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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

    告白

    几乎是看到她裸体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以后我会沉睡在她的身体里。

    1

    醒来的时候我在万丈晨光里看见一个裸背。那是个漂亮得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背影,她正弯腰穿牛仔裤,似乎听见我醒来,转过头来,用一种极度厌恶的声音对我说,你去死吧,恶心的家伙。

    我看着她的脸,在记忆里搜刮许久,终于想起来原来她是我昨晚新交的女朋友,叫什么来着,莉莉,安娜,米亚,还是泰勒来着?啊,好像是个意大利人,我看着她愤怒的脸,耸耸肩,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

    上床这种事,你情我愿,如果觉得舒服了,下次可以再约,如果没有达到要求,也不过是删除拉黑就能解决的小事。难道我昨天醉酒吐在她身上了?我看着她愤怒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该下地狱。

    黑发的女孩骂骂咧咧地走了,关门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我看了会儿阳光下不断抖动的灰尘,觉得没意思,又转头睡下。

    第二次是被经纪人叫醒的,他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只要没联系到我,会不断打电话直到我的手机没电或者是我被吵闹的铃声叫醒。今天显然是第二种。

    嘿,别睡了混蛋,我帮你谈好了合同,你敢不来我就直接把你的家烧了。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人叫混蛋了。我皱了皱眉,显然不会相信经纪人真的敢放火。但我还是按时到了签约现场。合影拍照的时候,镁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居然就在那个人生重大的时刻,径直倒了下去。

    我终于想起来自己昨天为什么会和一个意大利女孩睡了。

    哦,对,对,我要去意大利工作了。十七岁在现在这个社会中也不算小了(虽然和女孩搭讪的时候我说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离开家也不是什么需要哭鼻子的事儿,我本该期盼着我的新生活——被披萨和意面填满的新生活。

    但昨天我上床的时候,叫的是阿尔达的名字。

    cao。

    果然十七岁是个不适合喝酒的年纪。

    在睡梦中,似乎有人匆匆赶来,我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我知道是她,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似乎有人用手抚摸着我皱起的眉毛,我轻轻动了动,眼皮上感受到了两片濡湿的嘴唇。

    cao。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骂出脏话。

    却没有悔恨与愤怒。我满是得意,近乎忘形。

    2

    如你所见,我,凯南·伊尔迪兹,十七岁,正是人嫌狗不爱的年纪,交过一些女朋友,脸上偶尔有几颗青春痘,和所有同龄人不一样的是,我的人生比他们稍微顺利些,比如,我十七岁,已经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份职业合同。看上去顺风顺水,该是全世界所有青少年嫉妒的对象。

    但我的内心深处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断地吞噬着我的精神,啃咬着我的rou体。它把一切的情绪吞没了,只留rou体空客,在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微笑。我试图望向那个黑洞,却只有那个意大利女孩极度厌恶的诅咒。

    你听到了吗?

    你去死吧,你个可怜虫。

    你真是个怪胎,你居然爱上了你的表姐。

    你真该下地狱。

    我走进深渊之中,看到阿尔达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背,她说,我不该这样的。我点点头,转身便要走。我得改了,我看到她怀里的我挣扎着说。

    改什么?

    她拉住了我的手,濡湿的嘴唇吻上了我的眼皮。

    你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她说。

    我不想看到你认输。她的衣服散落下来。

    我搂着她的背,想象自己化作锁链,把她背上的翅膀齐齐斩断,把自己嵌入她的身体里,直到再也分不开。

    3

    真是个诡异的梦。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阿尔达正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她在读一本关于女子犯罪的传记小说。

    我眯着眼睛瞧过去,只看到扉页上写着,一个女人能在字典里找到她所需要的一切毒药。

    我的眼珠动了动,看到自己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装了滞留针。手动起来的时候,皮肤下的血管痛得真实。

    醒了?她把书放下,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水。

    如果你用嘴巴喂我的话。我满是不安分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却分外小心。语气一定要拿捏得当,不能太直白,不能太认真,要在某个灰色的地带里,让她可以笑着摇摇头或嫌弃地撇撇嘴。

