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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连日阴雨,气温也跟着走低。帝释天得知那晚情形,对师兄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师兄你造吗?你在我眼里简直灰袍甘道夫,不仅有魔法法术,还能打物理近战!”他不打游戏也不读《魔戒》,听得一愣一愣,总觉得这不像好话。

    忉利天从那晚之后再没见过。他本以为,俩人理所当然会更加亲近才是……

    那晚他虚虚拢着忉利天的肩膀,悍匪一样从窄巷上路过。不计其数灰黑色的人头地鼠一样从这里那里冒出来,从门廊下,在窗户口,死死盯着他们目送,密密麻麻的视线就像木板上锈掉的钉孔。“稳着,慢慢走。”忉利天在颤抖,自己何尝不是满手心冷汗。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持着钢管,就像装备着胜利女神的矛和盾。

    车子开上了桥,开往新城,银光在难佗河上跃动,如同无数转瞬即逝的银色莲花。暖黄的太阳能路灯矗立,文明的、先进的,秩序的新城,沐浴到金色的灯光下他才松了一口气,把钢管彻底丢去了后座。

    弗栗多听到副驾上一声轻轻的“噗”,忉利天垂着头,但是他笑了。他心里涌起巨大的成就感,比唬住那个蛮不讲理的房东,比用眼神鞭笞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们更甚。忉利天打开副驾的窗户,风灌了进来,空气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暴雨前蠢蠢欲动的电荷。弗栗多踩油门,灌进来的风更猛了。他持续用力踩,车子加速从那些不讲规则胡乱变道的车旁边擦过去,甩尾,丢给他们糟糕的尾气。那些被超过的车们在他们后面气急败坏地摁喇叭,滴滴嘟嘟骂个不停。风扑进车厢,忉利天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大笑出声。于是,他听见自己也在笑。

    那一刻,他感觉到快乐。

    帝释天说忉利天病了。

    难怪。

    心中旧石头落地,新石头又悬起来。

    “严重吗?”

    “还好啦,伤风。已经退烧了。哥哥让我带话给师兄,说本想及时感谢,但没想第二天就生病,绝无怠慢之意。”

    弗栗多想起那晚把沃尔沃开成敞篷,带人家吹了一宿冷风,十分惭愧,忙说不用。

    “哈哈,他也就是那一说,”帝释天看他这般郑重反倒笑了,“他最近也忙得很。”

    是吧,还是有点失望。失望导致食欲锐减,昆沙门看他把原本的两盆饭改成一碗,长叹一声:“我终于不用担心你会因为薪水付不起饭费而饿死在善见了。”

    弗栗多十分沉痛地吃着大排:“啥?”

    “没啥。”昆沙门无语。

    “你可别把自己放在‘拯救者’的位置上,觉得帮了人家好大一个忙。”昆沙门念念不忘自己车上多出来的刮痕,“都一个星期没理你了,他们这种人,惯会利用人。你不过是顺手的工具人罢了。”

    忠言逆耳,可这也太逆了。

    弗栗多带着不太美好的心情回到办公室,突然有人喊他名字,先生,您的快递。一个大木头盒子,沉甸甸,拆开了居然是陶土花盆带一小株精神的绿苗。土里插了个标,标上举着封信,是伸出来的殷切手掌。弗栗多取下信,淡绿色信封,漂亮的花体字。

    “回到种子里去。”

    他把信封掉过来,看见背面的落款,忉利天。

    根据附带的说明,这绿苗叫咖啡时间,一种月季,多季都能开花,浓香且花大。现在他尚且年幼,只顶着几个小小花蕾。弗栗多Google,盛开的咖啡时间花瓣是一种闪亮的橙色,美得让人心驰神往。而且这个名字,coffee break,太过于心照不宣。要不是帝释天也在,他只想抱着花盆转几圈。

    等到他开花,一定很美。

    弗栗多火速下单了一堆园艺用具。

    他梦见水晶一样的玻璃顶,热带的蔓藤装在里面,墨绿色铺天盖地。他站在那儿,蒲公英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有草杆折断的声音,上万朵雪白的小伞飘起来,像浮动的水母。它们透明的头部在旋转,就像兀自转个不停的轮椅车轮,每一根辐条上都钉着上千根流泪的蜡烛,烛泪钟乳石一样滴下来,凝结、重叠。蜡油和香灰气味的迷宫里,弥漫的灰烬浓烈得让人窒息。

    割草机的声音,腐败的草木汁液的味道。脚步声,更多的脚步声,他只能往前走,几乎在跑了。喘息、喘息,似乎每一条路线,都指向同一个尽头。这尽极华美,无限奢华的迷宫,所有的尽头只是一张朽坏的轮椅,上面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难道他们从来没有教过你,妻子每晚对丈夫应尽的义务?”

