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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转暖,石砖缝生出簇簇顽强的绿。

    毛茸茸,茸哑了严冬的嗓子。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组织出一句话,提醒她尽快离开这里。隔墙司机的话,越说越不能入耳。

    白墙根底,涨一痕青苔做的澎湃的潮。

    深春万物复苏。

    景窗那边,是对情欲复苏的男女。

    女人的年纪不好猜,看着还是年轻的,对外是家里的远亲帮佣,实际上是杜老先生最舍不得的小妾。杜老先生婚姻运动没响应彻底,宁肯留个隐患也要把女人留下,费劲打掩护。

    “别闹,出门买梅花糕呢。”

    平日老实巴交的司机忙说不闹不闹,几声脚步后,问今天吃哪家梅花糕,又问:“这俩小梅花糕卖不卖?”

    哪俩小梅花糕。

    只听见女人娇怪的笑,嗲溜溜骂句坏死了,前襟扯开给你摸个够成不成。

    司机有个瞬间成为老实男人,好像真疼婆娘,不拉嘛,天冷,拉开冻着你。女人满意地哼哼几声,司机又说今晚和她一起看月亮,老地方,老时间。

    “不看,你的月亮得叫人光着身子看!”

    “看,看,还用你来感觉那样。”

    司机哄人的话,腔调下流。

    是在男女事务里混久了的油子男人才有的腔调。

    这样的腔调,听得严冬羞耻到极点,好像听懂对方在说什么的自己也要连坐,连坐进男人罪行里。

    不要听。

    他捂住她的耳朵,捂法有技巧,隔着头发,利用掌心和发丝轻微摩擦,抵挡墙那边越来越不能入耳的响动。

    他也不听,尽力关闭听觉。

    眉眉儿的手很暖和,覆盖他的手背,带着一起落下。

    她扭过脸,朝他眨眼睛,没把他连坐进司机的下流里,打个暗号,顺势拉紧他的手,眼风往廊头瞥。

    “跑。”

    杜蘅无声说。

    她一动,严冬立马响应。

    等墙那边男的抹好嘴,女的拧好扣追上来,他们已经跑远。

    严冬像被免死一回。

    跟着她东跑西绕,迎面微风吹过她再到他跟前,是洁净的。漂亮孤独的眼,晃动视线中不断锁定,看她把他的手拉得有多紧。

    那天夜里,洗过澡的严冬靠坐在床上。

    借着窗外月光,看自己的手。手心看完看手背,轻举轻放,他还从没这样爱惜过自己身体任何一个部位。

    他没有亲人,也没人这样拉过他的手。

    一入夏,街上剃头匠多起来。

    严冬发现,遇见剃刀在荡刀布上来回刮擦,眉眉儿是要多看几眼的。每到这个时候,他会安静站立,等候,无论多久都不出声。

    她吃东西总是很慢,像兔子。

    看书看入神,忘了边上的冰镇西瓜,随鲜红西瓜去冒冷汗。等她从书里出来,想起西瓜,严冬会去把自己那份拿来给她,而久放的西瓜他来吃。

    秋天树叶黄落。

    好天时杜老夫人会在院里晒太阳,隔着院墙,严冬总能听见提琴声,她的琴拉得很好,毕竟黄河教授也点过头。

    她什么都会。

    样样优越。

    等到杜家老宅树叶落尽,绍兴的冬天来了,入冬那天一定要吃馄饨。杜老夫人包的馄饨是严冬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足滋足味,吃得出关照,吃得出爱护。

    这天,杜蘅坐在嬢嬢看日出常坐的凳子上。

    严冬从没和谁说起过自己的童年,但如果是她想听,他愿意尝试着说,尽管说得很生涩,故事也许不那么动听。

    小时候常吃的红薯秧子并不好吃,走一趟肠胃而已。

    最好一顿饭是甜菜汁炒玉米粒。

    嗯,甜的。

    玉米地长成大概有一人高,不透风,掰玉米没多久身上的汗会把衣服浸透,但不能脱。玉米叶子喇人,容易划破手腕胳膊。

    嗯,再流汗,腌得挺疼。

    严冬习惯站立,有问必答。

    她的问题突然拐弯:“站着是不是很累?”

    “不累。”

    严冬笑笑。

    是哥哥的温柔笑容。他一笑,眼睫半盖着看人,漂亮的五官会将忧郁的重庆平流雾冲散。眼尾上扬,干净清澈,青年气息初见势头。

    好日子到底不经过。

    来年春节过后,杜仲明杜校长更为频繁出现在杜家老宅。

    随着外头运动加深,杜蘅能够守着一方天地继续读书,靠杜家两代人的努力,这份关照也让严冬受惠。

    他还有书可读,尤其德文,进步惊人。

    严冬没有留意到杜家司机换了个人,爱吃梅花糕的女人也不见了,对两人的驱逐其实发生在去年夏至。杜家老爷和老宅是一体的,一花一树都是他的眼睛,什么也瞒不过去。

    包括他。

    总频频调整眼罩的动作,也瞒不过杜老先生。

    黄河教授事发不久,严冬被送回屈部长家中。

    不是屈部长急于向杜家讨要他的行头,当时的屈部长哪里还有心情理会严冬,是杜晏平老先生将人打包送了回去。

    老先生的想法不难猜测,他孙女是什么人,严冬是什么人。

    在她面前频频调整眼罩,心思不正。

    没有机会解释,从绍兴回到杭州,严冬的哥哥,只能做到这里为止。

    如果他知道继黄河教授之后,杜家即将发生怎样的惊天巨变,如果他知道治疗烧伤期间,眉眉儿去了哪里——

    如果他知道,又能怎样?

    严冬意识到自己不但知识匮乏,能力也匮乏,原来给人做行头是这样无能。

    那些绕口的罪行,他甚至没资格犯,没资格和她挤进同厢火车,去往流放地。

    那天晨雾没散干净,空气又湿又冷。

    在杜家养出的身骨高大而暗淡。

    徒步走到火车站,能感受到袖管里烧伤还没痊愈的小臂给里衣纤维矬得发疼,疼得神经根根颤抖。但那是神经的疼,不是严冬的疼。

    两方各说各的。

    神经说疼。

    他说知道了,并不采取措施。

    部长小儿子说,杜校长肯定是给火车拉走的。哪班次火车?谁知道。去向哪里?问这个干嘛,管他去哪里。

    神经衰弱的部长太太日夜祷告,终于弄到签证,预备举家离开,善良的部长太太问严冬要不要一道,他摇头,对方松了口气。

    就像客套留饭,其实压根没备客人的饭,好在客人谢绝邀请那样,松了很长很深的一口气。

    天色灰旧,隔着几层铁丝网,里头是同样灰旧的站台,双向铁轨。

    严冬默立铁丝网外,没有半点线索给他。

    等到早晨七八点钟,终于有火车进站鸣笛,喇叭广播停站一分钟。尽管这不是线索,双脚已经自行其是。原来他追得上火车,跑出一大截,铁轨线路不断证明他体格上的成熟,少年影子彻底死去,瞬间爆发出青年形色。十八岁的他,无望的清晨,追逐这只铁皮巨兽,直到体力透支。

    哪怕它不是线索。

    她说查德威克一直相信中子存在,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逐,这才被证实,她说的话,他都记得。

    1977年,薛鼐教授出发前往陈家坝,他的中子被证实存在。

    命运终于给出一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