对这门婚事如何看。”鹿野院平藏的问题切中要害,问得很是时候。因为枫原万叶早就想过如何回答了,没办法,要从世俗角度说明自己着实没有恶意,只能用这么一个问题的答案。 “自然是认同。”他坐直身子,看了看杯中的茶杆,神色坦然:“我还没有心肠坏到要去骗婚。既然是在鸣神大社立过誓的,我便全然当真,殿下即便不是殿下,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所以此事,我自认有知情的权利。” 可谓是“言辞真切”了。两人知情的基础不同,鹿野院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他想让他认同自己的行动,便只能用这样的话术。不过从某种意义上,他枫原万叶讲的是真话。 这桩婚事能成,并不是因为他受了胁迫,被按着头拜的神明。他从一开始就并非这样以为。 “行吧,行吧。”鹿野院平藏叹了口气,神色惆怅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事。” 枫原万叶心中咯噔一下。 那日后他虽然仍在探查此事,可是行至真相前反而不敢再查下去了。鹿野院平藏自诩算身经百战,同心的职位让他接触过许多案件,但这一件,说句不好听的,他今日在此讲出来,都说不定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你家殿下……要做大事啊。”他缓缓说道。 街道上来往行人纷杂。夏至过后,这样凉爽的日子将成为奢侈的东西,直到秋日的氛围再次加深。更何况,夏日对于稻妻来说,是难得出现的阳光时刻,节庆最多的一个季节,便是夏季。 从盂兰盆会,到夏日祭,再到花火夜,民众的生气在这些事件中得到适当的发泄,否则,这日子就太无聊了。不过由于这些大多是民间活动,在规制上,王室是不会出面的。民间有民间的事,王室有王室的事。 夏至那日,长公主大婚,民众都说选了个好日子。只可惜他们不能近看,只能隔着天领奉行的卫队,看着轿撵中的长公主。长公主没有露面,但那位年纪轻轻的枫原大人,却是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年轻归年轻,但世家公子中从未有过这一号气质的,似乎温润,但又不失珍贵的少年意气,自那日之后便有世家小姐锐评道:这位看起来是个不会撒谎骗人的主。而且当日特许他在城门内骑马,真是不能再扎眼,和教人艳羡了。尤其是过了花见坂后,这位枫原大人便下了马,看样子,是和轿撵里的长公主聊了起来,脸上温柔得都要淌出水来,他们这样形容。 众所周知这二位是选亲相识,至此日前见面不过一次,相识不过半月,那副样子倒像是娶到了心仪已久的姑娘似的,痴情得不行。 一个爱老婆的男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面上带般若面具的男子不动声色地转身进了某个巷道,与街道上的人们逐渐隔绝开来,终于不用再故作淡定,背靠不知谁家的墙头,抱着手低声地笑了起来。 他听过太多传言,稻妻城总是传言的高发地,这里的闲人经济比想象中的要发达。花见坂还有歌舞伎町,每次宣传游行,都是万人空巷的程度,坊间传闻当然也不少。什么谁认识了个写书的啊,谁看上了歌舞伎町的花旦啊,谁家未婚先孕了啊,总之这些多得很。 但这条是最好笑的。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好笑,而是发自肺腑的好笑,无论从哪个角度。 首先,作为当事人之一,那天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人脸上的表情有多高兴;其次,既然知道他们大婚前没见过几面,又何来什么依据说“痴情”。如果要说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按他的脾气,这和见色起意有什么两样。 对于自己这张大御所阁下血脉造就的面皮,他嘲讽地想,或许自己现在落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境地,还要感谢它。“长公主天人之姿”这种话,在他耳朵里听来,像是既在夸他长得好,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他真的是「长公主」,又像是在讽刺他。 是非黑白分不清,男男女女总分得清吧?不,在稻妻,你什么也分不清。歌舞伎可以是男人,铁匠可以是女人,将军可以是女人,长公主可以是男人,大御所阁下可以是女人。 内卫靠在墙上,仰起脸来,盯着那块巷子上方狭长的天空。他没有再笑下去,嘴角的弧度逐渐消失殆尽,目光中满是沉寂到可怕的东西,一些……无法和任何人讲述的东西。 