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我怕他看见太奶
对于霸凌，萩原研二的态度一直是深恶痛绝的。 不仅因为他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更因为松田阵平小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若不是松田阵平受到拳击手父亲影响，从小就很擅长打架，又有一群善良的成年人在身旁鼓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件事在萩原研二心中留下了阴影，所以之后看到被欺凌、被排挤的人，他都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好人缘也因此一点点建立了起来。 本来跟着静间未夜到学校来，他也是想在刷信任之余，给静间未夜一些社交建议。 ——比如不能太内向，做好事要懂得宣传，多交一些朋友之类的。 但他还是低估了静间未夜被排挤的程度。 这已经不是靠社交能解决的问题了，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谋杀。 鲜红色字迹被湿纸巾晕开，划出一道道血液般的纹路，但颜料似乎已经浸透入木质纤维，不论静间未夜擦得多用力，去死两个字都永远留在了课桌上。 少年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动作倏地顿住，片刻后默默将被染成鲜红色的湿纸巾丢弃，坐进写满污言秽语的座位。 看到这一幕，一向带着笑容的警官难得失去了温柔的表情，但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他不好再跟静间未夜交流，只能在静间未夜暗示下，坐到附近的空座位上，陷入思考。 静间未夜，竟然没有反抗。 ……不，或许也称不上竟然。 没有亲人，朋友都是另一个学部的小学生，同学们态度冷漠，求助这条路线基本已经堵死了。 对方使用的是阴招，要是不知道主使者，很难找老师主持公道。 无谓的发脾气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更何况，萩原研二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变成鬼后，他的听力好了不少，所以在进教室前，他听到了这些孩子们讨论的话题—— “听说静间未夜被卷进炸弹事件，差点就死掉了。” “但是袭击静间未夜那个犯人，第二天就被罐车撞死了，简直就像被诅咒了一样。” “静间未夜不是能看到鬼吗？要诅咒别人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好害怕好害怕，他不会也诅咒我吧？我有没有的罪过他啊？” 人类就是高级的羊群，一旦有了领头羊，就会一窝蜂的冲向某个方向。 萩原研二的心情跟系统微妙的重合了。 日本的未来不会要完蛋吧？ 勉强挨到午休时间，想着静间未夜没带便当，应该还需要去一趟商店，萩原研二便暂时没有开口，结果静间未夜竟然将他带到了卫生间。 少年锁好隔间门，问道：“很辛苦吗？” “诶？”萩原研二愣了下，才反应上来，静间未夜问的是他脖子上的绳子。 ——啊啊，一上午都在想霸凌的问题，根本没想起来自己还在做狗。 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启沉重的话题，萩原研二想含糊过去。 “还、还好啦，也没有很辛苦。” “但你的表情。”静间未夜目露担忧，“非常难看，一副非要聊聊不可的样子。” “这个……” 萩原研二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按理来说，卫生间是公共场所，有脚步声再正常不过了，但不知道怎的，一听到这个声音，萩原研二就觉得非常不安。 果然，脚步声在他们所在隔间的门外停住了，下一秒，门板骤然一震，一个刻意捏得尖利的男声在门板那头叫嚣。 “去死吧，怪胎！” 萩原研二暗道不好，立刻转身推动门板，果然，门已经从外面被拖布杆之类的东西顶住了。 眉头不自觉跳动两下，他看向静间未夜，“miya，你听得出对方是谁吗？” “不太听得出来，但应该是同班的岸本。” 静间未夜放下马桶盖，平静的坐了上去。 “不用担心，上课时间会有校工发现我们的。” “不，这不是发现不发现的问题……” 萩原研二抿起唇，声音艰涩，最终还是顺从最深的想法，问道：“既然一直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不反抗呢？” 静间未夜略微惊讶的睁大眼睛。 “只是这种事而已，没必要吧？” 有一瞬间，萩原研二简直怀疑自己听到的不是日语。 