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藏月
伍:藏月
回归亲王生活的第二年,也是距离初次遇见孙权后的第十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少帝刘辩饮鸩身亡,献帝刘协即位,改年号永汉。在绣衣楼据点尽毁之后,你也不得不假借大乔身份,奔赴江东探寻一线生机。 孙府主院内,吴夫人拉着你的手,叫门外候着的孙仲谋和孙尚香入内给你行礼。 “囡囡呀,日后你要常常和伯符的弟弟meimei打交道的,不若今日来好好认识一下。” “嗯……嗯?” 你端庄淑静的笑容在见到孙氏家中默默无闻的二公子的那刻变得僵硬了起来。 孙什么? 他叫孙什么?! 少年的红发与翠眸足够特殊,足以让你在第一个照面便清晰地认出,他正是十年前你抛下的那个孩子。 应该叫孙权……同时也叫孙仲谋的孩子。 藏在大袖下的手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逢而微微颤抖,你却仍然要故作镇定,抬起头与孙仲谋相视。 以前的孙权像个奶团子一样柔软好捏,不笑的时候也有着恰到好处的可爱。 然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少年人,虽有着昳丽俊秀的容貌,却难掩眉目中的沉静和阴霾。 孙权……孙仲谋,变了许多。 他与孙尚香站定在你和吴夫人身前,如同猫一样冷色的眼睛中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从踏入房间的那一刻起便寸步不离地盯着你的脸。 这种眼神太富有独占和侵略性,似乎将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让人难以呼吸。 吴夫人就在身边,他竟如此肆无忌惮。也是这种有恃无恐,叫你一瞬间就明白,他一定还记得你。 他的眼神里有只有你读得懂的疯狂。 你极力忽略去他目光中不加掩饰的阴翳,硬着头皮淡笑道:“仲……谋小公子,尚香女公子,初次见面,还请日后多关照。” 孙仲谋仍旧一言不发,他看你的眼睛里有着太多不舍,似乎连言语都会打断他的流连。 岁月将他从孩童拉扯成人,却不曾在你的脸上留下痕迹。明明十年未见,他却觉得你的一切都与记忆里没有分毫改变。 唯一不同的,是你褪下了破旧不合身的行商服装,换上了淡雅贵气的女子春衫。鬓间珠花如云雾染,眉间香风如露渐浓,你明亮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仍努力地睁眼去看,想将你的一切刻入眼中,刻入每一寸的记忆之中。 如不刻骨铭心,道不了半片相思。 他看你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连吴夫人都察觉气氛有异,开口催促道:“仲谋,怎么还不行礼?对大乔淑女有礼貌一点,别吓着人家。” 吴夫人一催再催,孙仲谋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你身上收回。 他低下头,遮住眼中一切异色与见不得人的念想,仿佛你们二人真是初次见面一般,恭敬地朝你行君子礼:“……孙仲谋,见过大乔淑女。” 他的声音也变了。 从可爱清脆的孩子音,变成了略带深沉的少年音。 低沉的声音下,是压抑到极致的隐忍。 他……等到了。 “真是的,这孩子。”见孙仲谋对你行的是平辈礼,吴夫人念叨了他几句,转头又对你解释,“囡囡别介意,这孩子平日里都懂事得很,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你倒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是孙仲谋的叛逆与以前的乖巧对比之下,让你心中颇不是滋味。 成王后做过的亏心事很多,但主动伤害过的无辜的孩子,只有孙仲谋一个。 那时你不告而别,他是否还记恨着你?如果想冰释前嫌,恐怕还要解释消失的原因。 可是未曾改变的容貌,又要怎么说才好? 若是偶然重逢倒也罢了,如今牵扯上孙府的关系,又将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又往上拔了几层。 ……桩桩件件,都令人头疼。 孙仲谋看着你微垂的眸,已明了你如今正在思索什么。 他都猜到了,你无非是正在想着意外发生后,该如何维系你的帝王大业仍旧稳固如初。 ……jiejie啊jiejie,该说你真是不忘初心,还是该说你冷酷无情呢? 可是孙家,已经今非昔比了。 你和孙仲谋之间的暗流涌动并未影响心情极好的吴夫人与孙尚香,她们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的,突然转向了小时候的糗事。 “说起来,仲谋十一岁那年,家里正好从下邳县令升迁成佐军司马。”吴夫人怀念道,“仲谋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变得很懂事的。” “……”你假装喝茶的手僵硬在了原地。 孙家人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一脉相承的吗? “他那时候生了场大病,可能是因为无人照顾他,所以才一下子变得这么乖巧。现在他也还是家里最乖的那个,比尚香懂事多了。” 