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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中】

    【九/中】

    诸葛孔明突然回到季汉预先没有通知任何人,首席执行官助理蒋公琰甚至来不及去机场迎接,他本人就已经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成都总部。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人始料未及,当所有高层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按照他的要求集中到会议室时,收到的是一叠厚厚的表格,其中小于配给定额的数字被用红色加粗特别标注了,越往后红色的数字越多,到最后竟整张纸一片猩红。

    毫不知情者自然是大为震惊,心里有鬼的人也因为笃信诸葛孔明在外出差无暇顾及成都的事,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而不知所措。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董事长和李正方的出现。后者自然是在一接到首席执行官回来的消息之后就赶紧跑去刘公嗣那里想要先发制人,不过刘公嗣自己此时因为诸葛孔明原因不明却突然归来脑子已然乱成了一锅粥,李正方那些厉害弊病的陈述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一句都没听进去,匆匆整理了仪表就去见他继父了。

    诸葛孔明仍然坐在董事长右手边第一个的位置审阅着他外出期间的账目,姜伯约则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看不清表情,似乎一切如常,但刘公嗣进屋的那一刻就感觉气氛不同往常,竟比他父亲第一次召开董事会还要凝重许多。

    不出诸葛孔明所料,刘公嗣还没说什么李正方便首先发难,历陈自从刘玄德卸任以来他的诸多“罪状”。先是一意孤行坚持早已不合时宜的低价政策,又执意进军北方市场与曹魏争锋导致资金周转越来越吃紧,置全体股东的利益于不顾。

    诸葛孔明也不反驳,不动如山,半晌等李正方终于悻悻地闭了嘴,才悠悠地开口,“刚刚这些正方这席话,是想说我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不错,如果是关系到公司存续之本的问题,我的确不能变通,并且是寸步不让。”李正方被他噎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反驳,诸葛孔明就转向了早就如坐针毡的刘公嗣,“但如果这是董事长的意思,自然就不一样了。毕竟这公司是前董事长刘玄德交给董事长的,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你的。”

    “今日你还认这公司是董事长的,”李正方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看着诸葛孔明脸色不善,“可日子长了,事情自然也就变了。到时候谁当董事长,不都是你说了算?”

    自从刘玄德卸任以来这样的言论已持续了近两年。诸葛孔明只是一切如故,甚至对待刘公嗣的指令比对他父亲的更谨慎许多,毕竟刘玄德在任上的时候许多重要指令还会被首席执行官直接驳回,因而猜疑的声音也就由最开始的沸沸扬扬而逐渐消停下来了。如今李正方旧事重提,所有人都免不了心中一惊,或是好奇或是担忧地望着首席执行官。何况当着儿子的面提父亲百年,未免也着实是太不会说话。

    诸葛孔明本人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只有站在他斜后方的姜伯约看到,他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有些颤抖,仿佛终于承受不住压在上面的无形重负。半晌,孔明轻叹了一口气,“李正方刚才说的,董事长有什么想法?”

    “我……”刘公嗣一个激灵,“我只是觉得这几年公司的规模扩展的太快了。您走的太急了,公司未必能跟得上。我们这一个季度在北方市场的业绩看起来并不太好,我跟财务总监提过这件事,李正方觉得我们逐步退出北方市场,经营好成都和荆州就够了。即使是最后能像大汉那样,最后不也还是……”他的声音在诸葛孔明平静得有些可怕的注视中越来越小,最后只成了小声咕哝。

    “董事长是想说我的野心太大了吗。”诸葛孔明感觉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尽管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复对自己强调一定不能太过强硬,但在看到刘公嗣躲闪的眼神以及脸色不善的李正方时,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颅内嗡嗡作响。

    “您看到了这几个季度以来我们的资金周转紧张,却没有看到两年前夷陵谈判给公司造成了多大的亏空,为了保住荆州填进去的资金回收总是需要时间的。我当然明白涨价是提高公司收益最快捷的途径,今日涨了,尝到了甜头,明日觉得钱不够了,便继续涨,这么涨下去,何日是个头?又与曹魏何异?在消费者眼中,他们降价是识时务,反之,我们涨价便是吃相难看。季汉没有曹魏和孙吴那样几代人留下来的稳定客户和关系网,能依赖的只有口碑二字。况且我们已经控制了西南及华南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市场,边际收益已经几乎跌到零了,纵使是能达到百分之百,除了被人扣上垄断的帽子之外也再没有什么益处。”

