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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一】

    诸葛孔明对着电梯旁的镜子正正领带,把一缕垂下的碎发插回鬓角整理好,小幅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肩,浅浅地抽了口气,总算是散去了眉间些许疲惫的云翳。

    “看到你就会觉得,人生哪里是苦短,分明是苦长。”

    孔明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见法孝直正站在身后瞧着他,于是笑笑,“法先生今天倒是按时下班了。”“执行官嫌我不敬业?”孝直似笑非笑,“怎么会,法先生工作无可挑剔。”诸葛孔明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工作方法,公司给出的上下班时间只是参考,如果能够提前完成工作,在这里呆着便是另一种浪费时间了。”“这话倒是对。”法孝直与他一同上了电梯,“我今天这是等着去机场接几个老同学来成都。一会还要带他们喝酒,就先留在公司了。你今天这么早走,这又是飞哪?”“飞哪?”诸葛孔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法孝直是以为他又要出差。恰好此时电梯到了,法孝直也来不及与他多说,匆匆与他告别后便跑向了他停在门口停车场里那辆颇为惹眼的跑车。

    诸葛孔明看着法孝直攒了大半辈子的私房钱加贷款终于得偿所愿的那辆黎黑的保时捷718绝尘而去,叹了口气去搭地铁了。

    人生苦长。他还在思索着,孝直的话好像往他脖子里塞了个雪球,开始时没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痒痒的,等最外层糖粉似的薄雪化净了,就感觉到冰凉的刺痛顺着骨缝一路穿进来。

    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跟他这话了。

    第一个人好像是公瑾。

    诸葛孔明细细地思索着,现在他被封在三号线的某节透明车厢里,连手机也拿不出来,除了思索也没别的事可做。

    周公瑾是他大学时的学长,大他两届。照理来讲两个人校区不同,专业更是八杆子打不着,是不可能认识的。他周公瑾是校辩论队的队长,又是江东校区器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风光一时。诸葛孔明不过是荆襄校区一闲人,翘课是个中好手,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导师们念及他不怎么上课却总能拿到最高成绩,也就没为难他。

    他和周瑜相识的起因是他同系的学长,以不靠谱而闻名的正方二辩庞士元在辩论队纳新表演赛前喝了个大醉,肯定是出席不了,同为正方的鲁子敬急的就差把刀架在社团主席孙仲谋脖子上让他推迟比赛了,幽幽转醒的庞士元却毫无愧色,直接卖了诸葛孔明。“你去找我那个学弟诸葛孔明,那小子平时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关键时刻能说得很。”

    辩论队副队长,正方一辩鲁子敬也是没办法了,于是只知道个辩题的诸葛亮就在比赛正式开始十分钟前被从床上揪了起来,套上了鲁子敬从庞士元身上扒下来酒气未散的正装。

    那是诸葛孔明在名校友辈出的建安大学一战成名的日子。本来就是表演赛,谁赢谁输都不重要,就是图个热闹——没想到这诸葛孔明真搞出热闹来了。他一个人把对方二辩,已经毕业多年的老学长,连续两届全国辩论联赛“最佳辩手”获得者张子布堵得面红耳赤;又把对方三辩,辩论队的兼职指导老师虞仲翔辩的当场辞职,不怎么熟悉规则的他又一个人包揽了己方二辩三辩四辩所有的工作,硬生生把辩论赛搞成了个人脱口秀。

    这下可闹了个大笑话。照理来说这次的主角是辩论队花大力气请来的大佬,要不也不能把他们全编在反方,周公瑾的用意是很明显,就是要让反方取得一边倒的胜利,因此最后取得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全场哗然。辩论队虽然颜面扫地,但目的好歹达到了——不少新生当场交了报名表,只因为好奇这个即使来上课多半也是在睡觉的诸葛孔明到底何许人也。

