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到她面上这副近些年来罕见的明媚笑容，屋子里的两个男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怔，不约而同地并没表达半点异议，一前一后各自挑了一边。 作为在场最年长的人，当然得担任照顾他人的一方，把灯一关，松阳催促两个大孩子躺进被窝。 躺在左边的灰发男人尤其僵硬地一动不动平躺着，任由自己老师给他盖被子掖被角做理应他为对方做的事；躺在右边的红瞳男人盯着枕边给自己整被子的长发女人眉眼带笑的面容，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 顾好他们俩，自己在中间那床布団上躺下，松阳把被子拉到下巴，左边伸过来一只手熟练地给她掖好被角，她笑吟吟地左右各道过晚安，左床的灰发男人温声回应：“晚安，也请老师做个好梦。” 闭上眼过了会儿，右床不睬她的红瞳男人突然开腔：“还没问过你，为什么会给自己取‘吉田松阳’这个名字？” 睁开的绿眸浮现惊讶：自从她拥有这个人类名字以来，还是头一回见虚关心来由，这是想和她夜间谈心的意思吗？ 回想起来，除了刚被他带回奈落的最初那几年，这几百年来，哪怕不是睡一张床，只要夜晚和他同寝一室就只会发展成翻来覆去滚床单。 更别提近些年，待在一起除了干不正经的事都不怎么交流，他们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只是躺在彼此身边如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姐弟一般普普通通地睡前闲聊了。 心觉无比怀念，侧身转向对方，松阳回话的嗓音不自觉柔软下来：“这个名字是胧给我取的喔，胧很擅长起名字呢。” 不像她，把胧带回去后听他说自己作为被买卖的奴隶没有名字，希望她赐名，却完全不知该给他起什么名字好，最后还得这孩子自己选她教过的一句和歌里的“胧”字当做名字，说是想和“虚”映衬，随后还给她起了那么好听的名字。 当着还没睡的大弟子的面说出那番寄托着对方美好向往颇为用心的释义多少有些难为情，她便挨过去附在虚耳边小声解释了。 “是吗。” 一边听着，虚一边伸手把主动贴近自己的长发女人抱进自己怀里，顺带瞥一眼隔开的另一床布団：面向这边灰发男人似乎在提防什么，侧躺的身体稍显紧绷。 勾了勾唇，虚语气平和道，“这名字确实起得很不错，有心了，胧。” ……难得见这家伙夸奖胧呢，这代表他总算愿意认同自己这个人类的名字了吗？隔了几秒，松阳听见背后传来大弟子的低沉嗓音，“是，虚大人。”，胧应该也没有再误解虚了吧？ 谈到名字的话题，她不禁问出一个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会用‘虚’当名字啊？” “虚”喻义虚无、空洞，全是负面意思，用以作为人名总感觉不大合适，以前还和他有交流的时候，她还处于刚接触人类的语言文化的阶段，很多都不懂，等学习得差不多了，产生这一疑问时，已经和他关系闹僵了。 “……”与她双生的男人少见地露出有点无语的表情，“所以你一直觉得虚是我的名字？” “欸？不是吗？” 谁会给自己起这种象征不祥之意的名字啊？虚叹了口气，“这只是朝廷用来称谓我奈落建立者的身份延续至今的代号罢了。” 咦，等于说他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名字？？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松阳提议道，“你看，我叫吉田松阳，你和我是姐弟，名字和我搭配比较好，就叫吉田松阴怎么样？” “不要。”虚的语气像闹别扭的小孩子，“难听。” “会吗？只差一个字而已呀。” “你就当‘虚’是我的名字吧，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称呼的形式。”毕竟这么多年她也叫习惯了，没什么好改的，“只有你才会对人类这些无意义的事物感兴趣。” ……嘴巴依然很固执呢。 “那‘吉田’这个姓呢？”虚问她，“也是胧给你选的？” “这倒不是，是我自己选的。” “理由呢？” “唔，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啦。”仿佛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松阳依偎在他胸口轻轻笑起来。 “就是刚捡到银时那孩子没多久的时候，他老以为我是哪个公卿家或者武家溜出来体验人世的大小姐，一副人小鬼大的口气说要把我送回去换赏金，问我本家姓什么，当时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姓氏就拿来用了。” （我说，像你这种细皮嫩rou娇娇弱弱天真好骗一推就倒的大小姐离家出走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乱跑个什么劲啦，居然还随便乱扔自己防身的刀给陌生人，你是笨蛋吗喂！幸好捡到你的人是银酱，最多把你交给你家里人换点赏钱，不然你绝对会超凄惨地被对你起色心的坏男人拐回家骗身又骗心然后大着肚子被扔掉的哦。） 回忆起那个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银发孩子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和他过不久发现自己能一拳碎石时惊掉下巴的样子，她仍觉好笑不已。 “不知道银时怎么会有那种误解，人类的大小姐不都是澄夜那样活泼可爱又漂亮的小姑娘吗？我有哪一点像呀。” 您当然不止是什么大小姐。旁听的胧默默想，您分明是天上的神明，月中的天女，区区肤浅的俗世身份根本配不上您。 “哼。”虚带点嫌弃地，“那个聒噪的卷毛小鬼，光会耍嘴皮子。” 银时才不聒噪呢。松阳腹诽，听那孩子嘚嘚叭叭说个不停明明很热闹，她最喜欢听那孩子说话了。 转而一想，虚刚被银时骂过一顿，绿眸一弯，能让这个唯我独尊的家伙吃瘪，那孩子可比她这个不成器的老师厉害多啦。 “所以，当年和那个小鬼是怎么遇上的？”虚又问。 ……告诉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也没关系就是了。 “那时我正落脚在足柄郡，期间听村民说山中一处荒废的战场上有在游荡的食尸鬼，结果过去一看，哪里是什么食尸鬼呀，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子嘛，个头小小的卷卷的银色头发摸起来软乎乎的。” 诉说这段往事的嗓音又轻又柔，一听就能体会到她对自己所述对象抱有的情感。 “那孩子当时坐在一堆尸体中间，衣服破破烂烂的都是血，抱着一把刀正在吃一个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找到的饭团，见我靠近他就装作要拔刀来吓唬我，估计那把刀也是从尸体上摸来的吧，刀拵都生锈了，我摸他脑袋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凶巴巴地咬我的手呢，像一只白毛小狗一样。” “咬伤你了？” “没啦，他只轻轻咬了一口，就牙齿碰一下就松开了，还把刀放下了，大概是发现我并没有恶意所以不想伤到我吧，那孩子从小就很善良呢。” 窗外一轮明月照进室内，月色晕开在那双柔情似水的淡绿眼眸，映着面前那双微微闪动的绯红眼眸。 ……第一眼就觉得，那孩子真的很像自己弟弟小时候，红通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红宝石一样，对外界警惕性强观察力敏锐排斥人类的特点也像他。 生活在人类无穷无尽的恶意中，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遭受着残忍的伤害，也像过去的他们。 可那孩子没有他们的自愈能力，犹记得当晚在山洞里给他检查伤势时，衣服脱下来那副瘦到皮包骨的小身体上遍体鳞伤体无完肤触目惊心的画面。 ……幸好，那时自己向他伸出了手。 她话头一停，虚接着问：“然后你就把他捡走了？” “不是我捡走他的喔，是我一走他就自己主动跟过来了。” 虚哼了一声：“你啊，净会招惹一些见色起意的人类臭小鬼。” 下意识对号入座的胧：……反驳不能。 “什么呀。”松阳微鼓起脸颊，“银时那会儿还只是个单纯的小孩子，话都说不利索，才不会有什么歪心思呢。” “那你说那个小鬼为什么一见你就缠上来了？” ……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呢。“银时说过，他本来是想把我扔给他的刀还给我来着。” 但这并非真实原因吧，他当初明明可以扔下刀就跑，那孩子嘴上还经常说觉得她很古里古怪又麻烦又笨手笨脚不想和她待在一块儿照顾她，结伴同行的那一年却从来没离开过她一步，抱着她给的那把刀也不放开一刻。 