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
单一
在我看来,徐奉莲自我六岁那一年开始就已经死了。我小时候就觉得她很可怜,明眼人都觉得她可怜到成了一只沙漠中渴水的无嘴鹌鹑,首先她有不讨喜的语言破碎症,也就是口吃,话都无法说得明白完整,然后居然还逢上了一个似乎这辈子都不打算赏赐她一点爱的男人。一个心中只有丈夫的女人,丈夫却视她如草芥,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便朝她肆意发泄情绪,她却依然甘之如饴,饮鸩止渴。 旁人多以看笑话的心态劝她,你和你丈夫应该要同心协力,他一个人在外挣钱养家也不容易要体谅他云云,看似是为她好,但实则是企望生活教会她瑟缩,教会她更沉默。 好景不长,死水表面看似再怎么平静,其实也暗流涌动。 徐奉莲每日和他男人戚裕民睡在一头,有无情况自然能摸到踪迹。 她怀疑,有人睡了她的男人。 到底是不是呢?如果是,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也太沉重了。我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你……爸人……很、很好,我还好……嫁给了他,这是……我、我此生……最大、大的幸福。” 所以对于她后来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我完全不意外。在一个天色昏暗寡淡的下午她牵着我,双眼淡漠但语气恳切地向着面前身为邻居的年长的女人求证。她在问,周末是不是有人进了她家门,是不是那个叫蒋美吟的住在对门的女人。但那老女人一直捂着嘴嘎嘎笑,犹如妥瑞症或癫痫发作,但就是不说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话,权当她的认真是插科打诨。她穿着一抹刺眼的大红色,那颜色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怎么可能,美吟人好着嘞,莲妹你想得太多哩。再怎么怀疑也不能怀疑到她头上呀。相比之下,我信任她胜过信任你呢。”她大声说道,讥讽地看徐奉莲,“不过莲妹,说实在的,我要是你男人,我也喜欢她那种能说会道会勾引人的……哎哟!” 我吃惊地扭头看着徐奉莲。她双眼冰冷,一只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伸出去的。 徐奉莲会武术。 “哎呀好痛!该死的!” 徐奉莲拉着我就跑,边跑边笑,笑声没有被风吹散,那一刻我居然觉得她很有魅力,像是真实存在但又虚无缥缈的矛盾体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所有人都说是徐奉莲想多了。说她着魔了,爱丈夫爱到魔怔了,每天恨不得一出门就跟踪,回家后又翻来覆去地从气味仪表举止下手寻找一点简直好像是聊胜于无的可能性,几乎快要成疑心病。 徐奉莲不信,她不信是自己错了,她只觉得绝对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她双目灼灼如透世之阳能照出人心之鬼魅,每每被用在各处来对付戚裕民那厚重舞台幕布般的坐怀不乱。终于有一天她的持之以恒有了结果。但这当然比没有结果要来的不幸。她在旅馆的床上逮住了在心中被她排练演习过无数遍的那两个人,她心中敬若真神的丈夫,怎会依偎在那样一个腌臜女人的怀抱里。我有幸看过照片,也确实是长得不好看,和她徐奉莲无论是气质样貌还是体态比起来都有如云泥之别。所以正是因为她连这样一个丑陋的竞争者都敌不过,她的争爱显得像个笑话,所以她渐渐沉默了下去,后来我想其实从那天起她的自我死了,虽然她好像本来也就没有自我。 那天是我六岁生日,她回来之后打翻了我花朵形状的生日蛋糕。我眼睁睁地在那天看着她寡言下去,连口吃都不被人察觉了,接连几天都是如此,她没再说过一句话。随后她就不再是我认识的徐奉莲了。 她的情绪变得极端而易燃。她没有提离婚,甚至没有和狗男人吵架,只是一声不吭地维持到最后所不能维持的时候。在她制造出一次不知疲倦地接连砸碎十七个碗并把客厅打得乱七八糟的事故之后,戚裕民终于累了怕了,在一个视野观感不好的的雨夜狼狈而又悄悄地离开了。 她从原本就不爱出门渐渐变得几乎足不出户。因为她一出门就感觉别人会指着她说,哈,丈夫跑了。她也会把怒火发泄到我身上,她经常会揪着我的头发结结巴巴地说戚百?你怎么还不去死,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我做什么都不对。我笑,她打我,我不笑,她骂我死人样,然后给我一耳光。因为所获得的结果都一样,所以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就已经不知道面对他人时,到底是该笑还是不笑了,如果笑又该怎么笑,如果笑得太过,会显得假吗。如果勉强自己去做除笑以外的表情,会被识破吗。 由于这些想法困扰着我。 于是干脆就忘记怎么做表情了。 直到现在都是如此。如今的徐奉莲同志因为狂躁症在精神病院躺着呢。因为戚裕民家那边的亲戚也不知怎么了近亲里没一个剩下的,徐奉莲则这边生来就没几个兄弟姐妹,长辈们又都死得早,只有姨妈会资助我。但她家条件也同样不好。因此钱大多都是我一个人靠助学金和打工攒的。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情感过于沉重和丰富的人,会很苦。我发誓一辈子都不要像徐奉莲那样可悲,绝对不要......我坚信自己不会,我强迫自己不会。感情像脓疮只是人的拖累,表情只是掩盖伤口的的丑陋疤壳。都没用。都不要。都丢掉。 所以纪莤问我为什么只有一副表情?在我看来本身就很好笑,也没有回答的意义。 她见过我哭,很明显她下一步计划是教会我笑。可是我为什么要笑? 难道有什么值得我笑的地方吗? 有什么时刻需要我去笑吗? 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