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二，三）
1. 飞流一早换好了衣服等着出门，他还记得去年和苏哥哥逛花市买回来一车的花灯，只差一盏桃花灯。苦苦记了一年，就等着今天去摘。 太皇太后三年丧期已过，四周战乱也已平定，又是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年，几项加起来，怎么也要热闹的过年。 那拖着半条命回来的苏宅主人在床上躺了半年，几次据说棺材都备好了，不知请了多少大夫，才没让那棺材打开盖上。 就在年底，晏大夫终于把主卧的门打开了，看在新春的份上放人出去走走。用晏大夫的原话是，一天给盟里拜年，让人看看还没断气，另一天自己安排，不能着凉吹风。勉强算是半年乖乖吃药的奖励。 在众人的异议中，这一天归飞流所有。 飞流要的不多，上午和苏哥哥画画，颜料抹得浑身都是，下午早早换好了衣服等着晚上出门看花灯。 花市人多，黎纲安排了好几层护卫还不放心，像往年一样叮嘱飞流拉好苏哥哥的手。 飞流说了两次不会，眼看要生气，还是梅长苏及时哄道，是苏哥哥走丢，飞流才拉好手。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黎纲有些恍惚，看着自家嘴唇没有丝毫血色的宗主，一肩宽体肥的汉子险些泪奔。 “你这一哭，别人都只当我去了。”梅长苏说。 黎纲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难得不顾礼数，呸了三声。 那么点悲伤的气氛都被打乱了。难得晏大夫给人放松，又没什么大事，梅长苏简短交代几句，领着飞流向花市出发。 蒙挚等人在约好的茶楼等他。人来时，黎纲已经拎了四五盏花灯，有金鱼灯，小鹰灯……飞流每年都要买。 前脚梅长苏登上茶楼，后面茶楼下面就聚满了人。 屋里好友小聚，蒙大统领坐中间，还有言豫津，进京述职的霓凰夫妇，跟着jiejie的穆小王爷，知道他病好带着夫人来瞧的副将卫峥。 飞流不愿意人多，悄悄溜上房梁，再转头，人就找不到了。 “怎么就穿这么点？”蒙挚迎人进屋，赶紧把门关上，将冷气阻挡在外。 “不能再厚了。”依次打过招呼，梅长苏往手炉里加了新碳，听他们讨论阵前琐事，有种风云已过，岁月静好的感觉。 “桃花！”飞流玩了一圈回来，把花市中间升起来的桃花灯只给他看。 “飞流想要桃花灯？”霓凰问。 “去年就想要了。”黎纲拎着一手的灯，还没找到地方放。 “桃花灯是彩头，每年只给有缘人。每年规则都不一样！”穆青解释道。 “我听说今年好像是什么射灯比赛。”自从言豫津从言候处听说苏兄过往，一看到梅长苏就想起来自己被绑在树上叫破喉咙的童年回忆，看到人没事，正想跑路，干脆提议穆小王爷和自己去抢彩头。 茶楼临街，正是看比赛的好地方。梅长苏临窗，看得起劲，那点养病的困顿完全被两个热血青年赶走。 飞流也知道两个人给他抢花灯去了，眼睛眨的盯着。 眼看花灯一个一个掉落，只剩最高一盏。穆青弓一拉，箭尖堪堪擦过，失之毫厘。 “没事，这一轮都不中就该再来一次了。” 蒙挚说。 “那！”飞流有些着急，扯着梅长苏袖子指给人看。 一排参赛者最边上站了一人，草原装扮，剑眉星目，长发披散，微卷。劲弓拉满。 箭离弦而去，花灯掉落，有缘人已出。 主办方取下桃花灯送人，言豫津和穆青无功而返。 “什么吗？竟然输给一个北边蛮人。”言豫津手一拍大腿。 “这几日松散了，要是平时用心练功一定能给飞流摘回来。”穆青摸摸鼻头。 “不会！”飞流哼他们一声，顺着屋檐走开了。 “小飞流……”穆青没叫住人，更觉得丢脸。 梅长苏倒是不在意谁拿了花灯，他看得开心，眼睛里都是笑意。重任一扫而空，他看什么都觉得开心。 蒙挚把点心塞他手里，嘲笑穆青：“那草原来的质子，可是北边鹰师的主将，你再练两年，也抢不过。” 2 “少帅听说了吗？”聂铎住进苏宅从梁帝的接风宴上回来，抓住梅长苏喋喋不休，“北面给靖……皇帝陛下送了匹马，结果谁都没驯成，那个质子今天还问来着，陛下脸当场就黑了，少帅你真应该看看。” “少帅你指定喜欢那马。”聂铎自己嘟囔一句，被黎纲瞪了一眼，意识到说错话了。比划了一个封嘴的手势，退到一边。 眼看气氛逐渐伤感，梅长苏调停道：“跟景琰说说，给我看看有多好。” 他打了个眼色给黎纲，“还有晏大夫。别让他老盯着我了。你看我这生龙活虎的。” 手上扒好橘子，一瓣喂飞流，一瓣自己吃，一会分了两个。 