虚似是不解：“你做什么要把刀扔给一个刚见第一面的陌生小鬼？” “因为……”松阳顿了顿。 倘若不曾有过她和虚分开的那数百年，倘若她千年来一直都在自己弟弟身边保护他，今天的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过，正因为那一天的小小食尸鬼选择接受自己想要弥补什么而伸出的那只手，绽放出鲜活的生命力蜕变为人，诞生了改变一切的可能性。 时至今日，曾迷茫于不为人类所接纳的排斥的自己存活于世该何去何从的他们，也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嘛，就是看他手头上的刀都生锈了，恰好我先前买了把新刀，又没用过，就想留给他防身，总比让他拿着一把杀过人的刀好。” 也是考虑到这孩子估计不会轻易卸下防备，又不能对他置之不理，想试试能不能抛个诱饵把他拐跑。 “然后他抱着那把刀就追上来啦，穿着不合脚的木屐一瘸一瘸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来想背着他走他还不乐意，躲来躲去不给我接近，非得一路跟着我到走不动了才许我背，那孩子小时候总是这样别别扭扭的，每次一抱就炸毛，真的超可爱，长大了他反而变得坦率多了呢。” ……特别是当年在那场意外过后。 回来之后就一改先前还在和她闹脾气都不搭理她的状态，整天围着她打转动不动找她亲亲抱抱恨不得整个人黏在她身上，一望她就脸红舌头打结…… 说真的，银时那时候的言行举止明明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她怎么就是意识不到呢？ “看得出来，你还真是喜欢那个卷毛小鬼喜欢得不得了。”虚的语气很平静，“到现在还不打算向他表露心迹吗？” ……所以说这都怪谁啊。松阳无奈，害她原本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看在这人前所未有地为自己的行为道过歉，以及破天荒地想要了解她的想法的份上，她已经不再计较昨天的恶作剧了。 “我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啦。” 转入自己最苦手的某类话题，一向从容的长发师长难免表露出几分难为情，垂下眸子声音又细又软，给人的感觉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毕竟，这方面我实在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嘛，具体到时候该怎么对他说还得好好想想。” “那就预先恭喜你吧。” 搂着她的红瞳男人扬了扬眉，话语听起来总有点嘲笑她的意味，“到这把老大不小的岁数，你终于要去谈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了呢，春心萌动的对象还是个比自己年龄小几十倍的人类小鬼。” ……这把岁数的又不只她一个人，这家伙不也一样单身至今吗。 搞得自己这个jiejie迫不得已兼顾了几百年当他妻子的职能，不仅要照顾他还得给他暖床陪睡，真想象不出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女孩子能忍受得了这家伙差劲的性格，光是他在性事上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法就不是人类的身体能承受的吧，绝对会把人家玩坏掉的。 “你呢？”松阳问他，“这么久以来，你就从来没遇见过会让你动心的女性吗？” 虽说以自己弟弟反感人类的地步，也压根想象不出他能对哪位人类的女性心生好感，唯一有可能的那位与他们曾为同类的江华小姐，他又只抱着拿人家当实验素材的心态。 虚勾唇：“有哦。” “……欸欸欸？？？”松阳大吃一惊，“有？？” 虚居然会有喜欢的女人？？ 还以为这人铁定要回答“只有你才会对人类抱有那种无聊感情”之类的话呢……她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虚。 “对方是个怎样的女孩子？” 带着笑意的红眸一弯：“嘛，你这样的。” “……什么叫我这样的？”松阳没听懂他的意思，“是说你喜欢的女孩子性格很像我吗？” “这都不明白吗。”虚很无奈似地，“真是个迟钝的傻孩子。” 垂首亲了亲自己jiejie的额头，他眉眼弯弯道，“一直以来，我爱的女人不就只有你一个吗？”