听到生病,你的心忽然紧了起来,想再多问两句,身边的孙尚香却不认了:“娘,你是不知道仲谋私下里多能闹腾!” 三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孙尚香,小姑娘喉咙一清,说起书来。 “我之前把他房间里藏的一本老久以前的日历给拿走了,想看看他留着那玩意儿干嘛,你猜怎么着?”孙尚香一拍桌子,“他用炸弹炸了我的房间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我的房子起码被拆了十次,我只能打地铺!” 你偷偷瞥了眼孙仲谋,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许的不自然。 ……那本历书……难道? “我真搞不懂他怎么这么喜欢这本书,还有和书放一块的那个箩筐,里面装的全是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孙尚香比划着,“里面的纸都风干了,还拿着绸缎包起来,我被他骗得以为是什么好宝贝呢。” “…………”你又看了眼孙仲谋,发现他的脸色更加诡异了。 你的脸色也变得很诡异。 糟了,总感觉发现什么不该听的秘密。 碍于吴夫人听得起劲,又无法打断滔滔不绝的孙尚香。 手中的茶越喝越如坐针毡,脑海中复杂的思绪纷飞,你干脆寻了个由头起身,向吴夫人告别。 吴夫人挽留你几句,见你去意已决,便道:“那让仲谋和尚香送送你吧。” “……”你飞速瞥一眼面色僵硬的孙仲谋,摇头谢道,“多谢姆姆好意,不过我稍候要往外边去,还是不必相送了。” 你落荒而逃,光速开溜冲到了吴夫人的小院门口。见身后无人跟上来,莫名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门外等候的阿蝉见你神色变幻莫测,很是关切地问:“楼主,你无事吧?内院发生了什么吗?” “……我有事。” “?”阿蝉瞬间急了起来。 你拍拍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感觉……师尊的道行真是高啊。” 左慈的话,从未有一次落空的时候。 “?”阿蝉还是迷茫。 “我的孽缘,要来报复我了。”你回答道。 “楼主,要……吗?”阿蝉做了个‘嘎’的手势,“这样就安全了。” ……社会我阿蝉,人狠话不多。你连忙摆手:“那倒也不必。” 本是你欠他的,如果还倒捅一刀,怕不是将来夜夜梦魇。 “总之……快走吧,我想静静。”吴夫人院落门口不便久留,你不愿再多想这件事,推着阿蝉一路离开了。 厅堂外走廊上,孙尚香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挡路的孙仲谋:“仲谋,你站在这干嘛?” 顺着孙仲谋的视线,孙尚香看向院落的大门。 此刻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奇怪道:“门口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你下午没事做么?那陪我去买点给嫂嫂的东西。” “……嫂嫂?” 孙尚香被孙仲谋冰冷的眼神吓一跳,“你干嘛这么看我?喏,你看娘和大哥那个样子,指不定哪天她就和咱们是一家人了……虽然我看,这件事顺不了。” 她不太看好这件事的推进,但不妨碍对你抱有好感:“不过,要是真能成也不错。长得好看又有权力,这样的人才配做我嫂嫂。” 孙仲谋没搭话。 他当然知道……你一直很耀眼。 明珠即便蒙尘时,也足够叫人寤寐思服,何况如今,无人再能掩盖明珠的光辉。 可是,他想做藏珠那个人。 当晚夜宴,孙府上下内外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孙伯符与你同桌而席,你与他朝江东诸士敬酒,得来一阵“天作之合”的赞叹。 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无人发现孙仲谋独自离席,不知去了何处。 酒过三巡,你适时提出离场。 因席上还热闹着,孙策将你送到主院门外便要回返,不过他取了自己常穿的大氅来,硬是替你披上,还笨拙地帮你打了个同心结。 你笑着催促他回去招待客人,他依依不舍与你又说了几句,才一步数回头地往院内走。 堂堂江东少将军,见了心上人,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可惜……也许并非良人。 你披好大氅,转身离去。 回院的小路冷清狭窄,你行至半路,渐渐停下脚步。 并不意外。上午他没有跟来,现在还是来了。 见你停下,孙仲谋亦不再前进。他在离你数步远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你。 正如他在席间默默地注视你与长兄有说有笑,和方才上演的郎情妾意的缠绵一样。 气氛一时有些局促,你并不知晓他在想什么,只是时隔已久的首次单独对话,竟不知如何开口,张了嘴却哑在原地,与他玉色的眸相对。 或许是许久无声,孙仲谋终究开口,声音还是陌生的少年音色:“……我,该称你为……jiejie,大乔淑女,还是……殿下呢?” 四周寂静,唯有夜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不足以掩盖少年声音中难以抑制的哽咽与沙哑。 他已极力掩藏,却还是落了下风。 