    不过当他们发现诸葛孔明压根不在社团成员中就是后话了。

    当时周公瑾正带着吕子明陆伯言等同属辩论队的后辈在外面参加比赛,听到了这个消息没说什么,不过具传言是他拉了一夜的琴,把扔下公司偷偷跑来看他计划着享受一下花前月下的富二代男朋友孙伯符折磨的几乎失聪,从此再不敢因私废公。

    他回来后带着多年的搭档鲁子敬又和诸葛孔明私下里打了一场美式辩论——结果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诸葛孔明搅了周公瑾的场子,他俩结下梁子之后没少在建安的BBS上隔空斗法,但周公瑾私下里还挺照顾这个性情古怪的学弟,甚至跟他所在的材料学院打招呼让诸葛孔明借用自己学院的实验室——孔明作为一个经济学院学生有一个特别不符合他文科生身份的爱好,他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小发明,也不为了申请专利保研,就是觉得好玩。他还曾经发明了一种命名为“木牛流马”的手推车,可以推着它上楼梯,极大减轻了同学们假期搬运行李爬楼的负担。

    自从周公瑾读研之后他们俩就没什么联系了,前几年周公瑾偶尔寄给他几张自己在咖啡馆或是书店办着玩的个人独奏门票,孔明基本都送给了想去的学妹。后来心高气傲的周公瑾到底是为爱牺牲了,放弃了防火材料学的硕士学位,到已经成了他未婚夫的孙伯符家的孙吴集团发光发热了。

    他与周公瑾再次见面便是在孙吴的总部,那时管事的已经换成了当年与诸葛孔明同级的年轻孙家公子仲谋。

    那几年曹孟德那个jian商搞垄断搞得风生水起,连孙吴这样做了大半个世纪的公司日子都不怎么好过,更不用说刘玄德那个冬天连暖气都没有,今天还有客户明天就可能破产的小公司。

    诸葛孔明是代表刘玄德来谈合作的,尽管这在当时几乎是一桩笑话,可诸葛孔明这个人就是有本事把笑话变成神话。他和孙吴那帮元老谈了一个下午,当年“舌战江东”的傲气虽被创业的日子几乎磨平了,嘴皮子却磨的比那时候更利索了,愣是从那些加起来年龄能看到大清没亡的老古董的牙缝里掏出来了钱,签下了孙吴对季汉的巨额投资合同。

    这次辩论可比大学那次惊心动魄的多,可惜周公瑾照样赶了个晚集,等他回到公司时那帮孙伯符父辈的老股东正自会议室鱼贯而出,想起大学时他们俩针锋相对的日子周公瑾还着实心潮澎湃了一会。他站在外面等了一会,诸葛孔明出来了。他比学生时代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就是脸色暗淡了些,瘦了些,两个人因此惯例相互嘲讽了两句。好在他们俩都能体谅对方的高傲,所以诸葛孔明没提他眼里的血丝和红肿的眼角,他也礼尚往来没提孔明手心的冻疮。

    “公瑾不给我寄门票了?”

    “你跟着刘玄德整天连个固定门头都没有,整天搬来搬去,我想给你寄也没地址。再说寄了你也不去。”

    “也是。”诸葛孔明少见地没跟他尖牙利齿地回击,这么大大方方的让步,让准备好了堵他下一句的周公瑾一愣。

    “你真不考虑从季汉出来到孙吴来?就凭你从那帮老东西手里抠钱的本事,伯符肯定……”他眼睛一暗,“不,仲谋。仲谋给你的待遇刘玄德绝对没法比。”

    孔明听了他的话笑起来,眼睛还是一样弯弯的,像月亮,却比星星还亮。“公瑾可真是一点也没变,当年输给我就想拉我进辩论队,现在输给我又想拉我进孙吴。”

