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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样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隋昕侧头,向后看去。 她站在弱水河边,四下无其他仙人,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苍茫云海间,浅且急的弱水蜿蜒去向。 和往常一样的景色。 可是心头那种异样感依旧挥之不去,好像在这片空旷的云海之间,除了她,还有别的什么人。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 天庭仙家众多,或许是她无意中打扰了哪位上神。 于是她转身打算离开。 刚走出去没两步,她上司勾陈帝君身边的仙侍踏云而来,妙目一转看见了隋昕,便立刻停住,恭敬行了一礼:“星君,帝君命我前来寻你,前往天庭正殿。” 三十三重天上的天庭正殿是何等地方,重大议事场合才开,隋昕自飞升后也只去过一次,不禁问道:“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要到正殿?” 仙仆摇头不知,隋昕也只能随着仙侍过去。她不太喜欢一切正式且重大的场合,因为觉得拘束不自由,所以在正殿外皱眉站了一会儿,才做好心理准备进去。 万幸,没几个仙人。 但是在的几个,压迫感直接让刚进门的隋昕腿软。 最上首、遥远高台上的天帝。 至上之天,至高之帝。 十方世界里无上的存在。 台下,侧立一旁的是她上司,勾陈上宫。 隋昕低下头,走过去扑通一跪。 非常利索,再不利索膝盖就顶不住了。 天庭正殿名义上是“殿”,但其纵深宽广,金碧辉煌,缭绕的云雾冲淡了奢靡,却又加重了飘渺冷清。 稍弱的仙人往这一站,直接被三十三重天的威压压得直不起腰。 她的上司率先发话,声音自那端传来,裹挟着空茫且磅礴的回音:“恒山星君,此次叫你过来,是有一事交给你。” “是,帝君请讲。” 勾陈上宫却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听见一道声音: “本君生心魔了。” 是天帝的声音,语调波澜不惊,内容天崩地裂。 隋昕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这种事情不是她能听的,天帝为什么要告诉她? 紧接着,天帝又来了一句: “拜你所赐。” 阴恻恻的。 原来如此。 隋昕无言以对,只能不吭声,跪伏在地。 因为确实,责任在她。 她以武入道,上司是勾陈帝君,勾陈帝君贵人事多,连带着隋昕也忙碌不已,总在人间天界跑来跑去,有次镇压蛟龙受了伤,跌进了凡人的城池。 城里一个大户人家收留了她,结果养伤期间意外露了几手,勾的一位原本可以金榜题名美人在怀的少年迷上了修仙之术,抛弃一切寻仙问道,却因没有仙缘,在二十五岁那年,于江上孤舟郁郁而终。 少年死后神魂不甘,归位以后依旧怨气难消。 本来只要历个劫就行,现在倒好,直接给他历出了个心魔。 那个少年是下凡历劫的天帝,这是隋昕在天帝归位那会儿知道的。 可是天帝因此生出心魔,却是她才知道的。 过了片刻,隋昕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鞋履。衣角压着鞋面,行动间,辉煌的金丝般的仙气萦绕周身,与隋昕不过咫尺,道行却是云泥之别。 帝君竟是走下了高台,站在了她的身侧。隋昕脸贴着大殿的地面,不能望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平静冷漠的声音:“所以你还得再下一次凡,助本君消除心魔。下凡历劫的只是本尊一缕游魂,不必多想,本君只是心有不甘,并不是非你不可。” 隋昕依旧无言以对,只是以额触地。 — 隋昕翻开功德簿,数着上面记载的自己的功德。 这里是勾陈宫,勾陈帝君正在不远处擦拭兵器,道:“你攒下的功德越摞越多,很快就要从从四品升到正四品,这已经是可以跟随在吾身边出入三十三重天,近前伺候的等级了。吾上次和你说过,考虑得如何?” 隋昕顿住,看着她空白的表情,勾陈帝君就知道,她把这事忘了。 隋昕是一个非常得力的下属,交给她的任何任务,隋昕都能一言不发地干了。这种话少的实干派哪个老板不喜欢,但隋昕也同样非常的散漫,对各仙家关系的毫不上心,对自己在天庭职务的茫然不知,情商低到连在天庭举办的筵席也能中场离开—— 但是所有的缺点,在她猛干的功德面前,勾陈帝君都能勉强忍了。 所以勾陈帝君道:“好好想想,回来以后告诉吾。” 隋昕很直接地说:“属下做不了。” “?” 隋昕摸索着功德簿,叹气:“属下没有那个能力,假装去爱什么人……如果属下没能协助消除天帝的心魔,那属下这些年攒下的功德,够不够留属下一命?” 勾陈帝君:“……” 勾陈帝君无奈道:“不至于,你在想什么,天帝不会怎么你的。” 