黎纲端走药碗，跑得飞快，“您自己和晏大夫说！” 几天之后，梅长苏稍稍试探晏大夫，话说了一半，晏大夫胡子一吹，威胁道：“再说，我一针扎瘫了你。” 想着晏大夫年事已高，再气他，来治病的就是蔺晨了。梅长苏话只说半截，后半截怎么也不敢说了。 春节过后，晏大夫看他身体渐好，大发善心，每三天让一个人来瞧。 蒙大统领白天抢不过霓凰卫峥，也不是他来得晚，是对手太贼。霓凰让穆青打头阵，他这么大一个人哪好意思跟穆青抢，卫峥更是学滑了，看到蒙大统领先眼泪打转，下一句就要哭喊“我许久未见少帅，生死不知，寝食难安。” 你们赤焰军搭个戏班子，明年军费都有了。 好在蒙挚武功高，半夜偷偷潜进苏宅瞧人。对此，梅长苏一度以为自己是什么奇珍异兽，每个人都得瞧瞧。 蒙大统领半夜来访，飞流哼他一声知道他没坏心眼又回去睡了。 “小殊啊，你府上的大夫可真有本事，你都能看住。”对于晏大夫的本事，蒙挚十分佩服，要知道这位不怕死的，可是高烧也敢往阵前跑，军令从没听过。 “蒙大哥深夜来就说这个？”梅长苏披了毛毯，持一蜡烛，压低声音，不让人听见他还没睡。 “我来给陛下送信的。”蒙挚在怀里摸出一封信，“陛下说春猎他和晏大夫求求情，让你也去，那马给你带着，但是你能看，不能骑。” 梅长苏信拆了一半又塞回去。即便知道大家为自己好，也难免失落。盯着苍白无力的手腕，一时无言。 蒙挚没察觉他心思，只当他计划怎么说服晏大夫放人。自顾自说，“上次灯会拿了桃花灯的质子还记得吗？” 梅长苏不知怎么提到那人，说：“记得，飞流没拿到花灯，一路跟着去了，他还把桃花灯送给飞流了。” “咦，这事怎么没和我说？” “怎么提到他了？”梅长苏没接话，反问道。 “我昨个儿伴驾时听说的，说给你听听。”蒙挚说，“这人可有你年轻时候风采。” 蒙挚说一半卖上官司，非要梅长苏催促才肯往下说，“这位，北面老皇帝收的义子，又说是流落在外的，反正后来老皇帝让他领鹰师。” “鹰师啊，草原铁骑，骑兵有多猛你又不知道。他跟你之前差不多大的时候，带着鹰师荡平了北面十八部，一盘散沙一下子统一。年纪轻轻大有作为，可惜北面新帝登基，要并入大梁做侯爷。” “并入？不是质子吗？”梅长苏问。 “直接求并入多丢脸，先来三年战败，再说抵抗不了并入，只求一侯位。” “有将有兵，偏偏顶上只想过好日子。摊上这么个主，真可惜。你没看他昨个儿跟陛下切磋，我都捏把汗，要不是最后给陛下放点水，今天骂他的折子能堆成山。” “怎么听你说还有点惋惜呢？”梅长苏听蒙挚语气，就知道兼并已成定局，北面马肥兵壮，若是真心臣服，对战后的大梁简直天降的好事。 “你没看着人，身手不凡，跟飞流差不多，骑射长刀样样精通，性格也爽朗，你一定喜欢。” 前些天聂铎提那匹马时也是这么说的。梅长苏想。 蒙挚自己说着惋惜，听不到梅长苏接话，才想起来这位早年也是扬鞭策马的少年，看着现在披着毛毯，风一吹都要倒下的人，那所剩无几的敏感终于有所触动。知道给人说了伤心话听，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你说得这么厉害，改日介绍给我瞧瞧。”蒙挚的停顿让梅长苏有所察觉，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无妨。 “反正北面已成定局，介绍给你也好。我看你这苏宅一天死气沉沉的，让你沾沾草原味，说不定好的更快。”蒙挚拍板决定，打算春猎就给人介绍。 他这句话声音太大，让门口守夜的黎纲听到了。赶紧趁人发现时溜走，简直比老皇帝在位时还要谨慎。 梅长苏回黎纲一声“没人”，拉上蒙挚溜走时打开的窗子。飞流半眯着眼拉住他手。 “睡觉！” “好。睡觉。” 3 萧景琰亲自跟晏大夫求情，才让这位吹胡子瞪眼的大夫在三月春猎的时候放人出门。 今年春猎格外热闹，新年回来述职的大家还没有各回封地，最早走的霓凰夫妇也要到四月份。 由于都是熟人，梅长苏的帐篷被安置在最中心，颇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萧景琰住进猎宫，难得远离让人头疼的政事，三天两头往发小帐篷里跑。被梅长苏冷脸了一顿，才不敢再来。 手下副将都成双成对出去打猎，蒙挚没带夫人来，天天往梅长苏帐篷跑。入驻三天，蒙挚已经来了六次。 “飞流呢？”蒙挚问。 “出去玩了。”看着蒙挚担心的眼神，梅长苏一边往一边手炉里加碳，一边补充道，“我家飞流不会闯祸的。” 