    “我几时输给你了,那次不过是导师找我有事没能继续比赛。倒是你,我说了改日再战,可你每天不是泡图书馆读些闲书就是睡觉。”公瑾听了这话眉眼一凛,半晌摇摇头,“再说我变化可大了。我不给你寄门票,是因为我也好几年没拉琴了。没时间,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孔明大概是没料到他会实话实说,伶俐的银舌头沉默了半晌,“安慰”这种事是很少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会好起来的。只要有时间,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上。”他本来想说“原样”。

    公瑾笑得很苦,“时间。人人都觉得人生苦短,我却觉得人生苦长。”

    诸葛孔明当时没什么感觉,回去以后越想越后怕,连夜给周公瑾写了一篇长长的信发送到邮箱里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裹着大衣的刘玄德和周公瑾正喝着茶。刘玄德一见他眼睛就亮了,仿佛看见了救星,“孔明快来,周总亲自过来看看咱们这边的情况,顺便了解一下季汉未来有什么打算。”刘玄德站起来习惯性地包住他的手,虽说他和玄德都是北方人,玄德却不像他那样一到冬天手脚冰凉,他的手总是很暖的。“这些你比我了解,还是你和周总——”他又皱起了眉,把后半句吞了回去,诸葛孔明知道他是被周公瑾折磨了好一会早已招架不住,又怕对方同样为难自己,便对刘玄德笑笑,伏在他耳边小声说,“公瑾是我师兄,不会为难我,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刘玄德仍是不怎么放心,不过见他笑的别有深意,便借口换茶叶出去了。

    “公瑾要过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打了,你们公司连电话都欠费。”

    诸葛孔明不甚在意,反正眼下是淡季,比起接些小单还不如集中精力对付曹孟德。两个人装模作样的聊了些公事,说季汉下一步的计划是如果能通过两家联手挫败曹孟德,就兼并大汉目前受挫严重很不景气的荆州分公司,再往后考虑收购刘璋管辖下的大汉成都分公司,本来刘玄德也曾经是大汉的人,这算是物归原主,不过是把曹孟德抢走的东西抢回来罢了。若是平时周公瑾定然不会放任他在这里信口雌黄,但今日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等诸葛孔明停下来喝口茶的功夫,他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这是什么东西?”公瑾声音阴恻恻的,眉眼间结了一层寒霜,英气逼人的双目寒光闪烁。这样的目光曾经震住了在孙吴董事会内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时想要夺权的东吴元老,震住了虎视眈眈意图吞并的商界神话大汉首席执行官曹孟德,却对他诸葛孔明没什么用处。孔明探身瞧了一眼,只是一笑,“这个呀,我给你写的信。没想到你这么重视,还打印出来了。”

    “你这是信?”周瑜冷笑,孔明知道他不是真生气,“这分明是给我写的悼文。你写悼文就写悼文吧,怎么还发孙吴的公共邮箱去了?!”

    诸葛孔明向来粲然若星的眸子眼波流转,“是啊,我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师兄得原谅我。”他虽这样说着,却笑得人面桃花。

    周公瑾不说话了,于是孔明乘胜追击,“我知道你不是听劝的人,你周公瑾从来都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摸出刘玄德戒烟前上交给他保管的打火机,把那篇所谓的“悼文”点了,“我想你现在也该看到了,你对孙吴多么重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周公瑾,目光虽说不上锐利,却坚定地无法忽视。周公瑾眯着眼睛瞧着他,竟扑哧一声笑出来,“怨不得你大学那么能睡,你就是天生的cao劳命,连睡觉都计算了要提前睡饱。依我看,我确实是不配说这话的,’人生苦长’的是你诸葛孔明。”他站起身抖抖那件旧款的风衣,诸葛孔明记得他上次穿这件衣服,是周公瑾的主页上更新了他和孙伯符订婚的消息。两个人发间都是纷纷扬扬亮晶晶的白雪,一向矜持的公瑾笑的见牙不见眼。