    “眼下时局已经变了,不再是我们刚刚拿下益州分部时要专心立住根基的时刻。今日从甘肃陕西撤柜,甚至是退出北方市场,对公司来讲不过是几个绿色的数字罢了,但是在甘肃和陕西销售的都是大病医疗用药,如果患者一时找不到能够替代的药剂呢?如果突然换药影响治疗呢?季汉有在坐的各位精英为辅翼,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全身而退,但那些病人呢?他们只有一条随时可能消逝的生命,能退到哪里?!不错,我们不是公益组织,也不是来做慈善的,但董事长每年资助全国那么多医院,而且是匿名捐款,难道是为了打开新的销售渠道吗?我们今日所做,如何能对得起董事长当日托付的梦想,对得起季汉的初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乎利润,便不在乎性命了吗?!”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诸葛孔明的怒意,却无人有胆量回答这一连串直击痛点的责问。这愤怒并不像烈火般令人色变退却,却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开始时并不明显,只是微微有些上泛的白色泡沫,波澜不惊,甚至映着清冷的月色还显得一派平和,确实层层波涛堆叠而上,须臾间却是四周烟波浩浩汤汤,纵使千里之堤亦难阻其势。

    但对诸葛孔明而言,比愤怒更持久,更难以承受的却是悲哀和无奈。明明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间会议室,还是董事长右手边第一个位置,还是一样夏秋之交过分明媚的秋光,甚至连他穿着的正装都是刘玄德卸任前最后一次召开董事会时穿的那一套,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却不是那人了。

    半晌,诸葛孔明只是按压着跳动作痛的额角。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姜伯约此时取出了从法孝直那带回来的夹子递给刘公嗣,“多说无益,季汉止步于成都究竟是对谁有利,董事长自己看看就明白了。订单为何拖欠,货款究竟去了哪里,也只有财务总监知道。只要请监事会对李正方的个人财物状况展开调查,大概不日便能真相大白。轻者撤销职务,重者没收股份接受刑事调查,取决于他到底贪【咳咳咳】污了多少公司的资产。”

    “诸葛孔明,你先别急着查我。”李正方看到记录便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败得彻彻底底,但仍心存一丝侥幸,“眼下曹子桓突患大病,司马仲达忙着和曹子丹相互倾轧,正是收购的大好时机,你突然回到成都放下了陕甘的生意,也许正是你私下勾结司马仲达,要重演两年前荆州之事。”

    “李正方果然是识时务,我刚说到北方市场的重要性,你就想到了要‘以彼之言,还彼之身’。”孔明冷冷地看着他,左手紧握在身侧,“你想治我失职,大前提却不成立。我并没放下陕甘的生意。昨天我就叫了法孝直到祁连接替我,继续那边的市场考察,现在恐怕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事已至此,也差不多该收场了。诸葛孔明疲惫地阖上眼推开会议室沉重的大门,对紧跟他的姜伯约担忧的眼神挤出一个宽慰的笑来。

    刘公嗣从上午散会后就一直在在纠结,从白天纠结到晚上也没有什么结果。他查了查公司的签退记录,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但刚刚出差回来的诸葛孔明的名字还是呈现表示“在职”的蓝色。于是现任董事长站起身来悲壮地一声长叹,拿出当年找刘玄德检查课文背诵的勇气,惴惴不安地向着诸葛孔明的办公室走去。

    至少不管怎么说他继父肯定不会打他。

    他在电梯里碰见了蒋公琰,后者拿着一叠资料显然是和诸葛孔明一起加班。刘公嗣讪讪地笑着夸奖了他几句,便从他那接了资料劝他回家,保证自己一定代他送到。蒋公琰心里跟明镜一样,也就没再推辞,只嘱咐董事长劝执行官早些回去便自己收拾东西离开了。