    少来这套。她把吸管水杯递到我面前,我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两片嘴唇干得发硬,像非洲旱季的草原。

    当我咕咚咕咚把大半杯水都喝完,她帮我擦了菜嘴角,指腹隔着柔软的纸巾按压在嘴唇上,我的舌头划过她的指腹,不顾是一瞬间,我看到了她涨红的脸。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条蛇,还是会诱惑夏娃吃下禁果的坏蛇。因为我听见自己在说,要不要和我试试。

    4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这是每个反派在做了坏事后为自己辩驳的开场白。

    我曾经无数次地演练过这句话,因此当面对阿尔达的质问的时候,显得分外真诚。我像个可怜的被人抛弃的小狗,我定定地看着她,愤怒地用自己身体凿烂打碎她的,仿佛经年的委屈化为实质,全都向她的身体扔去。

    她快被我干烂了。我看到白色床单上猩红一片血迹,心想我不如就这么杀死她,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了。

    然而我只是抱紧了她,我沉进了她的身体里,不断地呜咽。

    没有人会愿意爱上自己的亲jiejie,阿尔达,你相信我。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着,仿佛如此我就不是天生的坏种。

    她的手拨开我汗湿的短发,在额头上印下了属于她的吻。是柑橘的味道。

    我自信能分辨出所有香水的味道,唯独阿尔达,我永远不知道是她的香水冷门还是幻觉作祟,我永远不知道她的味道来自哪里。

    听说荷尔蒙是青涩好闻的味道,只会对自己喜欢的人释放出来。阿尔达躺在我的怀里,在我的锁骨上轻轻留下一个又一个牙印。

    而我把那作为荣誉的勋章。我在那一刻几乎可以确定,她也是爱我的,如同我爱她那样。

    5

    我会想你的。

    这是我去意大利之前对阿尔达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那晚非常主动,像只发情的小母猫,对着我又是挠又是咬,但我很乐意被这么对待,我知道我所有的卑鄙想法都成真,那些几乎带着恶意的爱将我们两个包围。

    她的爱和我的爱是一样的。我睡前时满足地想。

    同样的不见天日,同样的肮脏龌龊。我们像两只地下室的蚂蚁,在某个天父打盹儿的罅隙偷偷向往一丝从地板缝隙上漏下来的阳光。我们卑劣地相爱着,在暗无天日的出租房内偷欢。

    我的母亲,阿尔达跨坐在我的腰上,我的一部分还埋在她的身体里,她用一种不太体面的姿势和我闲聊,在某一天清晨突然失踪了。她说她要买一束花,郁金香,盛开的时候会释放出某种毒素。父亲说她去世了,可既没有尸体,也没有遗物。后来有人说在荷兰看到过她,父亲当天下午就买了机票,第三天回来的时候他的脸颓败得像美术课上的石膏像。后来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死了。

    我不会死的。我几乎可以发毒誓。

    她俯下身来吻我的脸,轻声呢喃道,我肯定不会成为一个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的手摸在她的小腹上,明明一片平坦,我却感受到了生命强有力的跳动。

    6

    我和阿尔达在那段时间里最常谈的话题就是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成为一个怪物。比如说她会长着四只眼睛或者多出一个手指——她去医院检查,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女孩。

    她是恶魔的果实。

    阿尔达的摄像头对着仍然平坦的小腹,和我说现在的孩子大概只有一个苹果那么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伊甸园的禁果也是苹果的模样。如今那枚果实停在阿尔达的肚子里,多神奇。

    我不该信这些的,我不是基督教徒,在我们祖先的神话里,我们没有伊甸园也没有上帝。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那真的是一枚恶果呢?

