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所愿皆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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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边立了戏台,演的是目连经救母杂剧,年年都演,年年台下观众们都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 河畔栈道人也不少,亲朋好友三五成群,才子佳人月下相伴。今年廊桥上还用细细红线穿了几排五颜六色的纸风车,风一吹来,风车便和吵闹嬉戏的小屁孩们一起花花绿绿地转起来,好不热闹。 久安河上,火花千朵漾中流。 陆为阳,水为阴。 中元大赦,地官开鬼门,鬼魂于奈河中沉沦。夜放水灯,谓之“照冥”,或为亡魂指引归家之路,或为超度无家可归的孤魂。 是功德,也是被留下的人在寄托思念。 当然,此项旧俗能一直流传了几个朝代,重要原因之一还得是——好看。 点点灯烛漂泛于江河湖海之上,辉煌绚烂,是谈情说爱阖家欢乐天下太平的盛世之景,天潢贵胄和草根百姓都爱看。 “很美吧。”傅环带她师哥寻了个高处的好位置,俯瞰整条人间星河。 “嗯,很美。” 傅轻岁曾和友人在秦淮沿岸最高的迎霄楼顶檐上喝了一夜的酒,眼前的灯火斑斓与那夜星月交辉相比也不遑多让。 “师哥这下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定要你同行了吧。”傅环双臂搭在护栏上,抬眼斜睨着他情意绵绵。 傅轻岁直觉她又要讲什么废话。 “皎皎如月,星河为衬。” 果然。他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对自己在这方面的预判几近百灵百验而感到一丝好笑。 他接下这招,回以一击直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傅环挑眉,狡黠一笑:“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傅轻岁先是不解她何出此言,随即想起马车上……不过一句“好看”而已,到底是谁在放火谁在点灯啊? 他抬眉,脸上现出难以言喻的嗔恼,明显招架不住这套借力打力颠倒黑白的连招。 傅环笑得志足意满:“大人这边请,小女带您前去点灯。” “季姑娘,我还当您又得是三更后呢,灯还在后场,我这就让我家那口子去取。”花车旁,卖荷灯的中年妇人很是熟络地招呼傅环。 “刘婶,是我来早了,不急。”傅环亲切笑着,“我一路过来看见不少新样式,做工很好,像您家的手艺。” “对喽!”刘婶欢快地双手一拍,“今年请了打京城来的画师,不光人长得俊俏,那手和脑子真是灵光,新绘了好多个款式,像金鳌,仙鹤,腾蛇,大点的还有白象驮宝瓶呢!” “那可好,新出的款式都烦您帮我一样放一盏吧。”傅环将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妇人手里。 “哎呦,您太客气了,用不了这么多!前些年还多亏了您……” “这是预付款,想请您以后每年都替我放几盏新款。”傅环笑容温和,手上不容推拒。 “那行!您放心,我都给您留着!”刘婶爽快应了。见旁边一直站着个高大俊朗的华服男子,她赶忙热络招呼,“这位公子看上哪款了?我帮您拿。” “我是同她一起的。”傅轻岁和善应道。 “诶,瞧我错翻了眼!”刘婶猛拍了下脑门,不好意思道,“前两年季姑娘都一个人来,今年难得又带了贵客,这样,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送您一盏。” 傅轻岁原没有放河灯的高雅志趣,但不想驳人好意,便先向老板娘道了谢,再问傅环,“你先前订的哪款?我一样就好。” “……再加一盏普通莲花灯就行,要小的。谢谢刘婶。” “这不是巧了,季姑娘绘的重瓣碗莲我教自家丫头时多做了一个小的,不过没涂色,您看行么?” “太行了。”傅环似是想到什么,垂眸失笑,又朝她师哥轻声说了遍,“多谢。” 傅轻岁不知所以地回视她一眼。 “二位稍等,我寻个伙计去知会老头子一声,顺便再运批新的来。” “我去吧。” 刘婶推辞了两下,没推过,便指了方位随傅轻岁去了。 傅环径自走向一旁书案,裁了四张红纸,寻了支笔,在略显凌乱的桌面上写起字来。 傅轻岁跟刘婶丈夫交待完,帮着装了整车新灯,顺口叹道:“这些年河灯全是从您家买的,您还记得都买了多少款了么。” “听我家婆子说季姑娘是老主顾了,已经买了六七年啦。”中年汉子憨厚挠挠头,“我去年之前都在北境戍边,具体多少还真不太清楚。” “我去年没陪她过来,也没见过您。” “哦,您就是季家弟弟吧?看来您眼疾终于治好了,今年又来陪季姑娘放灯了,恭喜啊!” “……” 猜测被证实。 傅轻岁心口又沉又闷,像一捆棉絮突然浸了水,直坠得整个人跌落寒潭。 “我不是。多谢您家的灯。”他再难说点什么,只扯动嘴角,尽量让它看起来不像个苦笑,礼貌向对方点了个头。 河边,傅环将红纸放进每盏灯心。纸上通常写着放灯者想对亡者诉说的话,也可以写下心愿以求先祖或亲人护佑。 “你每年买这些灯,是因他喜欢么?” 傅环颇为惊诧他主动提起,抬眼看了他须臾,淡淡回道:“嗯,他能看到朦胧的光影。” 傅轻岁声线沉抑:“这盏可以让我放么?” “还是我来吧。” 他沉默地放回红莲。 大概是觉出气氛有些冷硬,傅环复又轻快笑道,“最早带他数灯那回,我一个没看住,差点让他被火舌燎到手。他还笑,说摸到光了。” “我得照看好他。”傅环安静说完,拿起傅轻岁获赠的,除了是未染过的原纸色,其他俱是一模一样的第四盏莲花灯,递给他。 “小师哥。”她眼睛弯似月牙,“你帮我放这盏好么?” “好。”他很久没听她这样喊他了。 两大两小入水,静静随波汇入群星。 今年还有富商雇画舫行至河中,放下以琉璃制成的莲灯,散出莹澈光彩,奢美绝伦。 傅环见了连连啧声:“你说佛祖会不会先渡有钱人?要不我也再买几盏琉璃的?” “我记得你从不信这些。” “年少轻狂时哪懂什么神鬼命数。”她自嘲笑道,“总想着佛不渡我,我就自渡呗。” “现在呢?” “现在这不是临时抱佛脚,跪求大神有大量千万别跟无知小人计较,保佑我今生今世所盼皆可期,所愿皆成真。” 傅环跪坐木板边缘,双手合十,眉眼温柔地目送四盏河灯顺流漂远。 傅轻岁站在一旁,垂眸看着她,压下胸中晦涩暗涌的沉郁。 她为何要他同行?他知道了。 他方才看的分明,那四盏莲花灯,每一盏烛心旁的红纸上,都写着“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