    一直到了首席执行官办公室门口,刘公嗣心里还有点忐忑。敲第一遍门的时候里面没声,他等了一会打算抬手敲第二次,才听见诸葛孔明的声音:“进来吧。”继父的声音清冽悦耳如常,只是听起来略微有些沙哑。

    诸葛孔明还在灯下看着什么材料。他的办公室十分整洁,所有的文件都分门别类的用贴不同标签的夹子收好摆在他身后高高的书架上,向来需要他仰望的继父和这一架子的资料记录相比竟显得有些矮。“公琰,辛苦你了,东西放在这里就行。”诸葛孔明头也没抬,“你也累了一天,快回去吧。”

    “继父。”刘公嗣轻声叫道。孔明闻声抬头微微眯起眼看他,似乎是眼睛一时没有聚焦,等他看清便连忙站来起来,“董事长怎么来了?是今天的报表有什么问题?明天的会议纲要和PPT我已经让公琰发给您了,您可以今晚再熟悉一下——”他大概是坐久了又起得太猛,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晃晃的。公嗣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坐到沙发上,“继父放心,我已经都看过了。”

    诸葛孔明缓了一会,又重新睁开眼,“那就好。”他偏头按压着太阳xue,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刘公嗣,“董事长,我之前也说过了,在公司里叫我的名字就行了,这个节骨眼上让别人知道这层关系也不太好。上班时间——”“继父也太小心了。”刘公嗣笑起来,“这都七点多了,早过了上班时间,公司里都没人了。”

    孔明眯起眼去看墙上的挂钟——刘公嗣注意到他看远处的东西似乎有些吃力,在他记忆中诸葛孔明明明是不近视的。“还真是,一忙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又折腾公琰到这个时候了,说好了今天让他早走。公嗣既然刚才遇见了他,他有没有偷着骂我?”他说着微微活动了下僵硬酸痛的颈肩,垂下眼睫看着刘公嗣,眉眼间含着温润的笑意。

    刘公嗣愣愣地看着诸葛孔明的笑容。自从刘玄德离开季汉以来,继父看起来似乎总在忧虑着什么,眉间的折痕从未展开,即使是和庞士元等老友从荆州回来小聚他也笑得十分勉强。刘公嗣已经很久没见过继父这样笑意盈盈开玩笑的样子,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诸葛孔明已又敛了笑容,眉宇间淡淡的阴影满是疲倦,那消失的笑如同宇宙中熄灭的某颗不知名恒星,当地球上观测到它消逝的那一刻时,恒星的残骸早已在孤独中冷却了难以计数的时间。

    “公琰是最敬重继父的。”他讪笑着,“方才见了我,还要我劝继父早点回去呢。”

    诸葛孔明点点头站起身,“我一会就走,只是还有些文件没处理完。公嗣也早些回家吧。”说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对刘公嗣笑笑,“我这边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刘公嗣踯躅片刻,最终将那份报告放在诸葛孔明的办公桌上。后者略微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董事长可是觉得撤销李正方职务的处罚太严厉了?他毕竟是前董事长当年收购益州分部的肱骨助力,多年来也的确为季汉发展做过不少贡献。”

    诸葛孔明无意中更换的称呼让刘公嗣心里一颤,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像是冬天里喝了凉水那样全凝结在了肺腑中,只是用力摇摇头。“有错当罚,不然也会伤了其他兢兢业业工作员工的心。”

    “董事长能明白这层道理就好。”

    刘公嗣显然还有话要说,孔明也没有催他,只是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无言地等待着他。“继父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火。”半晌刘公嗣终于再度打破了沉默,声音闷闷地。

    “请董事长原谅。”孔明一顿,微微低头,垂下眼看着那份离职报告。

    又是离开的人。

    此刻他感受不到一点工作将要结束的轻松,从关云长开始,这是第几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季汉的人了?他都快数不过来了。“今天是我有些太急躁了。这么大的事应该提前通知您,我只想着要尽快解决以免继续给公司造成更大的损失,考虑的不周到。”

    刘公嗣的头低得很低,一方面他不敢去看诸葛孔明的眼睛,另一方面他怕自己抬起头来眼泪就会流出来,“是我对不起您,辜负了您和父亲的期望。”