他从不彻底信任什么人,世间没有比这更过分的愚蠢之事。枫原万叶,此人看似事事关心,但实则,城府都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了。比如,对某些不该追根究底的事,至今都还没死心。 噪杂的巷道口,马车的轱辘声,人的交谈声,商贩的叫卖声,清脆的风铃声,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但人往往欺骗自己,从这个方向听见,却从另一个方向遇到。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九条家的三公子,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倒是比选亲的时候开朗多了。自上次过后便辞了天领奉行的闲职,今日还带了个书童帽将头发收了进去,想来是在案上工作,急匆匆就来见自己了。 见到他的时候,三公子刹住脚步,行了一礼,神情有些紧张。“内卫大人,”他说:“晚生九条清源。” “三公子不必多礼。”内卫直起身子,淡淡地对他说道:“前些日子殿下说,要让你帮忙写点东西,不知你可还记得?” 那还能忘了不成,没那个胆子呀。三公子点了点头,低着头没敢接话。 “别怕。”他的语气还算和蔼可亲,只是说出来的话有些令人疑惑:“你对歌舞伎町的事,有何了解?” 三公子诧异地抬起头,末了慌忙摆了摆手:“晚生……晚生没去过那种地方。大人说这话是何意啊?” 这便是年纪小的……算得上长处吧?若有一位眼睛不眨便讲出瞎话的男子,怕不是早已摒弃了所谓“良心”,都不知道活得有多惬意。 不会说瞎话是年轻的象征,庆幸吧孩子。他开门见山地说:“歌舞伎町近日的头牌春纪小姐,我说的是她。你应该知道一点,有关春纪和朝中某人。” 三公子实在不知道这位神仙是从哪儿知道的,他总是知道,长公主和长公主的内卫,都是可怕的情报收揽者。他有些沮丧,不知道长公主在家和那位枫原大人如何相处的。三公子实在想象不到,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位极具支配感的女子。 歌舞伎町是个稻妻城内的娱乐场所,本质上是表演稻妻特色的歌舞剧目,但同时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风月场。歌舞伎都是些家境贫困被卖来的男女,要么攒钱给自己赎身,要么等人给自己赎身,都很缺钱。要说那里都是些下流的交易,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不正经的交易有人做,正经的表演也有。所谓歌舞伎町的头牌,指的是在台上受到众人追捧的那位,现在就是春纪小姐。 三公子确实去歌舞伎町搜集过这位相关的情报,因为他近期在写的某本小说要用。不过他本人是不敢提起此事的,这年头,好人不去歌舞伎町。更何况要是让家主jiejie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想他。 家里的孩子都怕九条裟罗,虽说她不是最年长的,但却是最老成的。九条家分支罗列,光并列的叔伯就有好几个,他和裟罗不算九条本家的孩子,父亲母亲走得又早,但好在jiejie比他出息得多,不仅做了家主,还在御前颇为受用。 有时他也挺愧疚。想着不能做大事,做个好人总可以,别让jiejie额外cao这份心。 “殿、殿下知道此事,能否……莫要跟家姐提起……”他磕磕巴巴地说完,内卫看他眼泪都要下来了。就这么怕你家姐啊?她没这么不讲道理吧? “三公子,殿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好了好了。”内卫拍拍他的肩,“既然你知道,那便好说了。” 拎着这小子离巷口远了点,他压低声音,平淡地交代完要办的事,对方的面色很是诧异,似乎是在疑惑此事并不算难。他心说那要派个多难的,让你去刺杀大御所阁下? 三公子点头应允,问道:“晚生应当何时发稿?” “不急。”面具后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语气悠哉的话传到他耳边,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见了长公主的声音。直到对方指了指他身后,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支走了这小子,内卫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他似是无聊地看了看四周,抬脚向巷道口走去。 