在心中一字一顿的将静间未夜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深深吐出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保持尽量温和的笑容，引导道： “miya酱可以说说那位岸本同学做过什么事吗？” 萩原研二替静间未夜找理由，说不定静间未夜只是因为生病，对其他人的恶意不敏感，才…… 下一秒，静间未夜打破了他的幻想。 “哦，他还挺喜欢霸凌我的。” 萩原研二彻底沉默了，感觉自己的口才还是不够好，不然怎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静间未夜的话，还有种奇怪的憋闷感。 静间未夜简单说了几件岸本的丰功伟绩，最后总结道：“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要为此生气，hagi。” 对，生气。 萩原研二瞬间明白了憋闷感的来源。 他在生气。 死掉太久，他都要忘了生气是什么感觉了。 亡灵的表情冷峻起来，语调也变得严肃。 “我认为你应该反抗，静间君。” 萩原研二甚至舍弃了miya酱这个亲昵的称呼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需要为自己的恶意付出代价。” 少年不太自然的移开视线，漂亮的绿眼睛低垂，又被睫毛划分出一片片浓郁的阴影。 “恶意是人类的一部分，就像人有影子，就算被外力矫正，影子也不会消失。”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呢？” “我试过。” 少年音淡淡的，落在萩原研二耳中却像惊雷般震耳欲聋。 “我打倒过十五个人，为此休学一年，警视厅的警官们为了偏袒我，向那些学生的家长们鞠了无数个躬，可是没用的hagi，该来的总是会来，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这就是我应该承受的命运。” 年长警官的嘴唇动了动，忽然失去了声音。 又出现了，那种静间未夜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 静间未夜继续用仿佛从极远处传来的飘忽嗓音道：“被霸凌，产生心理问题，自杀，你是在担心这个吗？” 萩原研二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可死亡，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他抿了抿嘴唇，“死亡，就是件很坏的事。” 说完，萩原研二表情身子猛地一震 ——这句话太不萩原研二了，萩原研二这时候应该温柔的摸摸对方的头，然后用轻松愉悦的语调引导对方思考生活中的美好，重新唤起对生活的渴望。 可这句话确实又是他想说的。 是某道一直被隐藏的伤口忽然撕裂，从血rou模糊中发出的尖锐嘶吼。 他不想死。 他不是伟大的神明，做不到割rou饲鹰依旧无怨无悔，如果当时还有机会，他一定会用尽全身力气逃脱，而不是被炸死在拆弹现场，成为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亡灵。 每次看到亲人的眼泪，朋友的颓废，自己却连给对方一个拥抱都做不到，他都会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憎恨着犯人，也憎恨着死去的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又为什么无能为力。 意识到这一点，萩原研二的身体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或许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乐观，只是无法接受来自自己的憎恨，一直在下意识回避罢了。 少年忽然抬起头，担忧的看着他。 “你怎么了？” “我……” 一开口，萩原研二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几乎就在哭泣的边缘。 “需要这个么？” 静间未夜立刻起身，将手帕递给他，出于某种叫做成年人面子的东西，萩原研二不想接受，静间未夜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不，没事，我不用……” 啪挞一声，后背贴上门板。 困兽般退无可退，他错开了视线，结果下一秒，少年忽然捧起他的脸，用不容拒绝的态度，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少年神情肃穆而真挚：“抱歉，是我忘了说，我还会坚持活下去。” 萩原研二被二人之间忽然拉进的距离吓了一跳，本能的想将话题拐回原处。 “所以说不要放弃、诶？你说什么？” 说到一半，他被折腾得卡壳的头脑才反应上来静间未夜的意思，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于是静间未夜又重复了一次：“还有人在拉着我，我不会死，是我没说清楚，让你难过了，抱歉。” 所以静间未夜是用一个平A，把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大招都骗出去了吗？ 萩原研二彻底石化，风一吹都能掉下来一堆堆石灰渣。 崩溃的成年人赶紧捂住脸，迫切的想要死个明白。 “那你之前为什么说不想反抗什么的……” “因为我的力量太强了。” 少年的语调还是那么平淡，不知不觉间便安抚了萩原研二那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羞耻心。 他缓缓放下手，好奇的从指缝中看过去，正对上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苍绿色眼珠在正午阳光的映射下，变得如同宝石般璀璨，少年苍白的脸孔亦被阳光镀上金边，犹如美丽的瓷像，却远比瓷片坚韧。 静间未夜浅色的嘴唇开阖着。 “我要是在气头上给他一拳，他可能会当场看到太奶，所以必须控制自己，不能生气。” ……哈？ 缓了好几秒，萩原研二才眨眨豆豆眼。 所以静间未夜最开始那句话，其实是“只是霸凌而已，没必要搞出人命”的意思？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诶，但是…… “那个，miya。”萩原·豆豆眼·研二举手提问，“你之前都是怎么反抗的？” “就是……” 静间未夜面无表情，一拳挥向萩原研二身侧。 咔嚓—— 门板上出现了熟悉的破洞。 少年熟练的将手伸出去，推倒门外的拖把杆，一脸无辜：“随便给一拳。” 咕咚—— 萩原研二没忍住吞了口口水，心中狂喊“救命啊小阵平，这里有讲冷笑话的一拳超人”，然后果断抓住静间未夜什么事都没有的手，不让对方再碰摇摇欲坠的门板君。 明白了，全明白了，静间未夜只是因为还没学过不致命还能教训对方的方法，才为了世界和平选择忍耐！ 从头到尾只有他在应激。 萩原研二简直欲哭无泪。 静间未夜任由他抓着，好半天才说道：“心情好点了么？” 萩原研二刚想点头，又猛地看向静间未夜，颤抖的五官生动形象的表达出“你怎么知道”的意思。 “难过、痛苦，都是最正常的情绪，只是快乐的影子而已。”少年理所当然的说道：“你不必为自己的一部分感到羞耻，如果没人聊天可以找我……我们社交死人的嘴比死人还严。” 萩原研二：…… 这种时候就别说自己的地狱笑话了，根本笑不出来。 “我控制愤怒是因为不能冲动，你又为什么要回避自己的痛苦？你在害怕什么？” 少年语调和缓，萩原研二不知不觉就顺着对方的思路思考了起来。 为什么不敢痛苦呢？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在珍视之人面前扮演温和的形象了吧。 尤其是看到小阵平那个危险的状态的时候，本能的就承担起开解者的职责了。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就算小阵平就坐在自己的墓碑前，他的回应也永远不会传达到对方耳中，所以越是回应，越是痛苦，越是痛苦就越是憎恨自己，憎恨的同时又因为怕小阵平得不到回应而不敢离开，彻底陷入憎恨与回避的死循环。 “因为……”原来这才是他逗留现世的执念吗？ 话已经到了嘴边，萩原研二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将即将出口的词咽回去。 等等，这种事情不能承认啊！要是执念被看穿，不就要被超度了吗？！ 啊啊、这孩子太狡猾了！竟然差点把他的实话骗出来！ “我想不起来。” 高大的警官紧急改口，然后一头砸进少年颈窝，大力磨蹭着撒娇。 “拜托，别再说这件事了，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你的一生已经结束很……” “这个也请别再说了——” 啪的一声，萩原研二双手在头顶合十，态度极其诚恳。 静间未夜叹了口气，似乎是实在拿他没办法。 “那你还想说什么吗？” “有！”短短几秒里，萩原研二已经调整好心态，再次满血复活，猛地抬起头，紫色下垂眼中闪着bilingbiling的小星星。 “之前就想说了，其实反抗也可以讲究亿、点策略的miya酱，你要不要尝试一下擒拿术，我可以教你哦。” 少年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原本无奈的神色忽然怔住，空洞的眼中有一瞬闪光，带着某种复杂又难以言说的情绪，但不等萩原研二看清，少年就又忽然别过脸。 “……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