    “别瞎cao心了,我不会那么做的。你倒是把仲谋和子敬坑惨了,他俩看了你发的东西真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连夜打车来我家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今天早晨孙吴的人都快把我家的电话打爆了。”公瑾低下头,细长如画的眉眼间当年江东校区“美周郎”的神采如复燃的香灰般明亮,“说实话,我过的没你想象中那么糟——至少比你强多了。我知道伯符多么在乎我。现在他去了,我必须代替他,为其他伯符在意的人做他想为他们做却没有时间去做的事。”

    诸葛孔明眨眨眼,一丝恶作剧的光芒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后他举起从刚才就缩在袖子里的左手,那里有个录音笔,“我可都录下来了。”他嘴角噙着笑,“师兄在江东,在孙吴都是一言九鼎,可不能背诺。”

    那年冬天很冷,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孙伯符是最年轻的商业骄子,孙吴帝国最耀眼的希望,当代杰出青年代表——在那场蓄意策划的跳伞“事故”发生后,他们把一切好听的称呼按在他身上,毕竟没有人会嫉妒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好在是他们在那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赢了。于是诸葛孔明的计划不再仅仅是计划,它变成了季汉集团荆州分部,变成了公司不断上涨的股票市值,变成了他和刘玄德事业真正的起点。

    地铁缓缓地停住了,车厢里的灯闪了闪,诸葛孔明如梦方醒地眨眨眼。地铁广播有些犹豫地响起,前方发生了事故,有人企图卧轨自杀,因此列车急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启动,请各位乘客改乘其他交通工具。听了这个消息诸葛孔明下意识的心里一惊,不过也不愿意细想下去。人群裹挟着他来到站台,诸葛孔明站在地铁交通图前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此处是个不生不熟的地名,他以前从未在这一站停下来过。回家的地铁只有这一条线,看来只能打车了。

    走出地铁站,外面烟蓝一片,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挤满了避雨的人,他实在是不想再去扎堆了。孔明皱皱眉,本来他今天是特意想早点回去的,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他早就明白了事与愿违的道理。

    好在是路边还有一家小咖啡馆,面向街道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白色水雾。他犹豫了一会,距离他通常回去的时间还早,现在也打不上车,不如就进去避会雨吧。熟悉的咖啡味让诸葛孔明想起了他和季汉最困难的日子,与之相伴的还有他在成都那间办公室彻夜亮着的冷色灯光,电脑风扇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嗡鸣。那时候他靠着两杯咖啡就能熬一个通宵,现在却不行了,喝小半杯就要心悸。

    季常是那时候走的。孔明记得他离开前也说过和法孝直、周公瑾相似的话。

    想来是因为下雨,店里生意不怎么样。他不想点咖啡因类饮料,就点了杯名字很诗意的奶昔。柜台后学生模样的员工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大概是没想到面前这个西装一丝不苟,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会点小姑娘爱喝的饮料,诸葛孔明也好脾气地对他笑笑。

    季汉的大部分人不知道的事,其实诸葛孔明年轻的时候是蛮喜欢诗歌的,他也写诗,还写了一首“午睡颂”,每次午睡醒来只要宿舍里没人都要大声朗诵一遍。那天他躺在病床上,睁开眼就看见是西装扣子松松垮垮散开的马季常,窗外是一片浓重的黑暗,马季常的眼睛是红的,眼眶是红的,鼻翼也是红透的。“老师。”季常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听起来酸酸的。

    “季常来了。”他示意马季常靠的离他近些。马季常以为他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忙弯下身附耳过去。

    “季常,”他小声说,假装自己嗓子哑的不行,“你领带松了,快系好,衬衣也该换了。别让孙吴的人小瞧了我们季汉的人。”

    他当然知道一向极重视仪表的马季常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他甚至能猜到自己在例会上突然晕倒的消息传到正在举行谈判的夷陵那边时,马季常是心急火燎地订了哪一班飞机连夜赶回来的。其实孔明并不真的在意他散开的领带或是软塌塌的领口是否会影响季汉的形象,只是想逗逗这孩子,让他笑笑。