极力的克制让你的心抽痛片刻,化作柔软,最终说:“……仲谋,数年不见,你长大了。” “……殿下也明白,人不是永远止步不前的。” 他唤你殿下。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他不再是县令之子,你也不再是流落他乡的游商。jiejie这个称呼已不再合适。大乔之名不过假借,用不长久,日后终归要恢复正统,因此殿下二字,最为合适。 合适,但已有千重山万重水相隔。 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该说,但一声殿下响起之后,你竟又落入哑然的境地。 他向来聪慧,竟然已知晓你并非大乔。那他又是从何时起,知道你是广陵王的呢? “……仲谋,那日之事,本非我所愿。”你斟酌后,缓缓向他道歉,“是我有愧于你。你若有所需,我必当倾力襄助。” “殿下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你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但还是点了点头。 孙权巍然不动:“……已然过去十年,或许我早就不在意了吧。多谢殿下上心。” “那你出来寻我,又是为何呢?” “这十年间,殿下当真一次也未想要来找过我吗?” 孙仲谋的目光如刺锐利而深刻,你望着他,踌躇的片刻,答案已不言而喻。 少年的拳握紧又松开,短短的瞬息之间,他的震动如同山崩一样轰鸣,外在却还冷静而平稳,只有声音的颤动透露出疯狂涌动的心绪:“……我明白了。” 呵呵呵……哈哈哈…… 他的内心浮动出惨然的冷笑,好像笑自己,又好像在笑虚无。刺痛割开他的喉咙,取出心头的血,淋在脚下泥泞的土地上。 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绞痛,但面上仍能维持得体的礼貌。 竟会如此。 竟是如此。 好不容易搜寻到广陵王有关的消息时那份狂喜还挂在心间,听闻你要来江东,他高兴得数夜没能睡个好觉。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一直等待着,见到你与兄长相见时他忍耐着,见到你与兄长越来越好时他忍耐着,直到终于能见到你为止。 他多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从十年前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着与你的重逢。 他以为自己在你心里会是特殊的,正如你在他心中那样。 妄想蒙蔽了他的双眼,直至由你亲口承认,他才发觉,这些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三千六百个日夜轮回,你竟无一次想要与他重逢的冲动。 陌路人也不过如此,甚至连陌路人也不如。 他是最可笑的丑角。 可是即便如此,见到你的瞬间,他的心中仍旧有如明月照拂,驱散无边际的黑暗。 今天是他第一次听见你唤他仲谋。 听过百千遍的字,仿佛又有了新生。 为何你偏偏能对他这样残忍? “殿下,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他惨然问。 你知道,他是在问,你为何不来找他。 “仲谋,你是我很疼爱的孩子。” “孩子?疼爱?”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中是全然的不可置信。他愣在当场,呼吸上下起伏,因为怒极,竟然一时无言。 “我不找你,是有原因的。人世命运不容篡改,否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不能透露太多,只能挑选最重要的部分解释,“我们原本的命运本不该有交集,我不能来找你。” “就因为这个?” 你摇头:“这是仙律,不是‘这个’。师尊的话,从未有过差错。” “殿下,你知道,若我是你,我会怎么做吗?” 你看着他冷硬的眸子,摇了摇头。 “就算强行改命,逆天而行,我也要见到你。”孙仲谋一字一句道,“我不怕因果报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可以得到,就绝不会放手。如果不能见到你是命运,那么非要见到你,也可以是命运。” “……” 他眼中的决绝让你无话可说。 他……也罢。孩子,有勇气、有胆识,总归是好的。 “仲谋,若你经历过一些,也许会明白我的选择。” “我一直在试图明白你的选择。”孙仲谋道,“所以我直到今日,才见到殿下。” 若你能经历他这十年间经历的每一个日夜,是否又能明白他为什么说出这番话? 他多么地期盼与你见面,每时每分每刻每秒。 梦终于实现了。 可是他本来的梦里,没有长兄,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你们二人。 到头来,不该插足的人,竟然是他。 “殿下,江东夜凉,早些歇息吧。” 长兄能为你披上大衣,他能做的只有道一句寒暄。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阵痛和碎片都藏在眼中,朝你揖了一揖,拂袖离开。 胸中有什么在剧烈地跳动,促使他想要彻底地爆发。 疯狂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