忽然他感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对方猛地抓住了他作提防状的左手,抓的是手腕。他脸色一冷,抬了抬头,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 那是一双赤红色的双眼,此刻正因为视角的原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一言难尽的情绪。 往前他并没有和枫原万叶站得这样近过,所以这人比他高一点这事,虽然是事实,但他并不觉得有多困扰。现下好了,他十分讨厌别人用这种视角看他。 内卫举起自己的左手,冷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枫原卿?” “只是请殿下留步罢了。”枫原万叶说着,没有松手的迹象。他眼见对面的人顿了一下,面具后应该早就开始皱眉了。殿下虽然大多数时候在他面前表现得算是可亲,但他心里清楚,这人的脾气从来也没好过。 不过有一点殿下恐怕不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算很好。 “殿下可还记得柊代理的事。”枫原万叶缓缓说道:“我今日得闲,和人聊了两句。殿下跟他说的是「带点小东西」过海关,可有此事?” 那双熟悉的蓝紫色的眼瞳和他对视着,毫不示弱地回道:“这不关你的事吧,枫原卿。” “这是什么话。”枫原万叶的语气已经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和,他听得出来,这人已经在压制怒火了。“我和殿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事殿下却全然未告知我,可是有什么隐情吗?还是说——” 他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杀意一闪而过的眼睛,那双颇有宿命感的眼睛,透过稻妻的迷雾看着这位殿下,他的「长公主」。 “你根本也没打算告诉我,kuni。” 内卫错开目光,回过头看了看巷口,随后一抬手挣开枫原万叶,简短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 明月正在院子里给绿植浇水,抬头看见枫原万叶回来了,直奔殿下寝室的方向,心说这是哪一出啊?她站起身,走过去道:“家主大人,殿下应该在午睡。您看……” 她的意思是要不要谨慎一点,她怕殿下有起床气。枫原万叶的神色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好像有点生气。明月心中纳闷,谁能惹家主大人生气? “无妨。我去看看。”枫原万叶说完,接着朝寝室的方向走去。明月急急忙忙地把漏壶一扔,跟了上去。这不会是要去吵架吧?出什么事了?我了个大御所鸣神啊。 行至寝室前,枫原万叶抬手敲了两下门,始料不及的却是没人应答。明月紧张地解释道:“殿下休憩时把人都支出来了,现在怕是……”怕是里边只有殿下自己,既是在午睡,怎么会来应门。 枫原万叶听完直接推开半扇门,往里边走着,头也不回和明月说道:“你回去吧,明月。” 这不会真是要去吵架吧?明月心急道。她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抬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关的很严实。 既然要吵架那就隔着门吵吧,别让别人听见了。她下定决心,在此处帮忙看下门,来了些路过的侍从还可以帮忙支走。 枫原万叶走进去,拉开寝室内的隔间门。 房间中竖着一面屏风,上面还搭着些衣物。一旁的香炉不知是何时点的,有股子冷冽的松香气。一个声音淡淡地从屏风背后传来,道:“枫原卿且等会儿吧。”说着,屏风上搭着的衣物又被拿了一件下去。 他听到一阵衣物摩擦的声响,随后殿下从屏风左侧绕出了来,衣服已然是换成了女装,双手抬起,袖口落到手肘的部位,手上的动作是在挽头发,嘴里衔着根簪子。末了空出一只手拿簪子收尾时,还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说吧。” 枫原万叶顿时有些泄气。他没说话,往茶案旁边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 “怎么了。”殿下垂下手整了整袖子,和他一并在茶案旁坐下,拎过他刚倒过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对着我又发不出来脾气了?”他淡淡地说道:“枫原卿,你可真奇怪。” “殿下想如何。”