    他紧紧地握着双手留下的指甲印,握得有些发痛,但他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这微不足道的痛感是此刻唯一能减轻他心头愧疚与懊悔的东西。诸葛孔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不仅帮不上您的忙,甚至连让您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工作都做不到。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合格的董事长,也不配作继父的儿子。”

    孔明忽而想起刘公嗣还上小学的时候的事情。那一次已经七点了,学校里空无一人,刘公嗣却一个人捏着一张不及格的考卷躲在教室最后的空储物柜里哭得伤心。那个周末他本来应该跟刘玄德一起过,却没有人来接他,男孩便以为是他的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糟糕的成绩因而生气。在刘公嗣摸着黑掉眼泪的时候,他的父亲为了拿下荆州分部最重要的四家门店已经连轴转了一个周,他可能本来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穿袜子,但袜子穿到一半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诸葛孔明偶然间看到了刘玄德的日程表,知道他今天下午要去接儿子,但没有叫醒他。只是从他外套里摸出了他的宝贝车钥匙,然后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上毯子,让刘玄德睡得舒服些,并决定权且代替丈夫履行一次做父亲的责任。

    那天他把刘公嗣从柜子里抱出来,在冷饮店和他一起一边吃着奶油开心果味的冰淇淋一边研究每一道错题,然后把整张卷子抄了一遍让刘公嗣重做,给他打了一个大大的一百。美中不足是他没有红笔,因此那个一百是黑笔写的。

    但这也足够了。他记得嘴角沾着冰淇凌的男孩眼里激动的闪光,满分离他刚刚进行了短短十年的人生太遥远了,毕竟他的人生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合格”:因错误太多而不合格的试卷,因总是不得不缺席而不合格的父亲,因将对前夫的不满转移到幼子身上而不合格的母亲,因忽视学生安全而不合格的老师,因分裂而不合格的家庭……

    那时候刘公嗣问他,为什么他看到自己那张不合格的卷子不会生气?

    如果让刘玄德看到了那张卷子很有可能最后的结果是,刘公嗣今天晚上将因为屁股肿了而不得不流着眼泪趴着睡觉,而不是开开心心地坐在冰激凌店里用小勺刮着塑料碗欣赏那个诸葛孔明一手炮制的一百分。

    如果是作为刘公嗣的父亲,他是会生气的。

    但诸葛孔明只是安慰他,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行业,每一个行业都有适合的人和不适合的人,刘公嗣只是或许不怎么适合学习这个行当,就像有些小朋友因为身体素质差所以不适合做运动员,有些小朋友因为唱歌跑调所以不适合当歌手,没有人因此苛责他们。

    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那一刻诸葛孔明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都是把刘公嗣作为“刘玄德的儿子”去倾注一切感情的。即使后来刘公嗣叫他继父,那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把这个年轻人当成自己的儿子来对待。生育抚养子女本身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对自己生命的眷恋,诸葛孔明并不轻生厌世,但他也并不渴求能够将自己的生命在他人身上延长,因此他从来没有过要做父亲的念头也并不奇怪。

    所以那时的他不会对刘公嗣生气,他可以非常耐心地一次又一次面对刘公嗣不及格的卷子和种种重复发生的错误,而永远不会像刘玄德那样大发雷霆。事实上,若是今天的事发生在二十年前,诸葛孔明只会云淡风轻地宽慰他说董事长年轻,缺乏识人经验是正常的,虽然这次的确造成了一些麻烦,但无论是谁要运转一个这么大的公司都难保不出岔子,因此断断不必自责。说漂亮话最容易,向来是难不倒他的。

    但他今日不能。

    遭到背叛和中伤的疼痛让他心里发冷,痛彻心扉,逼的他抛却了自己一贯冷静自持的形象,甚至在会上当着季汉集团所有重要成员气得有些发抖。

    他再也不能说,人人都会如何如何,这是人人都会犯的错。他再也不能只将刘公嗣当作芸芸众生中平等而无关紧要的一员。

    刘公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的爱人的儿子。

    因此他也成了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