    忉利天猛地醒了。

    他想吐。

    他去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把脸,比起前几天,镜子里的人总算恢复了点神采。新租的房子是靠近天域大学两层的townhouse底层,一房一厅,因为建成年代早,还算物美价廉。不好的一点就是二层被一对年轻情侣租了去,他们要么激烈地吵架,要么激烈地zuoai。老房子隔音不好,现在凌晨一点,盥洗室天花板传来带着震动的激情直播。忉利天关门出去,他无意窥私,何况那叫床声也不太好听。一只雪白狮子猫,瞪着仅剩的那只绿莹莹的眼,蹲在门口。“Captain?”忉利天蹲下来,蓬松的白色毛团走过来,在他手心蹭了蹭。“你在担心我吗?”他把猫咪抱起来,小猫舔了舔他的下巴。世界破破烂烂,全靠小猫咪缝缝补补。

    这可比老城区那个违章搭建的窝棚好多了,有自己的盥洗室,不会冷,不会漏,不会塌,吵一点又怎样?“是吧?”他问“船长”,Captain是一只高冷又沉默的猫,只是伸长脖子蹭了蹭他的脸。

    他抱着猫又去睡了。

    弗栗多的选修课在试听后居然报满了,这让他和昆沙门都很意外。他不得不在教学上投入更多时间。研究所和授课点不在同一个校区,弗栗多搞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昆沙门说他被黑心车主骗了,“你这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但并不妨碍青年讲师把它骑得虎虎生风。他很喜欢自行车蹬起来的感觉,链条和齿轮完美地运转,灵活又自由,上坡、下坡,倾斜着转弯,风带起风衣的下摆——这是能量转化率最高、成本最低的飞翔。

    弗栗多是在某次刚下课的“飞翔”中看见街对面的忉利天的。远远看个背影就知道那是忉利天,整个校园不会有比他们兄弟更轻俏的身形,而帝释天不会像他哥哥总氤氲着一种漂浮的沉重感。

    “忉利天!”太久没看见他了,你没过脑子就大声喊他名字。忉利天没听见,淡青色风衣下摆一飘,左转消失在街角。

    烧退了,病完全好了吗?你心里很急,现在看不见他了更急。

    路很宽,中间有隔离墩,“忉利天!”你掉个头往回骑,去够最近的人行道。轮胎在限速的石板路上急转,二手车的龙骨嘎吱抗议,辐条和车座抖成一片。“忉利天!”你没有按规定在人行道上下车推行,从几个规规矩矩过马路的人身边惊险地擦过去。“对不起!”你头也不回地大声道歉,同时把脚蹬踩得飞快,车子已经起飞,背后隐约的骂声根本赶不上你。路口红灯,你靠着脚刹把叮叮咣咣的破车刹在路口,停在几个轿车中间,那些司机把车窗放下来看得一愣一愣。你仗着身高从连绵的车顶和无数的人头上望过去,他正沿着左边路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你比绿灯还快0.01秒就飞了出去。不管前面平坦的柏油路还是崎岖的台阶或锋利的路牙,你的解决办法只有一种,就是猛蹬。接着你意外地听到金属轮毂在蛮力下变形的声音,这辆破车就像一个耄耋老臣,兢兢业业辅佐了几朝君主,就要暴毙在你这个新任暴君的脚下。于是你赧甚,把奄奄一息的二手“老臣”丢在花坛旁边,甩开长腿。你从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里抄近道跳到忉利天面前:“忉利天!”

    他吃了一惊。

    他吃惊的样子也这么好看。

    忉利天取下AirPods,难以置信地看着满头树叶,横空出世的你:“弗栗多?”

    “我……”弗栗多气喘吁吁,“我…呼……我刚看到你……”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我……过来say hi。”

    “Hi……”忉利天微微抬起手,摇了摇,他上半张脸睁圆了眼睛,下半张脸已经忍俊不禁。

    弗栗多敏锐发现他清减了,手腕在风衣袖子里哐里哐啷的。

    关切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忉利天会错意,以为他在看自己手里抱着的一叠东西:“二审的书稿,今天要去找下编辑。”

    “哦!”说点什么说点什么,人家还有正事,不能一直被堵在这里。菱镁矿,主要成分为碳酸镁(MgCO3)的矿物。菱镁矿外观和白云石相似,难以区分……不对,打住!这是刚刚上课的内容。忉利天又礼貌地笑笑,冲他点点头,已经在移动脚尖了。快点!其他的!赶紧说点什么,他想也没想,脑子里捉到的第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蓟马,红蜘蛛,黑斑,是导致月季生病的三种主要因素。”

    忉利天好笑似的抬头看他,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影子,一双绿眼像无机质的矿石一般晶莹剔透:“啊,您已经在研究怎么种‘咖啡时间’了?看来弗栗多先生还是喜欢我的回礼的。”平稳的语调里欣喜藏不住。

    “喜欢。”弗栗多觉得力度不够,赶紧补充,“很喜欢。”

    “等它开花的时候,我送你切花。”

    “好啊,我喜欢那种复古油画一样的色调,谢谢!我很期待。”

    种花送花比借书还书是更胜一筹的高明主意。一样风雅,还更添浪漫。工科博士一直觉得自己和浪漫绝缘,是更坚硬,更数据的材料组成,但现在一些东西已经在改变了,就像蒙尘的世界已被擦亮。“再见!”他们客气告别,忉利天还冲他挥了挥手。弗栗多转身走出好几步远还在笑,他感觉自己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怕是成了半永久。

    “弗栗多先生。”他听到忉利天喊他,忙转身。

    “我在!”

    忉利天站在树荫下,很长时间那个画面在他脑海里是定格的,魔法照片那样的定格,有树木的沙沙的淡香,有青草蒙蒙的味道,无数小小的光衍射现象在淡青色风衣上投出圆圆圈圈的光斑。还有他浅笑的眉眼,那么清晰,仿佛破土的芽那样充满生气。忉利天笑着说:“阿善,哦,帝释天说下周天域大学搞夜市美食节,约我一起。”

    接下来是一句是会被刻在照片上的话:

    “要一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