    诸葛孔明知道他现在幽默感比以前变差了,但没想到变得这么差,没把马季常逗笑,反而逗哭了。当然不是那种号啕大哭,也不是委屈地抽噎,季常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刚才起就在眼眶里转呀转地泪花无声地一颗颗落下来,砸碎在诸葛孔明心里泛起疼痛的涟漪。“季常别哭。”他摸摸那抹白眉毛。马季常长了张娃娃脸,却天生有两条白眉毛,为此没少被同学嘲笑显老,每当季常为此感到烦恼时,他就摸摸季常的眉毛,“我知道,江东的人都厉害的很,不好对付,这次没少给你委屈受。”他勉强地笑了笑,“其实照理讲这次该我和董事长一块过去的……但总得有人把公司这么大的漏洞补上啊……”

    “老师!”马季常抓住了他的手,把下唇咬得发白,“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您什么都不在乎,现在您在乎的太多了——您该过很长很美好的一生,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未免太长太痛苦了!”

    诸葛孔明听了他这话一愣。

    以前他诸葛孔明确实是什么也不在乎的。他毕业后又在建安大学本校读了研,学位拿到就继续读博,许多公司提前向他抛出橄榄枝,他在建安大学的导师司马德cao教授也推荐他留校,但他却到了距建安大学车程不足两小时的另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南阳书院,半工半读建业大学的博士,领着勉强保证生活的几千块钱薪水做经济学院开设选修课的临时代课老师,只是因为南阳书院时当时各个大学藏书最为丰富的。他的工作态度不怎么端正,在职期间又没有什么学术成果,因此南阳书院的同事没少背地里在校长刘景升那嚼舌根,他的职位能安安稳稳保留到诸葛孔明决定辞职跟着刘玄德走的那一天真是一个奇迹。

    倒不是说诸葛孔明淡泊名利,只是他不怎么在乎这些事情。相应的他也不在乎别的事,他不在乎穿什么,吃什么,周末怎么过,有时衣服都会不小心穿反了。应该说,那时候诸葛孔明在意的事很少,他和交往了几年的物理学院学姐黄月英分手之后就更是如此,每天除了读书写论文备课就是睡觉,活的可以说潇洒,也可以说是乏味。他的办公室门前有棵大桃树,树下又有几只猫,诸葛孔明吃饭不规律,很少在饭点吃饭,因此食堂每天中午配送的饭许多都进了猫的肚子,猫咪各个养的是柔情似水浑圆如球,因此学生背地里都笑他是“桃妻猫子”的“诸葛和靖”。

    想来那个时候的诸葛孔明既不在乎他的未来也不在乎他的生活,他甚至不怎么在意活着这件事本身,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比“活着”这件事更值得他投入精力的事而已。

    他的课不点名,也没有作业,没有期末考试,甚至连教材也没有,课名很简单,简单的可怕,就叫“经济”。每周上课时若是这一周发生了什么经济学界的大事他就带着学生分析讨论,一件事讲起来便是旁征博引,融会贯通,往往会结合数十种观点分析同一个问题;想反,若是没什么大事他连去上课都不去。因为轻松,他讲的又深入浅出,生动有趣,因此别的学院来旁听的学生不少,多半是只在期初听个乐呵,后来便再也不来了。但也有能坚持一个学期,甚至坚持好几年的。

    比如马季常,后来他还经常带着当时在念高中的马幼常一块蹭课。

    马季常时常感觉那时候的诸葛孔明并不真的存在于他相同的时空。司马德cao评价他是百年难出的经济学全才,季常到更觉得诸葛孔明是“经济学”这三个字本身,他经常笑,但那不意味着他从心底感到快乐,只是一种机械反射罢了。实际上他站在比他们所有人更高的层次俯视着这个世界,就像凝望一座远方山谷中举行的狂欢,看不真切,也不甚在意。因此他敬重他、仰慕他,甚至崇拜他,却永远无法靠近他。