隋昕沉默不语,倒没看出来信不信,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功德簿,便离开去下凡了。 ————— 想要消除心魔,就要得偿所愿。天帝的那一世未能与恋人长相厮守,仕途上怀才不遇,那这一世便让他美人在怀,得证大道。 这一世的帝君名叫余照,投身入修仙门派,天资聪颖,少年成名,十二结丹,俊美潇洒,意气风发。 隋昕是外门弟子,只在宗门从事些简单低级的工作,与余照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隋昕此世命格不太好。出身微贱,领悟一般,十八岁才勉强升为内门弟子,并在一次外出历练中为余照所救,至此痴恋余照,不遗余力拆散余照与他此世恋人梦缘仙子,反而促使了他们患难见真情,玉成好事。 十八岁正式与他们产生纠葛前,隋昕大多呆在藏书阁。自调入藏书阁后,隋昕负责的便是整理宗门百年前所著典籍,书本陈旧,内容晦涩难懂。年轻人不爱读,老一辈已大多读过不会再读,内门弟子也不爱做这些琐事,藏书阁第九层,长年累月只有隋昕一个人在。 时间一天天悄然而过,隋昕在午后的阳光下盘腿而坐,慢慢地一页页检查旧书。 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片刻到了她身后,隋昕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她身后说:“打扰了。” 清清爽爽少年音,光是听着都让人心情愉快。 隋昕依旧盘腿坐着,只是扭过身子看了过去。阳光照进了她的瞳孔,她眯起眼,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中规中矩的内门弟子衣衫,穿在他身上却格外飘逸风流。袍袖半遮着首徒配剑,春风拂动间,少年身形挺拔如青松,清风朗月,玉山不倒。 他眉眼漂亮,这种漂亮非常锐利,不温和不文雅,像是劈开人视野的利刃,带着极度的嚣张和强势,但或许是年少的缘故,这种嚣张强势尚且稚嫩,还算圆融。 有人费尽心思想博得他人注意却不得其法,有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 隋昕忽然想到了这句话。 真是干净又好看的少年人啊,好看到几乎让人产生怅惘的心情。因为这样的人不会属于她。 “什么事?”隋昕继续低头翻书,问。 少年明亮的眼睛看向她时愣了一下,随即自报家门再表明来意:“我是余照,来替师尊找一本心法,请师妹帮忙。” “我是”,而不是“我叫”,多么自信的人,仿佛所有人都该认识他似的。 隋昕问了那本心法的名字,道:“向东走二十步,右手边黑檀木架子的第十二层从左数第二十三本就是。三个月内还回来。” 说完也不等余照回应,又转过身了。 藏书阁弟子是宗门有名的性子寡冷独来独往,一面是外门弟子较多,无人在意,他们便也少说多做;一面是长年累月呆在藏书阁确实很磨性情,生活单调,越来越沉默孤僻,故而少有人与藏书阁弟子结交。隋昕对余照的冷淡倒也能以此为解释。 隋昕听见他在站立了片刻后,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余照。 距离她正式与他们产生纠葛还有三年,原来在此前他们也会遇见。 隋昕只当这是一次小插曲,没想到过不了几天,他又来了,还越来越频繁。 他本月第五次来藏书阁时,隋昕正坐在高高的书架梯子上,原本低头翻书,听到他的询问,身子也未动,只是移开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你要找的那本《竹喧小纪》,年深日久,毁损严重,我挑出来以后已经移交给修缮处了。你若急着要,就去那儿拿吧。” 隋昕脸上惯常是缺乏表情的,而当她坐在梯子上往下望的时候,看起来便越发冷淡了。 余照顿了顿,微笑着说:“好,那我下次再来。” 隋昕不置可否,收回视线便要继续整理书籍,却听他在底下又问:“有劳师妹多次相帮,还不知道师妹名讳?” 换班的号牌就挂在藏书阁一楼最显眼的登记处,余照眼睛若没问题,第一次见你就该知道你的名姓。 隋昕合上书本,慢慢说:“我是外门弟子,人微言轻,不值得记挂。” 隋昕现在年龄还小,距离十八岁正式和他们产生纠葛还有三年,天庭既然没有安排她十八岁前和他们的交集,她也不必多花心思和他们结交。 隋昕摆明了懒得搭理他,余照再有风度,也是众人捧宠的少年天才,心高气傲,怎会愿意再拉下脸与你交谈。 果然,片刻之后,只听见下方他略微紧绷的声音:“……既如此,多有叨扰了。” 大抵颜面便是这样重要又无用的东西,此后他便甚少出现在藏书阁了,或许来过一次,或许再也没来,隋昕依旧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藏书阁耗过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