    我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jiejie孕育出了她,她的存在就是原罪。

    有一次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一个穿裙子的胖嘟嘟的小女孩在远处冲我招手,我快步跑过去,因为我看到了那张融合了我和阿尔达长相的脸,然而就在我马上要把她抱住之前,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无数淬着毒液的藤蔓,将我整个人捆绑起来,它们将我高高抛起,然后摔向地面。在我变得血rou模糊之前,我听到她咯咯的笑声。

    我被这个噩梦折磨了很久很久,在我成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之前,我从未想过原来面对新生命的降临是这样恐怖。

    如果阿尔达不是阿尔达,如果我不是我。

    阿尔达坐了很久的飞机飞到都灵,年轻的身体因为晕机像株快要枯萎的花。她躺在床上,我躺在她的肚子上。她在憧憬着新生命的到来——无论她是少一只胳膊还是多个眼睛,而我在恶毒地诅咒这个孩子永不见天日。

    7

    每个年轻的男人总有弑父的冲动,而每个成熟的男人总会试图杀死自己的孩子。这是古希腊开始便永恒存在于人类的诅咒。

    我和阿尔达那天在酒店里做到很晚,天都要亮了才抱着她去浴室。我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肚子,但是我就是不想她好过——不想那个试图谋杀我的孩子好过。

    我没有办法对阿尔达说出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措辞,于是只好另寻他法,在她干掉我之前把她干掉。

    你为什么会怕她?

    阿尔达亲吻着我的嘴唇,含糊地问道。

    她是恶魔的果实,她早晚会杀了我。

    我知道我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也许在阿尔达看来这完全是胡言乱语。

    怎么会,亲爱的凯南,你才是那个恶魔的果实。她温柔地低语,声音却仿佛来自地狱。

    我的血液凝固了,半个笑容僵在脸上,无措地笑着。她全都知道了。

    我完蛋了。杏仁的气息飘满了整个房间。

    8

    在我生命最后的十分钟,请允许我做一番告白。

    请允许我,郑重地、认真地做一次自我介绍。

    我叫凯南,来自慕尼黑一个普通的重组家庭,我的母亲在三十岁那年,只身一人从阿姆斯特丹来到慕尼黑。她说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手里捧着很大一束郁金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幸福快乐地在慕尼黑生活了十七年,在十七岁的夏天,母亲对我说,她在安卡拉,还有另一个女儿。我看了她另一个孩子的照片,决心逗弄那个叫阿尔达的女孩一番。诚如阿尔达所言,我本就是恶魔的果实,从小到大,做过无数的坏事混蛋事,我仗着自己漂亮的外表每一次都逃脱了人们的谴责。于是我决定玩得大一些。

    我在更衣室里第一次见到阿尔达,她全身赤裸着,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用一瓶咖啡将我几万欧的外套泼湿,我的睫毛还在滴着咖啡,隔着模糊的视线,几乎是看到她裸体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以后我会沉睡在她的身体里。

    抱歉,你好,我是你的表弟。这是我对阿尔达说的第一句话。没有一句出自真心。

    我的mama和你的mama是亲姐妹,她嫁到慕尼黑已经二十年,所以你肯定没听过她的名字。哦对了,也许你可以问问你的父亲,小时候她的姐妹们都叫她小不点。

    一个谎话说下去,往后的编纂便会变得轻松下来。我是阿尔达的表弟,一个友善开朗的普通年轻人,优点缺点和欧洲任何一个少年并无分别。我有时候会偷偷喝两杯,我有大约五个女朋友,但不是和每一任都发生过rou体关系。唯一出格的事情,只有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姐。

    我用谎言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略显叛经离道的普通年轻人,诱哄着阿尔达同我一起坠入地狱。

    而事实呢?我觊觎着自己的亲jiejie。我不明白自己对阿尔达的情感到底算不算爱。

    到了最后,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盘旋着黑塞的话,他忽然明白他想去爱,但他想象不出来究竟什么是爱,最后只能结束想象,将爱类比死亡,爱是一种完成以及一个夜晚,在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呢喃出声,但我看见阿尔达越发靠近的脸,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对我说道,亲爱的,那只是童话。

    我看着她漆黑的眼睛,跌落进了无边的梦里。

    我想我爱她,像爱死亡一样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