    而现在,诸葛孔明比任何人都像一个人了。他总是在忧虑,总是在冒险,他把自己的心放在刀尖上磨,磨出心血来润滑季汉这只疯狂向前突进的巨兽正在缓慢老化的关节。

    马季常却觉得诸葛孔明磨的实际上是他的心。

    “对不起,季常。”孔明反握住他的手,半阖着眼微笑着看着他,“我保证这种事不会有下一次了。”

    季常使劲绷住嘴角,让它保持一条平静的直线,不想让孔明再多cao一点心,“老师睡一会吧,我在这里守着。”

    诸葛孔明还是温和地看着他,虚弱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眼里的星光不再如北辰般闪耀遥远了,而是如彻夜燃烧的明烛,一点如豆的灯光却足以照亮黑暗,“我知道你很辛苦,季常,但你得回到董事长身边去。现在就去。你向来稳重,现在是非常时期,董事长身边不能没人劝着他。”

    刘玄德这次去夷陵没有人同意,但也没有人拦得住他。荆州分部混进了商业间谍,陷害总监关云长威逼部下做假账,这显然是孙吴计划了多年的骗局,不然他们不可能输的这么惨。眼下关云长被带走接受调查,搞不好要受刑事处罚,荆州分布群龙无首,加之这一季度公司的业绩本就一般,季汉的股票一路狂跌更是几乎到了谷地,刘玄德还一意孤行要去收购孙吴的夷陵分部,名为谈判,实为复仇。诸葛孔明带领其他股东都劝不住他,只能夜以继日地扑在办公室,寄希望于能在对关云长的最终调查结束之前补上公司巨大的财务漏洞。他已经连熬了四天,这才会在第五天早晨突然晕倒。

    “我这里还有些资料,”他朝放在床边的电脑怒怒嘴,“你一并带给董事长。夷陵的谈判拿不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有这些东西起码不会让我们输的那么惨,既然失败无法挽回,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减少损失。”他眼神黯淡了一瞬,“还有,告诉董事长……算了,什么也别告诉他了,就说我很好,成都分部的一切也都好。”

    马季常沉默了一会,随即露出了苦笑,“老师,如果董事长没同意,我就是再怎么想,又哪可能真跑回来看你?”

    刘玄德去夷陵前他们爆发了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最大,也是唯一的争吵。争吵最后以诸葛亮摘下戒指和家门钥匙一块搁在桌上,在半夜离开家搬进办公室住为结束。等刘玄德出发了,他没跟法孝直庞士元等人一起去机场送行,却偷偷回了家一次,用大学时在周公瑾的实验室发明的万能开锁器打开门——这发明不怎么成功,经反复试验能打开的只有他家防盗门的锁着一把锁。钥匙和戒指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什么也没少,倒是多了些东西——刘玄德把诸葛孔明的胃药放在了戒指旁边,还留了条子叮嘱了他吃药的时间。

    “其实董事长是想跟着一块回来的。”马季常继续说,有点小心翼翼,“但那边确实离不开他。不过他有话嘱咐我带给老师,老师想听吗?”

    其实他们这些季汉的人在一起打拼了那么多年,彼此不能说了如指掌,也是相知相信,看到诸葛孔明那天没来机场送刘玄德就猜到两人肯定吵架了,而且架吵得不小,不然按照两人的性子是不可能把情感上的矛盾带到工作里来的。

    诸葛孔明略一思索,“他是不是说,他在夷陵很好,谈判也很顺利?”说这沉下脸,装出刘玄德常见的那副苦大仇深隐忍韬晦的内伤表情。

    他的幽默感还没有退化到完全消失,马季常终于被他逗乐了,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老师说的一点不差。”

    真是造化弄人,那时候他躺在病床上目送马季常,没想到最后却是他迎接躺在病床上被绷带裹成粽子的马季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