如果言豫津在这一定会拼命吐槽。可惜蒙大统领是个粗人，对飞流印象一向是听话。想起来此次来确实不是只想看人有没有病倒，状似不经意的说：“你知道今年春猎的彩头吗？” “知道啊。”梅长苏披好斗篷，拿好手炉，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我那弓吗？我跟景琰说的。” “啊？” “我又拉不开，不如给他们玩玩。” 他说得漫不经心，蒙挚只觉得心疼。偏偏想不出来什么话安慰，心里责怪自己嘴笨。 着急时察觉他出门打扮，忙问：“你这去哪啊？皇后娘娘刚去陛下那。” “景琰说今天外面比蹴鞠，我去看看。” 提起蹴鞠，蒙挚像是想起来什么，说：“对对对，我说给你介绍人来着，我来前看人正好玩着呢，一会儿给你瞅瞅。” 梅长苏眉头一挑，还挺有缘分的。 蹴鞠的场地离帐篷营地不远，远远看见场内人影错乱，蹴鞠高高飞起，一群人扑过去抢。 梅长苏一眼看到那披散的卷发。倒不是对上元夜夺魁印象深刻，只是那人不像送过来的质子。张扬，夺目。 在场都是大梁世家子弟，最低也是二品。还有皇室宗族。那一头卷发，草原打扮的人，带着球，灵巧躲开围攻，一抬脚就进了。 大梁贵族怎么也还有点世家遗风，被一北方人屡屡得分，咽不下一口气，换了厉害的人上场。 “厉害吧。”蒙挚凑过来把人指给他看，“你瞅瞅，跟穆青差不多大吧。” “嗯。景琰怎么让他也来了？” 蒙挚长叹一声，“上次不是跟你说北边兼并已经定了嘛！就差这儿了！” 梅长苏沉吟片刻，问：“鹰师有问题？” “哎？！”蒙挚惊讶道，“你不是养病吗？” “我猜的。”梅长苏反驳说，“人都在这儿呢，还不好猜，你上次也说了他领鹰师。” 蒙挚狐疑的看了两眼，怀疑他没好好养病。梅长苏再三保证他不管，蒙挚才肯继续说，“咱大梁刚打完几场恶仗嘛，北边马肥兵壮，就是没粮，合并是好事，可是老皇帝刚走，在世时候鹰师基本统一十八部。新皇要投靠换粮，上下都同意。除了鹰师。” 梅长苏淡淡接一句，“可北边现在最有用的就是鹰师铁骑。” “那可不，这几场仗打的，咱们骑兵没个四五年恢复不了。那可是北面草原喂的马！一匹在金陵能卖这个数。”蒙挚用手比划了个数字。 “鹰师呢？” “不知道。”蒙挚不免失望。 “哦，这位小将军不同意归附。”梅长苏有一搭没一搭和蒙挚聊天，不让大统领一个人讲故事。 “言候家的公子去收归附文书，安排部族的时候，整个鹰师营地就他一个。” 言豫津因为战事立功，又受言候过往激励，前些天出任大梁使臣，接受草原归附。 “豫津不得气坏了？”梅长苏问，眼尖的看到言豫津换好了衣服，顶替一个贵族上场。 “言候家的楠木椅子都要给咬坏了！” 梅长苏瞥他一眼，听蒙大统领继续说，“那不，他们草原的皇帝，不，阿史侯爷，当场给人绑了直接押送金陵。你说他们这个姓奇奇怪怪的，怎么叫都不顺耳。” “现在鹰师在哪就他知道，不敢杀。而且，咱陛下，你不是不知道，亲自和人比了两场，说什么招贤纳士要诚心，总能让人信服。” 故事讲的正关键，梅长苏看见球场里，换人之后，两边比分持平。新的一球，言豫津将蹴鞠踢得老高，两边都不像能抢到的样子，只见与穆青年龄相仿的人迅速后退两步，助跑，起跳，借前一人肩头落脚，头一顶，蹴鞠稳稳射进大梁这边。落地跳了两下，头偏向言豫津方向，虽然看不到具体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必然是挑衅。 “景琰是对的。贸然把人杀了，鹰师就彻底得不到了。而且北边实际已经归附，他迟早也得认，景琰手底下不正缺将领吗？” “北边的能用吗？” “非常时行非常事。” “你们这些弯弯绕绕……”蒙挚话说一半，被破空声打断，只听蹴鞠破空声，定睛一看，那出境的蹴鞠在他不注意时砸向梅长苏。 已经来不及截了，蒙毅后背出于本能起了一层冷汗，他不敢想那么个病弱之人那么快的蹴鞠被砸一下会有什么后果。 那人快跑两步，一手握住球场边缘的半截木桩，以其为支点，跃身横扫，将蹴鞠带回场内。 动作带来的小风擦过毛领。梅长苏脸色没变，踱步到蒙挚身后，以此让后怕的蒙大统领安心，他轻声问：“蒙大哥，你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蒙挚拉着人走出老远，确定蹴鞠不会再突然打过来，才想起来回答梅长苏。 “嗯……阿史勒隼！对！他和北面侯爷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