枫原万叶干脆不跟他说这个,还是回到正题:“那些东西一旦被发现了,可不光是走私那么简单。”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刚才回来着实有点匆忙了,现下有些口渴。“我当然是有用处啊。”他顺着对方的话敷衍地解释道。 “四十斤的火药。”枫原万叶转过头看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kuni?” 看来查得还挺清楚,估计是找了鹿野院平藏。实话实说,那日枫原万叶同他说的话,他半个字也没信,要是真有谁能管得住那位同心大人,他就不会在稻妻城有这么出名了。这也挺公平的,他和枫原万叶说的话,不是也没被人听进去吗? 这也在预料之中就是了。 他笑了笑,低着头,眉眼都带上了弧度,随即语气轻快、稀松平常地说:“当然是烧了天守阁。枫原卿以为呢?” 四十斤的火药。枫原万叶真的想知道他从哪里买来的,这东西现在能出现在稻妻城里,查下去别说柊代理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如此胆大包天敢卖给他,如此胆大包天敢运过来,他还能如此开心地讲出此事,就好像说要拿去长野原烟花店做烟花。 自打鹤观一事过后,枫原万叶算是真切感受到什么叫“棋子的命不是命”了,在大御所阁下这位当权者眼中,青木江怎么死的她不管,自己能不能活着她也不管,只要达到削弱鹤观领主的目的,那么一切都是允许的。来稻妻城后,依旧如此。 枫原万叶是谁并不重要,长公主是男是女也并不妨碍她促成这门婚事,能代表新派势力分朝中顽固派一杯羹,那扶持枫原万叶何乐而不为呢? 当权者的脑子里装的只有开头和结尾,他们不在乎过程。现在,枫原万叶发现这位殿下亦是如此。 “我不清楚你和大御所阁下订下了什么契约,但此事做不得。”他稳了稳心绪,劝说道:“殿下,手上沾了太多血的人,是做不成君主的。” 他说的是实话。要不然为什么雷电影要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做那么多事,她再如何冷血,也不用动手杀人,但「长公主」不同。他根本就是被当做雷电影肃清障碍的工具。至于“烧天守阁”这种说法……他并不觉得,这是大御所阁下能说出来的计划。 对方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反问他:“你是觉得我手上沾的血太多了,还是觉得我不适合做君主,枫原卿?” “殿下。”枫原万叶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心中不平愤懑,是那位欠你的因果,要如何报复回去我都不会反对。可是殿下,是希望连同天守阁中文武大臣一并烧死,落得个清净吗?” “烧了天守阁又如何,你分明知道,此事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危害。” “殿下,这是没有意义的事。” 他看着这位沉默的神情,敢于在此发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并不是出自什么民众苍生的考量,他枫原万叶自诩没那么高尚,若要说是为了谁,那就是为了眼前这人和他自己。 在台上留的时间越久,越难以下场。歌舞伎行业中有这样一句话,殊不知权谋场上亦是如此。 对方忽然抬起手,扯住了他的衣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鼻尖是和熏香一样冷冽的气味,他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问道: “那枫原卿,我若说这天守阁是非烧不可,你要如何?” 此言一出,枫原万叶便知道,此事再没有可以回寰的余地了。他有些发愣。 「长公主」推开他,站起身来,衣摆处的花纹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自从婚嫁之日后,他便不再穿振袖,衣服上的花案也从雷印与缺了一瓣的八重菊,变成了枫原家的家纹。倒不是他喜欢,只是相较起前者而言,后者更能摆脱与那位大御所阁下的关系。 枫原万叶不知道他和她上辈子有什么仇,这辈子要做这样的母子来偿还。这根本就是在为他日后的牺牲做铺垫,一个坏事做尽的恶鬼般若,要如何变成冠冕堂皇的君主,她从一开始就在断他的后路。 就算自己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会愿意看到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